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杀了大统制!
如果说,这本来只是一个念头,但现在却已经成了顾清随的信念。他看着木板上这几个字,拿过边上一块抹布来擦去了,又拿起笔写道:“其人深居简出,如之何?”
看到顾清随写的这几个字,坐在对面的那人微微一笑,但这回他并没有在木板上写字,而是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递了过来。纸上写得密密麻麻,字也很小,顾清随接过来对着灯光细细看了一遍,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纸上写的,是刺杀大统制的计划。这个计划相当严密,假如行事之人有足够高强的本领,说不定还真能成功。顾清随有过目不忘之能,看了一遍便都忆记得了,但他像是没读过一般,看一遍又一遍,似乎想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左手则拿着抹布将木板擦了又擦,可右手仍然捏着纸不放,一时间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坐在他对面那人耐性倒是极好,不焦不躁,一般木然坐着。两人坐了许久,顾清随这才将纸还给对面那人,那人却一下凑到油灯上烧了,看着顾清随。顾清随拿起木板上,却迟迟不在木板上写字。
又过了良久,对面那人终于有点焦躁了,拿过木板来写了两个字:“如何?”
顾清随虽然木无表情,其实心头却似有滔天巨浪。他为了这个计划已策谋许久,但真个要实现的时候却又感到事先考虑的还是太少了。不是计划本身,而是对这计划实行后的情形,估计得还很是不足。
直到现在,大统制虽然解散了议府,将自己也软禁起来,但毕竟并没有撕破面子,自己还能够自由自在地来到这听月居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一旦真个执行了这个计划,那就和大统制成为势不两立了。计划一旦失败,自己当然万劫不复,顾清随也早有准备。只是他现在犹豫的,倒是这计划成功之后,事态真个能和自己预料的一样么?大统制固然刚愎自用,为所欲为,可是有大统制的世界和没有大统制的世界,完全是两个天地。失去了大统制,也许会变得比现在的情形更糟……
想到这里,顾清随心里又是一震。这一点他一直没有想过。一开始见到大统制时,他对这个年轻人颇存轻视,随后却渐渐生了崇敬之心,直到敬若天人。当共和国真的成立了,自己也成为共和国有数的高官时,却觉得这共和国实在并不见得比帝国好多少,特别当大统制的权威比过去的帝君有过之而无不及时,顾清随终于也开始怀疑,推翻帝国,建立共和国,究竟有什么意义。牺牲了那么多性命,换来了这个新生的国家,无论如何也应该比过去更好。可是,顾清随却甚至觉得,现在有些地方还不如过去。
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本,就在于两次失败的远征吧。不论哪个时代,穷兵黩武都是一个贬义词。共和国本来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国力正在不断恢复,但毕竟还只是恢复时期,那场几乎毁天灭地的大灾难过去了也没多少年,大统制却在这个时候一意孤行,发重兵远征西原,这已不能用“不智”一词来形容了。当初郑昭公然反对向西原用兵,顾清随虽然不敢附和,心中却极为赞同,盼着大统制能从善若流,不要做出这最错误的决断。
只是,大统制仍然走出了最错的一步。
现在郑昭已经到了五羊城,而且五羊城已经取得了第一个胜利,毫无疑问,共和国内战已经无法避免了。但是,假如大统制死了,内战真的能够消弭于无形么?本来顾清随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突然想到,似乎自己的估计太过乐观了。至少,坐在对面的这个人所代表的势力,就更希望战争会延续下去,虽然他们嘴上说的是“咸与共和”。
他看了看对面的这个人。虽然明知对方是狄人,但看起来却完全看不出异样。一般人总觉得狄人样貌和中原人大大不同,其实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狄人中有一些相貌与中原人有异,有一些却完全就是中原人的样子,眼前这个人,就根本和雾云城的普通市民没什么不同。他想了想,在木板上写道:“大事若成,狄复组当如何?”
这个问题,其实顾清随在与他们这批人接上头时,就已问过了。果然,这人想都不想,就抹去了木板上的字,写上了“咸与共和”四字。这个答案冠冕堂皇,可顾清随实在无法相信。因为大统制虽然一意孤行,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却当真已经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帝国时期,狄人进入中原,中原人都视其为蛮夷,所以他们也经常前来边境抢掠。可是进入共和国后,狄人不论在哪方面,都与中原人一般待遇,很多狄人开荒种地,转为农耕,生活安定,更是和中原农人一般无二了。对这些人来说,要他们再自成一国,上马抢掠为生,他们自己首先不愿意。这从方面来看,顾清随都不相信这狄复组还能再掀起什么浪来,狄复组就算不死心,终究大势已去。所以就算他们想利用自己,但自己何尝不可以利用他们?
想到此处,顾清随终于拿过木板,抹去了那人写的字,写上了:“二月三日。”
这四个字一写下,那人一言不发,收起了木板,向顾清随行了一礼,起身走了出去。他们两人在屋内至始至终都不发一言,此事仍是一言不发。待此人一走出去,顾清随长舒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仿佛身上卸下了千钧重担。
三个月后的今日,就是大统制的死期了。此后,事态将会如何变化,现在谁也不知道,自己也只能希望会转向好的一面。
也许,我才是再造共和的第一功臣。顾清随想着,但心里却仍然无可奈何地想到,也有可能,不论事成事败,自己都将骂名千载,遗臭万年。只是自己已经踏上了这条路,那就已没有回头的可能,只能一步步向前走去。
与顾清随密谈的那人出了听月居,跳上了一辆马车。这马车里已经坐了一个人,见他进来,这人向边上让了让。等车驶出一段,这人才低声道:“谈成了?”
“成了。”
这人也长长舒了口气,微笑道:“果然如大师公所言。屈木出,你可立下了不世之功。”
这屈木出脸上仍是十分凝重,低低道:“还不见得。任重而道远啊。”
这人叹了口气。他们这狄复组以“狄人复国”为宗旨,但就算他们这些铁杆信徒也知道这口号现在越来越没有号召力。他顿了顿,又低声道:“不要多想了,中原人有句话,叫尽力而为,我们便尽力而为吧。希望,”说到这儿,他脸上又浮起了一丝笑意,“鸣雷已经在南边立下了脚跟,不论哪一边得胜,最终胜利的必将是我们。”
屈木出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霁色,点点头道:“不错,尽力而为吧。”
屈木出与顾清随会面后一月有余,十二月二十四日,在五羊城里,有个人前来请见五羊城水军新晋的校尉宣鸣雷。
宣鸣雷到五羊城后,和郑司楚一样,军衔暂定为骁骑,升为校尉看似连升了三级,其实他在东平水军时就已是翼尉,而此战他立功极大,所以晋升时就按他原有军衔晋级。郑司楚也一样,本来就是校尉,他在此战中功居第一,甚至邓沧澜“水战第一”的称号都让他夺了过来,所以他按原军衔升为都尉。五羊城后起的七天将中,年景顺和谈晚同两人军衔都是校尉,其余几个都是翼尉或辅尉,如此一来,郑司楚和宣鸣雷后来居上,已经超越了七天将中大部份人,但五羊城军中对他二人都已传为神话,谈晚同和崔王祥更是已将宣鸣雷补了战死的纪岑之缺,成为新的水天三杰,因此军中无人对他二人的越级提升感到不满,甚至有人觉得他们升得还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