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傅驴子亲自过来了。宣鸣雷见到北军诸见改了章程,心中便这样想。这时一艘北军战舰从阵尾劈波斩浪而来,快到近前时,突然停住了。宣鸣雷身边的传令兵叫道:“宣将军,他们在发旗号!”
五羊水军和东平水军,本来同属共和国水军,旗号自然也是相同的。宣鸣雷看着对方的旗号,逐字认道:“反、贼、宣、鸣、雷……”他苦笑道:“是傅驴子,劈头就骂我一句。”
双方将领尚未通过名,但傅雁书和宣鸣雷本是同门,虽不曾真个交过手,可纸上演习不知有多少次了,各自对对方的手法烂熟于心。旗号劈头就骂“反贼宣鸣雷”,除了傅雁书还有何人?宣鸣雷道:“兄弟,你也打旗号,回骂他‘傅驴子,想死就上来’。”
那传令兵一怔,道:“这样么?”
旗号是以音韵字母为基础编制出来的,只要有音就能发出。可“驴子”这种词,在军中大概从来没用过,而且宣鸣雷要发的令未免太粗俗了。宣鸣雷怒道:“这傅驴子骂我,你还要跟他客气个啥?”
传令兵被他一逼,苦着个脸,果然把这几字打了出去。那边船上的傅雁书本来亦并不能完全确定是宣鸣雷,见回来的旗号如此,心道:“果然是这反贼!是你自己找死,就怪不得我了。”
补给船已经安然脱身,现在再打下去,已无济于事,只是徒增伤亡。因为就算把这击伏击队尽数消灭,五羊城的实力却也没有什么大损。只是一知道对手就是宣鸣雷,傅雁书倔性也上来了。宣鸣雷称他为“傅驴子”,便是说他虽然生得文秀,性情却倔强之极,活像个驴子。宣鸣雷一时口快,让人旗语这般发出去,心想惹动了傅驴子的驴脾气,他可真要不依不饶地拿下我,低声对传令兵道:“发令下去,等一下就主攻此舰,还是老套路。”
这老套路其实也就是纠缠不休,并不能对敌舰有致命打击,但敌舰想击破自己这种敌退我退,敌进我进的死缠滥打,也并不容易。宣鸣雷已然算定,就算傅雁书犯了驴脾气,毕竟不是个意气用事之人,当他发现并不能致自己于死地,再打下去实属无益时,便会走人了。可万一傅雁书真个驴子脾气发作,不惜代价,全军冲上,现在纪岑一队已快被消灭,敌众我寡,他拼着几艘战舰被击沉,自己这五艘残兵败将也必将被他一扫而光。他命令虽然发下去,心中却也忐忑,忖道:“傅驴子啊傅驴子,你别不知好歹,非要我和你拼个你死我活。”真到了这个境地,宣鸣雷也已打好了主意,就算自己这剩下的五艘战舰全都被消灭,总要叫傅雁书的旗舰也难逃一劫。
虽然宣鸣雷的座舰和傅雁书的座舰相距甚远,两人连对方的人影都看不清,但两个人都似乎感受到对方破空而来的隐隐杀气。
傅雁书兀立在甲边上,一边的副将黄深韬见他面色阴沉,心中不禁忐忑,小声道:“傅将军,我们已经胜了,再战下去,已无好处。”
黄深韬与他同是翼尉,但黄深韬是陆战队军官,因为熟悉地形,才被邓沧澜调来做他副将。不过他也知道傅雁书乃是邓帅的爱将,虽然军衔与自己相同,两人的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何况他也不谙水战,因此说得底气都不足。
傅雁书听得黄深韬这般说,仍是动也不动,一时间边上的士兵也都连大气都不敢出。邓沧澜治军严整,水战队精锐无匹,“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只消傅雁书发下令来,就算明知前面是刀坑火海,也得不顾一切地跳下去。但他们个个心中都在想:“别打了,别打了,我们都已经胜了。”
黄深韬见傅雁书不说话,心中更急。他纵然有点不敢,可这样子晾在那儿,他越发受不了,又小声道:“傅将军,这一战我们是胜了,可万一前面叛军还有伏兵,那可要功亏一篑啊。”
护航队的任务就是护送补给船。现在补给船已经安全行过了这片海域,离邓帅的大部队也更为接近,但安知前面会不会还有伏击。傅雁书心下一凛,忖道:“以五羊城的实力,一般来说是派不出第二支伏击队的,但也不可不防。”想到此处,他手一挥,喝道:“保持现在队形,转舵。但一旦敌军追击,便全军突击。”
护航队被宣鸣雷击沉了一艘,还有两艘受了重伤,但尚有十七艘战舰能战,五羊城一方纪岑已全军覆没,只剩下宣鸣雷的五艘伤船。到了这时候,宣鸣雷见傅雁书已要离开战场,只是暗自谢天谢地,给他一个胆也不敢去追击了,他见傅雁书终于转舵走了,不由长吁一口气,心道:“我这般死撑,还是撑过去了,傅驴子到底不敢和我同归于尽。”
但这个庆幸的念头刚升起,转念又想:“这傅驴子放了自己一马,真是怕我与他两败俱伤么?”自己连番死缠滥打,对付的又只是前半支护航队,仅能击沉他们一艘本已受伤的船只。如果傅雁书全军压上,自己想要和他同归于尽,多半只能是想想而已。何况以傅雁书那种驴子脾气,自己威胁他,只怕他反而赶尽杀绝。想到此处,宣鸣雷脸已涨得通红,心道:“这傅驴子,他……他是觉得我根本不是个威胁!”
这才是傅雁书退走的真正原因吧。五羊城出动精锐,以逸待劳,战果却险些是全军覆没。固然是因为崔王祥一军没有及时赶到,可在傅雁书看来,自己这败军之将已不足言勇,根本算不上他的对手了。这等屈辱感让宣鸣雷几乎站立不住,他一下拧开酒壶盖,往嘴里猛灌了一口烈酒,心里在嘶声叫道:“傅驴子,这笔帐我定要你连本带利地还来!”
他是海量,不喝到大醉脸是不会红的,可是这口酒喝得猛,脸也红得像是烧熟了的虾子。正待再灌一口,边上的传令兵道:“宣将军,崔将军来了!”
宣鸣雷看去,却见东边海上,风帆聚起,正是崔王祥一队。傅雁书也是看到了崔王祥的船,不知底细,只道那是五羊城援军吧。他苦笑了一下,心道:“崔兄运气可真好。”假如傅雁书一举将自己消灭,崔王祥赶上来,多半也要吃大亏,到时伏击队二十艘战舰真个要片甲不留,血本无归了。现在,好歹还剩了十二艘回去。他道:“快去,看看海里还有没有有救的兄弟。”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有点诧异。他在螺舟队当舟督时,除了阿力阿国几个与自己特别亲近的,从来没把别人当成兄弟过,却不知现在自己也说出这话来。
是沾染上郑兄那婆婆妈妈的毛病了吧?他苦笑着。但想到了阿力阿国,他也对阿力阿国他们的安危有点担心。阿力阿国也随他编进了水战队,阿力就在这艘船上,阿国他们现在却在另一艘船上。他叫道:“阿力!阿力!你还在么?”
这时一个士兵在一边道:“大哥,阿力他……”说到这儿声音有点哽咽。这士兵也是当初潜虬号上的一个,宣鸣雷心下一沉,喝道:“阿力他死了么?”
这士兵点了点头道:“刚才,有一炮打过来,阿力他正在船边,被扫到了,结果人摔进了海里。”
战事紧张之时,掉进海里的人定无生理,不要说还被炮火扫到。宣鸣雷的手都一颤,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又喝了一大口酒,嘶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现在并没有什么风,空中倒真是万里无云。这一场海战从午后三刻开始,到现在申时一刻,前后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宣鸣雷想到仅仅是一个时辰前,阿力还是个能说能笑的活人,现在却是尸骨无存,就算他向来没把人性命看在眼里,但实战的残酷,还是让他有种胆战心惊之感。
人的生命,原来如此轻贱啊。
他又喝了一口酒。轻柔的海风拂面而过,却又带着硝烟的气息,锋利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