“太可惜了!”
走了一程,程迪文不禁又回头望了望楚都城的影子,长叹了一声。
已经到了楚都城下,而且城门就在被诈开的那一刻,居然被人认出了郑司楚的声音,冥冥中只怕真有天意在。程迪文想着方才险些就能一举成功,直到现在还在可惜。郑司楚淡淡道:“没什么可惜的,时也命也,胜负总是寻常事。”他定下这条计策时也没有多想,只盼能一举成功。但真正实行时,却忍不住又犹豫起来,心中竟隐隐盼着五德营能够看破。现在这样全身而退,倒让他松了口气。
程迪文道:“司楚,我可没你那样看得开。唉,真想不到,他们的记性如此之好。”
陈忠的记性真这么好么?郑司楚却知道并不是这一回事。在朗月省,陈忠就曾对自己手下留情,他一直不知道他为了什么。父亲不是从旧帝国过来的人,应该和五德营的旧军官没什么交情,陈忠不会看在自己父亲的面子下留情,何况他未必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那么陈忠到底在想什么?他知道关于自己的什么事?
郑司楚不禁也回头望了望楚都城的影子。这时沈扬翼打马过来,朗声道:“郑参谋,我们的运气可真是不好,不知毕将军现在如何了。”
郑司楚淡淡道:“只怕,毕将军已是凶多吉少,但愿我们能赶上后继部队。”
五德营的进攻一丝不苟,极有章法,远征军能逃出一半,也算是上天保佑了。可是这一败,让后继的三千人就难办了。如果毕炜真能和自己现编的那样,让一支奇兵突击到楚都城下,就算这场大败仍有翻本的余地,可现在大势已去,正好落入了五德营各个击破的圈套。可是五德营算计得如此精细,又倾巢而出,击破了毕炜后定不会耽搁,马上挟大胜的余势会去突击后继部队。只盼后继部队的主将能够顶住,别像远征军败得那么惨。
想归这么想,但他们不能沿来路回去,只能向南绕道而归。突击楚都城耗尽了马匹之力,向南转道而归就更加困难。好几天后,他们才回到来时的路上,却发现地面折枪断戟,旗帜也撕成碎片,正是后继军的旗号,尸首不少,活人却没有一个。看到这情形,郑司楚的心沉了下去,心知那三千后继部队定然也遭到了突袭。
具体情形他们并不知晓。等到他们辗转回到西靖城,已是十一月三日。从败逃回城的残兵口中才算得到确切消息。十月八日晚远征军被五德营奇袭攻破后,五德营立刻整编士卒,发动了对后继军的奇袭。
当时后继军正衔尾而至,做梦也想不到前方的五千主力已然全军覆没。运气更不好的是,远征军虽有逃走的士兵,却没和他们碰上,以至于后继军根本没有得到这消息,全然不备,而五德营以逸待劳,又挟大胜一场的余威,士气极盛,兵力更已超过了后继军的兵力。这一仗,后继军败得比远征军更惨,几乎没能组织起一次有效的反击。好在虽然败得难看,但损失却远没有远征军大,三千人中只损失了五百余,大多数都逃了回来,只是押送的辎重粮草全部失去。
他们回到西靖城时,让不少人都大为意外。让他们更意外的是,毕炜居然逃过了那一场大败,只是丢了一只眼睛。
拜见过毕炜后,他们被打发了回去。一离开毕炜的官邸,程迪文就不由小声骂了几句:“他娘的,这伙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当我们是什么了!”
毕炜还没说什么,但那些登记的军官看着这两百多个身上无伤,只是一脸疲惫的军官士兵,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这一场败仗太惨了,逃回来的人身上无伤的已是极少数。偏生这两百多人身上连块油皮都没破,纵然面有菜色,疲惫不堪,那也是一路赶回来时累的。程迪文在那些军官登记时不住转弯抹角地追问他们脱身经过,就有点想要发作。那些军官根本不相信他们曾组织起一次突袭楚都城的行动,只觉这些人贪生怕死,临阵脱逃,逃回来后又怕受责,因此对好了口供,编出这个离奇的故事。的确,毕上将军的五千人被打残了,后继的三千人也被打跑了,两百多个人在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刻脱离战场,差点拿下叛军的大本营,这种故事实在难以置信,至少那个登记的军官不相信。
郑司楚淡淡道:“当我们是逃兵啊。”他看了看跟他们一同走出来的沈扬翼,叹道:“沈将军,真对不起,是我害死你了。”
沈扬翼却只是笑了笑,道:“郑参谋,你说笑了。沈扬翼是靠你才逃得一命,还差点立下不世之功,别人信不信也由他,理他作甚。”
郑司楚见他不往心里去,更是难受,道:“沈将军,只怕你以后无法再得升迁了。”
沈扬翼又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道:“郑参谋,你没听说过么?爬得早,跌得重。我已经是翼尉,还真有点嫌高了,降我一级倒让我更安心一点。哈哈,命中注定,不是我的功劳,终究还是拿不到的,你别往心里去了。”
他越是大度,郑司楚就越是难受。这一场大败,自己和程迪文定然要承担起责任。但自己二人都是高官之子,沈扬翼却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军官,真正背黑锅的多半也就是他。郑司楚听沈扬翼说什么“别往心里去”,鼻子就有点酸酸的,更觉对不起他,道:“沈将军……”
他还要说两句抱歉的话,沈扬翼忽然在他肩头一拍,道:“郑参谋,你不要做这等小儿女之态。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沈扬翼能结识郑参谋这等当世英雄,是我的荣幸。”
郑司楚苦笑道:“我算什么英雄,沈将军你真会说笑。”
沈扬翼正色道:“我不是说笑。我也算当了十多年的兵,见的人多了,但沉着镇定,足智善断者,唯有郑参谋你一个。陈忠是何许人也,他都能把你的声音死死记着,难道还不能证明什么?”
虽然五德营和旧帝国的事是共和军严禁谈论的,但朗月省一战后,军中对于这个曾给了共和军重创的敌人的谈论就没有断过。尤其是陈忠,这个旧五德营五大统领中唯一留下来的老将,他的勇力就连共和军中也是人人佩服。曾见过陈忠出手之人对他更是足尺加码地吹捧,吹得简直神乎其神,说他力能拔山,横推八马。其实陈忠力量虽然远较常人为大,拔山是笑话,要推倒八匹马也是不可能的。当沈扬翼知道看破郑司楚身份的正是这个传说中的叛军头目时,他心中的震惊远远超过了外表露出的样子。而这一次奇袭失败,实在也是因为偶然,计策本身并没有错误,这也更让他叹服郑司楚的急变。
这个少年军人,将来必定会成为震动天下的人。在离开的时候,沈扬翼心里不禁这样想着。
程迪文这时从毕炜府外的拴马柱上解开两匹马的缰绳,道:“司楚,走,洗个澡去吧。他们不待见我们,我们不能委屈了自己。”
从西原奔波归来,一路也没有粮食,只能沿途打猎,挖掘野草充饥。人又多,当真是饱一顿饥一顿,马匹又不能亏待了,程迪文那时真盼着自己也是一匹马,这样能吃的东西就遍地都是了。现在回到西原,因为急着见毕炜缴令,他们只是将已经又脏又旧的外套换下而已,里面仍是一身的臭汗。现在程迪文最想的就是洗掉这一身臭汗和在毕炜府中受的一番鸟气,再去吃一顿好的。
郑司楚道:“好吧。”
他的心中仍然想着沈扬翼最后那句话。的确,陈忠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看重?他到底知道自己什么事?一个旧帝国的名将,与自己这样一个自幼生长在共和国的年轻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也许只是沈扬翼说的那样,陈忠仅仅是爱惜自己的才能,可郑司楚知道这并不是答案。
洗过了澡,周身的疲惫也像一下被热水涤去。郑司楚披着一条毯子躺在长椅上,慢慢啜饮着一杯热茶。屋角,有个卖唱的瞎子正在拉着琴唱着一段《英雄谱》,这是共和国这些年来十分流行的故事,说的是共和国的名将抗击蛇人的故事,这瞎子唱的正是毕炜的事迹。据说毕炜很喜欢听这些关于自己的段落,所以在西靖城,这些卖唱艺人唱得最熟的也是这几段。
“大将军将战刀撩在了地平埃,
屈膝跪倒在高堂双亲前。
妖兽铁蹄尚肆虐于故国山川,
恕孩儿不能尽孝二老到天年。”
听到这些,郑司楚不禁有些想笑。所谓的“妖兽”,指的就是蛇人。可是蛇人并没有脚,哪来的“铁蹄”?至于说毕炜会在父母跟前跪倒说这番话,那更难以置信。其实这些都是从这瞎子过去唱熟的段落改编而来,过去艺人们常唱的是几百年前旧帝国开国之君的故事。后来这些都不能唱了,而这些艺人的唱词口耳相传,也没本事现编出新的来,只好硬把过去的唱词改一下名字,就算是歌颂共和国的名将了。可是现在人们还知道底细,要是过了一两百年,这些唱词仍然流传下去,恐怕那时的人们就要当这些是真实的历史了。
澡堂的水汽中,瞎子那苍老的声音幽幽传来,郑司楚突然觉得一阵睡意袭来。正要小睡一会,耳边忽然有个人叫道:“娘的,毕胡子也是老了,打仗都不行了。”
西靖城是毕炜的驻地,他对民间言论倒管得不严,在雾云城,如果有人这样说大统制,巡兵大概会请他去拘押所住一两天,不过在别的地方这人大概也不会如此大胆,澡堂却几乎是个化外之地,人人都赤条条的,拘束也少了许多,这汉子肚里憋得慌,便叫了一声。他边上的同伴道:“你别说,毕上将军也算尽力了,他的一只眼睛都丢在这一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