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凌晨来得早。太阳虽然未升出地面,但东边已有隐隐的曙色,西边却仍然漆黑一片。在一片昏暗之中,能看到前面有一座城池。那座城不大,在中原只能算是排不上名号的小城,然而在一马平川的河中西原一带,却显得如此突兀。
这就是楚都城?程迪文正想着,郑司楚忽然喝道:“全军暂停,砍些树技,后队用树枝拖地,再行出发。”
这一路狂奔而来,二百多人都已是筋疲力竭。草原上大树虽然不多,小树却也不少,这里稀稀落落长着十几棵小树。沈扬翼带着十几人下马砍了十几根树枝,过来道:“郑参谋,是要布疑兵?”
他们冲出来时,那些五德营的疑兵也正是用树枝拖地,大造声势,郑司楚现在定然效法敌军故智。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沈将军,让这些人等我们走出一里以后再追上来。接下来可能会有一场九死一生的恶战,请你问一下诸军,如果有谁不愿冒险,让他们自行逃走。”
沈扬翼笑了笑,道:“百里之行,已到了九十九里,这里哪有打退堂鼓的。”郑司楚想趁虚夺下楚都城,沈扬翼也猜到了。可是五德营纵然倾巢而出,楚都城仍然不会是座空城,一定还有一些士兵防守。共和军只有两百多人,一旦打起来,敌人以逸待劳,胜算还是不大。若要攻城,城中就算只有十几人也能守得住,更不可能了。他吩咐了几个留下的士兵依计行事,又追到郑司楚身边,低声道:“郑参谋,就算诈开了楚都城,接下来该怎么办?
郑司楚低声道:“擒贼擒首。五德营留下的人,充其量也不过不过两三百人,所以要让十几人在后面故布疑阵,引他们出来。”
沈扬翼脑中一亮,道:“反客为主?”
两军都只有这么点人,硬拼的话胜负还很难说。如果能反客为主,拼着布疑阵的十几人牺牲,剩下的人突入城中,倚城坚守,敌人这两三百人想要攻破城池同样不可能。若能擒住敌方首将,就可以说是必胜无疑了。沈扬翼沉吟了一下,道:“可是,要怎么诱他们出来?天马上就要亮了,他们应该能看得出我们的衣甲不同,想要冒充恐怕不易。”
“不要冒充,坦承是毕将军麾下。”
沈扬翼吃了一惊,道:“这么说,他们会信么?”
郑司楚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毕将军当初曾是旧帝国的战将,沈将军想必也清楚?”
毕炜曾是帝国反正将领,这一点倒是都知道。沈扬翼道:“那又怎么样?”
“毕将军在旧帝国,统率的名叫‘火军团’,当初与五德营的地军团齐名,都是帝国四相军团之一。我们便说是甘隆将军旧部,要来投诚,被毕将军派军追杀,五德营仓促之间多半会相信。”
甘隆本是毕炜部将,一直是毕炜的副手,在共和军里也算是宿将了。但甘隆几年前被人告发,说他与五德营残军暗中有往来。甘隆被告发后向大统制申辩,后来查无实据,告发之人被定为诬告,但甘隆还是被大统制责令退伍回家。这是两年前朗月省之战前夕的事了,在共和国也不是件小事,很多人都知道。沈扬翼皱了皱眉道:“为什么说我们是甘隆将军旧部,叛军就会相信?”
“还在火军团时,甘隆将军与五德营的交情就很不错,五德营向来将他看成自己人。”
沈扬翼一怔,道:“郑参谋,你怎会知道这种事?”
共和军成立后,旧帝国的一切都被刻意抹杀,连雾云城这个帝都的街道都被大举改名,这种陈年旧事已经少有人知晓了。沈扬翼是共和国成立后才当的兵,他都不知道甘隆还有这种旧事,郑司楚比他年纪还小,真不明白他怎么知道。郑司楚也没有回答,只是道:“应该没有错,但也不能太过大意。沈将军,五德营也未必就会轻信,所以我们要这样赌一赌。”
沈扬翼心头一颤。不过现在也正如郑司楚所言,好坏都要赌一把。反正远征军已经崩溃,大不了仍是逃跑而已,在这里逃总比在前线逃要好一些。只是他没想到这个一向随和低调的年轻参谋原来也会如此大胆,也敢如此豪赌。他的手在马鞍上一拍,道:“好,我们就赌这一把。”
此时他们这一拨人马已经赶出了一里以外,后面拖着树枝的十几个士兵也追上来了。远远望去,尘烟滚滚。郑司楚呆了呆,道:“糟糕,过份了点。”
沈扬翼也回头看了看,笑道:“这样搞法,少说也该有上千人,不过谅五德营的人也不会多想。”
郑司楚摇了摇头。这条计策想得太急,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望这个破绽不会被五德营看破就好了,好在五德营精英尽丧,应该不用太过虑。可是,假如这条计策真的实现了,接下来又该怎么样?真要痛下杀手,把不服的五德营杀尽么?两年前朗月一战后,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更希望五德营能有一个好点的结局。在那一战中,陈忠曾经可以将他斩杀,却又放过了他,所以当方若水要伏击遁走的五德营时,郑司楚不惜为五德营求情,让方若水放走了一半的残军。难道今天倒要把五德营彻底摧毁么?
他正在犹豫不安,楚都城里的陈忠同样心神恍惚,极为忐忑。
陈忠一生,几乎都是在军营中渡过。与旁人不同,陈忠并不是军校出身,从十五从军开始到今天,数十年的军旅生涯里,不知经过了多少大战恶战。虽然祖上是号称帝国十二名将的陈开道,可到了陈忠这一代,祖上的余荫早已不存在了,他靠的也只是手中的刀枪。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心神不定过。
薛庭轩的计策可谓天衣无缝,应该不会有错,可是陈忠却还是不安。他虽然不是个智将,可那么多年的征战教过他,战场上瞬息万变,无论如何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而薛庭轩缺少的正是这一点。
万一奇袭失败,毕炜的大军杀到了城下,该如何应付?抵抗是完全不可能的,就算逃,拖家带口也逃不脱共和军的铁骑。所以从薛庭轩的角度来看,这样以不变应万变实是最好的办法。
天还没亮,但这两天陈忠枕席难安,一合眼,想到的就是以前的事。过去的朋友,过去的敌人,现在他们都已成为深埋在泥土中的枯骨,而自己却还活在世上。陈忠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许用不了几年,自己也将到那个永恒的地方去了吧。
“陈将军,您休息去吧。”
说话的是站在一边的副将尚明封。尚明封今年只有二十一岁,虽然年轻,却颇有能力,一直就作为陈忠的副将跟随他左右。陈忠看了看黑暗中的尚明封,笑了笑道:“没事。明封,你先去睡吧,我老了,睡不着。”
尚明封还要说什么,箭楼上忽然有人叫道:“有人来了!”
楚都城太小,箭楼也只能呆两三个人,真有战事,弓箭手在上面起不了太多的作用,所以实际上起的也只是了望的作用。听到那哨兵的声音,尚明封抬起头,高声道:“是什么人?”
“看不清,似乎有很多人,总有五六百。”
望远镜虽能看远,却并不清楚,何况现在天还没亮。陈忠皱起眉头,喝道:“不要慌,加紧戒备。”
城中一共只有两百多士兵,其余的尽是老弱。定名为楚国的五德营,现在实行的是全民皆兵制,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要入伍,留守的两百多人里,一大半便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兵。这些少年兵在两年前还是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孩子,从没经过战阵,听得有人来了,一时间都有些慌了手脚。听得陈忠的话,他们才定了定神,想道:“怕什么,陈老将军也在这里。”
陈忠现在主要就是教授少年兵的刀法骑术。在这些少年人所见所闻里,陈老将军的勇力实可谓天下无双,有他在这里坐镇,的确用不着害怕什么。
尚明封已在望远镜前看了看,道:“陈将军,是有很多人,似乎前面一些人在逃,后面有很多人正在追赶。”
是薛庭轩失败了,要逃回来么?陈忠心里一沉,道:“前面那些人是什么人?”
“现在还看不出来。”尚明封又看了看,道:“要不要派人出去查看?”
陈忠摇了摇头,道:“先不要出去。”
城中这点兵力,坚守还能抵挡一阵,要是野战的话,真要砸了五德营的牌子。陈忠的兵法并没什么心得,不过仗打得多了,这点却是清楚的。尚明封犹豫了一下,道:“陈将军,兵法有云,击其未济。如果来的是敌人,我们以逸待劳,还能一举破之。要是让他们立稳脚跟后再攻城,那就麻烦了。”
陈忠苦笑了一下,道:“明封,如果连薛帅都已经被打败了,你觉得能打得过那些人么?”
尚明封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却没再说话了。此时那拨人马已渐行渐近,看得出他们走得极为仓促。正在这时,箭楼上那个士兵惊叫道:“不是我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