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此时,郑司楚也不能再装模作样了。他低低道:“宣将军。”
宣鸣雷的眼里闪动了两下,带着点微微的嘲弄:“郑兄真是见外。我称你为兄,你却视我为外人。”
郑司楚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好。现在自己是大统制亲自下令要捉拿的要犯,而宣鸣雷是奉命捉拿自己的军官,他却仿佛在跟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在寒暄一般。
他到底想做什么?饶是郑司楚熟读兵书,自认足智多谋,实在想不通宣鸣雷的用意。而此时宣鸣雷又笑了笑道:“郑兄,原本该请你去一块儿吃点烤鱼,喝点酒的,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想来,令尊大人,也在附近吧?”
郑司楚心头猛地一跳。宣鸣雷难道是想从自己身上找到父亲的下落么?可是,他真有此心的话,为什么要把那两个亲兵支开?郑司楚还不曾开口,宣鸣雷已经又笑了笑道:“本应留兄一聚,不过显然不是时候,后会有期了,郑兄保重。若是有缘,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他说完,便向后走了几步。暮色沉沉,宣鸣雷就如果沉没在无边的暮色中一般,一下消失不见。郑司楚不敢相信他就这般走了,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还沉浸在一种马上会遭一群执刀仗剑之人包围的错觉中。半晌,他才回过神来。
宣鸣雷真的走了。没有声张,也没有说为什么。
郑司楚仍是茫然不知所措。与宣鸣雷不过一面之缘,自己也仅仅是给他付了点酒帐和赔偿罢了。如果说这么一点恩惠就足以让他放过自己,他说什么都不敢相信。那么宣鸣雷究竟在想什么?
他心中不住忖度,眼睛却仍看着那间旧屋的方向。黑暗中,突然有一点微光划了两个圈,正是父亲先前商议好的记号。
父亲没有事,可是郑司楚心中的疑虑却更深了。宣鸣雷会是在施引蛇出洞之计么?他仍然不敢断定。可是宣鸣雷若真有此心,他完全可以动手了。父亲在那边,也根本无路可逃。他正在忐忑,耳边却听得“铮铮”几声,风中传来了几声琵琶。虽然零碎不全,但听得出来,正是那曲《一萼红》的调子。
这是宣鸣雷在告诉自己,他并没有跟踪自己么?郑司楚虽然放下了心,可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一层。他犹豫了一下,向路边走了几步,隐没在暗中了。
郑昭提着灯笼走了回来。周围仍是一片宁静,他心中却忐忑不安。
真的只有冒这个险么?
他慢慢地走过来,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还好,路边并没有异样,若有埋伏,不论这埋伏有多隐密,一样逃不过自己的读心术的。只是到了先前与郑司楚分手的地方,却不见郑司楚的影子,他不由又有点担心,轻声道:“司楚。”
郑司楚闻声从暗中走了出来,也低声道:“父亲。”
看到郑司楚,郑昭才放下了心。他微微一笑道:“等急了吧?”
郑司楚低低道:“父亲,没出事吧?”
“没事。”郑昭将灯笼照了照地面,“只是,不太靠谱。”
他见郑司楚脸上有点异样,心中忽地一动,忖道:“这孩子有什么事瞒着我么?”他性情甚是多疑,即使对郑司楚也是一般。但从昏迷中醒来后,他心知妻子和儿子对自己实是毫无二心,亦甚是感动,发誓再不对这两人使用读心术。只是看到郑司楚的样子,他差点又要食言了,但转念想到路上郑司楚舍命救护自己的情形,不由暗道:“郑昭啊郑昭,你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但连这两人也要伤害么?”
郑司楚自然不知父亲的心思。他上前一步道:“父亲,方才我碰到了一个人。”
郑昭差点将灯笼都扔了。他低喝道:“是谁?”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道:“您不认识,是个水军军官。”
“他没认出你来?”
郑昭的心已提在了半空中。但想来也应该没认出来,不然郑司楚便不能站在这里了。郑司楚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好,因为自己根本不知道宣鸣雷到底打什么主意。他想了想,才道:“不,此人认出了我,但并没有声张。”
想引蛇出洞?一瞬间,郑昭的眼前闪过了一片阴影,只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慌乱。只是,假如要引蛇出洞,现在自己已经现身,埋伏应该会发动了,为什么四周仍是一片平静?他皱起了眉,默然不语。郑司楚见父亲亦是大惑不解,又小声道:“我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只是,左先生只怕已经被盯上了。”
也许是。郑昭想着。但这样想的话又有点说不通。自己是大统制必要得到的人,捉到自己才是他们的首要任务,照理发现了行踪后必然立刻下手,哪里还会延误时机的?难道,这人其实并不想抓自己?虽然这么想更让人不明白,可是也只能这么想了。他道:“这人和你有交情?”
“当初在雾云城有过一面之缘,并不曾说过话。”
郑司楚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一看到他这样子,郑昭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了一丝暖意。郑司楚并没有自己的血脉,长得也更像白薇一些,只是这个表情却不折不扣地像绝了自己。他犹豫了一下道:“此人现在何处?”
“刚才他说,在江边烤鱼。”
郑昭又皱了皱眉,喃喃道:“这一带又不是鱼市,他来这里烤鱼?”
鱼市那边,夜店开得多,甚是热闹,而这里却极是冷僻。郑司楚犹豫了一下道:“刚才听他的意思,似乎他们这一支部队驻扎在附近。这人好酒如命,偷着出来喝酒烤鱼吃。”
郑昭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反问道:“是驻军?”
东阳城的驻军,除了太守麾下的卫戍,便是三帅邓沧澜手中的水军了。假如有驻军的话,那渔民胆子再大,驾船技艺再高,也没有半分希望。可是他又看得分明,这一带江边并不曾停有战舰,这支部队难道驻在江岸民房中么?只是附近的房子稀稀落落,而且大多破旧不堪,完全不似能驻扎军队的。他想了想,低低道:“走吧。”
郑司楚没再说什么。他向来对父亲的判断力极为服膺,觉得不论什么如一团乱麻的情况,父亲都能抽丝剥茧地理出头绪来。可眼下看去,父亲也对这情形如坠五里雾中,说不上来了。他抢上一步,走到郑昭跟前道:“不去理他么?”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已经被他发现,假如他已付下圈套,我们怎么都逃不过了。”
郑昭耳语边地说着,忽地一下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小声道:“随我来。”
吹灭了灯笼,越发黑暗了,郑司楚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父亲的背影,他小心地跟着。
虽然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郑昭心里其实没那么平静。郑司楚说的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每迈出一步,他都觉得脚下似有千钧之重,随时都有一伙手执利刃的人突然从暗中冲出来的错觉。但郑昭也明白,假如真是这样,自己就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他清楚地知道,以大统制之能,计不空施,一旦实行,绝对不可能有逃脱的指望。一家人能够顺利逃到东阳城,已经是一个奇迹,但这个奇迹只怕已经到了头。所以他虽然心中忐忑,却并没有太多的惧意,已在想着被捉到大统制面前后该如何应对了。
走了一段,前面忽然响起了左慕桥的声音:“先生,您回来了?”
左慕桥的声音中并没有异样。郑昭向左右扫了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身怀秘术,任何人都逃不过他的窥测。直到现在,仍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假如这是放长线钓大鱼,那么这条线未免也放得太长了点,鱼都要脱钩而去了。郑昭迎上一步道:“是我。左兄,刚才有人过来没?”
左慕桥听得是郑昭的声音,松了口气道:“没有啊。先生,回去了吧?”郑昭父子亲身出外,他心里终究还是担心的,现在平安回来了,他当真是放下了心底一块巨石。
郑昭点了点头道:“好吧,回去。”
郑昭和郑司楚上了车,左慕桥赶着马车往回走。郑司楚见父亲仿佛毫不在意,心底仍是不安,小声道:“父亲,真不要紧么?”
郑昭笑了笑道:“兵法有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觉得,要下手,最好的时机是什么时候?”
郑司楚不再说话。他比郑昭更熟悉兵法,自然知道机不可失的道理。所谓当机立断,便是因为时机稍纵即逝。如果对方要下手,在江边是最好的时机。现在自己已上了车,就算想跟踪,都远比那时困难。他撩起车厢的后窗帘看了看,深夜的街头,一片空旷寂静,什么人都没有。
回到了左桥号,等郑昭父子一下车,左慕桥便急不可耐地说:“先生,那人怎么样?靠得住么?”
郑昭道:“人是没问题。”
左慕桥松了口气。虽然他感激郑昭当年的救命之恩,也真心愿意帮助他一家,但这一家人在左桥号多呆一天,便是给他带来多一天的危险。他道:“那么,先生,什么时候渡江?”
郑昭顿了顿,道:“左兄,听说江边有水军驻扎?”
左慕桥一怔道:“有时会有,不过我白天去时,并没有见江边有船只停靠。”他见郑昭若有所思,又问道:“先生,你发现那边暗中有水军驻守么?”
郑昭道:“是。”
左慕桥吓了一跳,道:“真的?要是这样的话,那可麻烦了。”
郑昭又低头沉思了一下,小声道:“这两天再确认一下,我也想尽快出发。”
左慕桥道:“是,是。先生,请你先安歇吧,这几天我一定多加留意。”
等他一走,郑司楚低声道:“父亲,左先生难道靠不住么?”
郑昭看了郑司楚一眼:“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