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司楚见母亲和这女子说得如此熟络,不由有点一怔。她便是小芷?郑司楚记忆中的小芷仍是个矮矮胖胖,跑都跑不快的小女孩。那时自己和阿顺爬树摘荔枝,小芷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等着自己摘几颗最红的给她,若是不给还要哭鼻子,没想到这十来年不见,她竟会成了如此一个少女,竟然……竟然不比萧舜华逊色!郑司楚摇了摇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想起萧舜华来。萧舜华有个韩慕瑜,自己在她心里只能注定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但在他心目中,萧舜华实是一个最美好的梦一般。
这时郑夫人指着郑司楚笑道:“芷馨,他就是司楚,方才他还说起你呢,这回你好找他算帐了。”
芷馨抬起头看了看郑司楚,似要说句什么,但不知为什么脸上一红。也许,在她心目中,郑司楚也仍是那个整天带着自己淘气的小男孩模样,怎么也想不到会变成如今这样子吧。郑司楚见母亲说到自己,忙跳下马,走过去微笑道:“小芷,原来是你啊。”
芷馨看了看他,低低道:“郑……司楚,十多年没见了。”
萧舜华多半不会骑马射野兔,但萧舜华比她却要大方多了。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我。小芷,你现在也在做老师了?”
芷馨的脸越发红了,微笑道:“是啊,教孩子音乐。你现在好么?”
这也实是在没话找话。郑司楚不知该如何回答,郑昭在一边插话道:“回去再说吧。芷馨,你爹在家吧?”
芷馨睁大了眼,郑夫人忙低声道:“他便是郑伯伯。芷馨,你爹还好吧?”
芷馨向郑昭行了一礼道:“郑叔叔,我爹一直在等您呢。”她在郑司楚面前有点忸怩,但在郑昭面前却显得落落大方。郑昭看了看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好孩子,你带路吧。”
芷馨道:“好吧,我去跟他们交待一声。”说着走到那几个同伴跟前说:“真对不住,你们接着玩吧,我得陪段阿姨回去了。”
郑司楚有点莫名其妙,低声道:“母亲,小芷的爹做什么的?”
郑夫人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芷馨的爹就是申士图叔叔啊。”
郑司楚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父亲和他表面上要装成反目,我自然不能与他女儿太熟络了,怪不得父亲那么早就要把我带去雾云城。”不知为什么,这念头在他心底隐隐有点不快。
这时申芷馨又过来了,牵过马道:“郑叔叔,段阿姨,你们跟我来吧。好在今天我碰到你们,省了不少事。”
郑夫人见她牵马的姿势很是熟练,微笑道:“芷馨,大半年没见,你现在骑马倒是很熟练了啊。”
申芷馨笑道:“段阿姨你走了后,小段阿姨一直在教我骑马呢。”
她口中的“小段阿姨”便是郑夫人之妹段紫蓼。郑夫人与段紫蓼是孪生姐妹,两人相貌相同,性情却大不相同,但都曾是共和国女军将领,自幼便习练枪马,骑术甚精。
她跳上马,紧随着大车前行,一路上和郑夫人说着闲话。她跃马放箭时颇有英气,但到了郑夫人跟前却又露出娇憨之态。郑夫人和郑昭一直分居,独自呆在五羊城,儿子没在身边,对申芷馨便特别疼爱,申芷馨对这个阿姨亦极是亲近,虽然没有正式过继之类的仪式,等如郑夫人的义女。郑夫人为了照顾丈夫,去了雾云城大半年,五羊城中最想念她的倒是这个干女儿。两人说得火热,同样一边骑马跟随的郑司楚却冷落在了一边,不觉有点没趣。好在这儿离五羊城已不甚远,走了一程,前面现出了城堞的影子,申芷馨指着前面道:“郑伯伯,马上就到了,我先过去关照一声。”
郑昭也已看到了五羊城的影子。他是五羊城生人,见到故土,别是一番滋味。听申芷馨这般说,他低声道:“现在城中也接到大统制的密令了?”
申芷馨顿了顿,也低低道:“是。不过郑伯伯请放心,家父已做好了安排,城丁都是靠得住的人。”
郑昭微微一笑。当初和申士图假装反目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实是一招闲棋。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过会与大统制也有反目的一天,只是想着,申士图作为一城太守,假如和自己走得太近,可能会让大统制有点不安。毕竟五羊城地位特殊,是共和军的发源地,加上繁华为天下冠,自己已是管理全国政事的国务卿,一个如此亲近的好友再坐上了广阳太守的高位,大统制可能会认为自己在结党营私。当时只是为了避嫌,没想到事隔多年,这一手却收到了奇效。他顿了顿,点头道:“好吧,让司楚陪你去吧。”
申芷馨看了一眼边上的郑司楚,脸上又是一红,低低道:“好吧。”
待她和郑司楚两人一走,郑夫人小声道:“阿昭,你也挺喜欢芷馨吧?”
郑昭怔了怔,说道:“什么?”
郑夫人含笑道:“司楚年纪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三了。芷馨比他小两岁,倒还真的挺合适的。”
郑昭这才明白妻子说的是这个事。他含含糊糊地说:“是啊是啊。”心中却有点忐忑不安。
人毕竟要变的。左暮桥刚见到自己时,何尝不是全心全心要帮助自己一家逃生。但左暮桥发现大统制的布局竟然如此严密,根本没可能逃脱的时候,左暮桥便起心要告发自己。幸好自己多长了一个心眼,左暮桥不知道自己有这种秘术,才不至于引起大患。和申士图虽然是总角之交,但到底有好多年没见了,此人若是觉得不能与大统制相抗,要牺牲掉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而现在,便是决定性的一刻。如果申芷馨和司楚一同回来,那就说明申士图并无二心,否则,就只能用最后一手了……
他在车中沉思,和申芷馨并马而行的郑司楚却在不时偷偷打量她一眼。申芷馨的侧影极是秀丽动人,骑在马上更有几分英气。申芷馨也发觉郑司楚在打量自己,忽然转过头微笑道:“司楚哥哥,你今年有二十三了吧?”
郑司楚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自己的年纪来,“嗯”了一声,道:“你比我小两岁是吧?”
申芷馨道:“是啊。”她顿了顿,又道:“跟你们一块儿来的那些人是谁啊?”
郑司楚道:“那些人都是东平城螺舟队的水军,为首的叫宣鸣雷,是潜虬号的舟督。”
申芷馨道:“是水军?他为什么要帮你们?”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父亲很相信他,这一路也多亏他我们才逃出生天。”
虽然对宣鸣雷有点不满,但郑司楚仍是感激宣鸣雷的救命之恩。只是他也不想多说宣鸣雷,便道:“对了,小芷,你是教唱歌的?”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是音乐。不但要唱歌,还有琴筝笛鼓琵琶这些,都要教。”
郑司楚听她说到笛子,笑道:“对了,我也学过一点。”
申芷馨眼是一亮,叫道:“司楚哥哥,你最擅长什么?”
郑司楚脸一红,道:“学过点吹笛。只是,谈不上擅长。”
申芷馨一听他会吹笛,更是兴奋,问道:“那你是哪一派的?我对笛子倒是不太精熟,以后你教教我吧。”
郑司楚脸皮再厚,也没敢再接着吹牛了,忙道:“我也只是初学呢,谈不上什么派,我是跟……”他心想虽然这吹笛是程迪文最先教的,但要自承是程迪文一派,他也委实不愿,何况后来还是蒋夫人教得更多。便说:“是跟雾云城的蒋夫人学过几天。”
“蒋夫人?我倒没听说过。”
郑司楚忙道:“蒋夫人年轻时是个歌姬,艺名叫花月春,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一说“花月春”三字,申芷馨一下勒住了马,惊叫道:“司楚哥哥,你竟是花月春的徒弟?天啊!”
郑司楚被她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也勒住马道:“是啊。怎么了?”
“花月春,那是当初的天下八绝之一!没想到她还在世,居然还是司楚哥哥你的先生,你一定要教教我。”
“天下八绝”这个词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诧道:“蒋夫人当初这般有名?”
“是啊。天下八绝,画绝尉迟大钵,诗绝闵维丘,歌绝便是花月春。当初闵维丘曾经在五羊城住过一段时间,还写了好几首怀念京中人物的诗,其中一首便是怀花月春的。”
闵维丘和尉迟大钵的名字郑司楚也听说过。闵维丘久无音迅,多半已经去世,但尉迟大钵的名字直到如今仍然很是响亮,号称天下第一画手,他没想到蒋夫人当初竟是与这些人齐名,难怪那回程迪文和自己去请了蒋夫人前来,那琴师王锡一听蒋夫人之名,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要在地上爬了。但申芷馨说要自己教,郑司楚终于脸皮没厚到这等程度,干笑道:“我可不成,我只是初学乍练。对了,那宣先生倒是琵琶好手。”
申芷馨一怔,道:“他会弹琵琶?”
郑司楚点了点头:“他是此道高手。”
申芷馨“哦”了一声,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怕听说宣鸣雷这个油嘴滑舌的汉子竟是个琵琶高手让她大感意外。此时两人已到了城门前,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先等我一下,我去说一声。”
郑司楚道:“好吧,我在这儿等你。”
他心思缜密,申芷馨只怕还没有回过味来,但他心中雪亮,明白父亲让自己跟来是为了察看一下有无异样。看着申芷馨打马向城门走去,一个守门官迎上前向她招呼,申芷馨和他说了两句,那人怔了怔,马上点头称是。这时申芷馨转回来道:“行了,王门长让我们进城便是。”
看来并没有意外发生,申士图并无二心。郑司楚也放下了心,微笑道:“好的,多谢小芷。”
申芷馨脸又是微微一红,低声啐道:“司楚哥哥,你也油嘴滑舌了。”
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油嘴滑舌”四个字来评价自己。他有点尴尬地说:“我是真的要多谢你。”
申芷馨微笑道:“要谢什么,你们终于能回来,我和爹爹都很开心呢。”
郑司楚倒是一怔,低低道:“小芷,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回来么?”
申芷馨点了点头:“当然知道。”她说着,又是微微一笑:“天马上要变了。”
她说的,当然不是天气。郑司楚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在他心里,申芷馨总是记忆中那个跟着自己乱跑的小女孩,但显然她已经不是了。也许,她知道的事比自己更多。他道:“你觉得会怎么变?”
申芷馨看了看天,喃喃道:“阴晴不定,但总会有日出的时候的。”
现在的天还当真阴沉下来了,一场暴雨就在眼前。申芷馨又向郑司楚一笑,说道:“就算有狂风骤雨,但一样可以走下去的。司楚哥哥,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