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过去的一年里有这么多不好的消息,原本一派升平景象的共和国又将陷入到血与火之中,但共和二十三年的新年到来的时候,雾云城里还是一片热闹。
正月十五,雾云城依例大放花灯。直到三环以外,各处都张灯结彩,歌舞升平。这一天里,雾云城的数十万居民几乎全都聚集在街上,观赏排满大街的花灯,小孩子也拿到了压岁钱,买些吃的玩的,到处乱走。在人群中,顾清随却完全没有旁人的兴致,心里直如凝结了万丈寒冰。
二月三日马上就要迫近了。依例,这一天大统制将要召见各部官员,共赴迎春宴,表示新的一年又将正式开始。只是共和二十三年的迎春宴,注定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大统制到底有没有发觉异样?
一想到这点,顾清随就有种难以摆脱的不安。大统制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这几乎已是整个共和国的共识了,以往的大统制的确如此。英明伟大,从不犯错。当初顾清随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大统制分明已是错招连连,两番远征失利,郑昭叛逃,东平军区的水陆两军全都败退。这些以往根本不可能有的坏消息,不约而同地集中出现。也许,大统制真的不是神,只是一个人而已。
“这是百花灯。”
边上,一个男人突然低低说了一句。顾清随心头一动,看向那人。那人穿戴整齐,手上还拿了根糖果子串,完全是个出来观灯的普通百姓,只是这男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顾清随。
顾清随看着的灯,分明是个人物灯,彩缎扎成的人物栩栩如生,除非是瞎子,谁也不会说那是百花灯。但那是事先说好的接头暗语,顾清随点了点头道:“春来花似血。”
“春来花似雪。”本是昔年有名的大诗人闵维丘写过的一句诗。这诗虽是闵维丘所作,却不算上品,很少有人会去关注,更不会有人像顾清随那样念成白字。那男人却只是淡淡一笑,将糖果子串往嘴里送了一颗,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顾清随看着他的背影,对身边的亲随小声道:“阿辛,走吧。”
在这种人丛中接头,防的也是大统制的眼线。虽然顾清随没发觉有什么人在跟着自己,但对大统制根深蒂固的惧意让他不得不防。阿辛跟了他很多年,又是他侄子,完全可以相信,闻言便与他向一边一家小酒馆走去。这小酒馆现在也是人满为患,雾云城市民观灯累了,就来小酒馆喝两盅歇歇脚,再接着游玩,所以大堂里人多,雅座却是冷冷清清。他们进了一间早已定下的雅座,两人坐下,阿辛看了看四周,见没有旁人,便将外面的大衣脱了下来。
阿辛的大衣下,穿的衣服和顾清随身上的一模一样。两人身材也相仿,顾清随一穿上大衣,两人便如霎时互换了个人。
这种提防其实有点多余,但顾清随还是觉得很必要,因为即使他孤处密室,也有种大统制就站在背后的错觉。虽然换过了衣服,他还是感到一些不安。披着大衣,从人丛中马上走了小酒馆,他连看都不敢看周围的人。到了外面,又在人丛中挤了一段,走到另一盏很大的灯前,他停了下来。
这灯做得很是富丽,看的人也很多,全都在指指点点说个不停,耳畔尽是“做得好”、“很漂亮”之类。顾清随根本无心观灯,只是默默地站在人群中。
“清公。”
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在身后响了起来。顾清随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如何?”
“榆树胡同,第七号。”
榆树胡同就在边上,男人说这话的意思,便是告诉顾清随并没有人跟踪。顾清随没再说什么,又站了一会,才随着人流向一边走去。待走到榆树胡同口,他蹩了进去,完全是看累了灯,准备回家的模样。
榆树胡同和外面完全不同,十分清静,连一个人都没有。顾清随拐了个弯,知道身前身后都没有人,已走到第七号门前,顺手一推。门只是虚掩的,他一推门,便已走了进去。甫一进门,门边有人已极快地过来掩上了门,只是用手一指。
这榆树胡同第七号,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小宅院。顾清随进了内室,里面只点了一盏油灯,有个人正独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一见顾清随进来,这人起身迎上前来低声道:“清公。”
这人正是屈木出。顾清随向他拱拱手道:“屈木出兄。”
屈木出淡淡一笑道:“清公,请坐。”
顾清随坐了下来道:“谋划如何了?”
“万事俱备。”
屈木出仍是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手,从内室中又走出一人。一见此人,顾清随一下睁大了眼。这个出来的人,竟然生得和屈木出一模一样,连衣着都一般无二。他怔了怔道:“屈木出兄,这是令弟么?”
在顾清随想来,屈木出一定是有个孪生兄弟。但屈木出却摇了摇头道:“家母兄生了我一个,这位是明安兄。”
顾清随更是怔忡。这个名叫明安的人,怎么会和屈木出如此相似?还不待他问,这明安已走上前来,向顾清随躬身一礼道:“清公。”声音却和屈木出很是不同。顾清随更是诧异,向屈木出道:“屈木出兄,这是何意?”
“明安兄便是行事之人。”
顾清随皱了皱眉。这明安就算和屈木出长得一模一样,可怎么去担当行刺的重任?大统制生性多疑之至,见到陌生人肯定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明安根本不可能靠近大统制的。他正在思索,屈木出已道:“清公,可能看出明安兄与我的不同么?”
顾清随打量了一下,摇摇头道:“看不出来,真个一模一样。”
屈木出又笑了笑道:“明安兄,给清公公看看你的真面目吧。”
明安闻言,将手伸到脸颊边,轻轻按了一阵,突然,像是脱皮一般,明安竟然将一张脸拿了下来。见此情景,顾清随不由惊讶地站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安这张与屈木出一般无二的脸下,竟然还有一张全然不同的脸,平淡无奇。只是这变化太过突然,顾清随几疑身在梦寐之中,他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好叫清公得知,这是我狄部绝技。”
屈木出说着,将明安手中那张脸皮接过来,递给顾清随道:“清公请看,这张人皮面具是按我的脸做的,能看出破绽来么?”
顾清随呆了半晌。狄人向被视作蛮夷,有些无知的中原人甚至认为狄人茹毛饮血,等若禽兽,没想到竟然有这等神奇的面具。顾清随将这面具按了按,喃喃道:“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他顿了顿,又道:“屈木出兄,你是想让他扮谁?”
顾清随的心思甚是机敏,已然知道屈木出的计谋了。大统制生性多疑,不会见陌生人,但若是大统制的亲信,大统制当然不会多疑,那时这明安突然下手,自然手到擒来。屈木出见他已明白其中窍要,微笑道:“这个,便由清公定夺。有哪个人,大统制对他很信任,又与旁人接触不多的?”
顾清随想了想,低声道:“大统制最信任的,自是文书伍继周莫属。只是要扮此人,难度太大。”
屈木出点了点头道:“是。伍文书与大统制寸步不离,要掉他的包太难了。依我之见,最合适的,是议众中一人。”
顾清随又想了想,道:“嗯,是有这么一个人,古月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