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寻春去较迟,
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
绿叶成荫子满枝。”
赵定方故意把杜牧这首《叹花》背得极慢,尽量显得这首诗不是从另一个世界的先贤处抄来,而是自己信手拈来,出口成诵。
赵定方得意道:“此诗比武兄那首《我乃红尘一行者》如何?”
“我看不怎么样”武司辰摇头晃脑道:“依愚兄之见,这个行文的隐喻之法呢便如同女人穿衣,应当是春薄冬厚,内乱外整。”
明日便是演武大会,赵定方与赢连横、武司辰二人皆无心养气练剑,便跑到定云峰下的林间闲聊。
武司辰御剑天赋极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丝毫没将明日演武放在心上,与赵定方谈起诗词来兴致勃勃。
“这个诗词歌赋乃是男女怡情之物,两位兄弟想想看”武司辰坏笑道:“那男女在何时何地最是怡情?当然是月上枝头,红烛照脸时,此时的女子,你说穿的是薄还是厚,是乱还是整呢?所以说,你的诗文采寓意皆在我之上,但也差在藏得太深,穿的太整齐。‘落叶成阴子满枝’,岂如我的‘乍泄春光共下流’热情奔放。你想,当春意正浓,天干物燥之时,你与美人花前月下,正宜开门见山中宫直进,方能旗开得胜,大功告成啊。你诗意如此晦涩,七拐八绕,如何使人动心?”
武司辰振振有词,在一旁的赢连横也默默点头。
杜牧的诗比与之齐名的李商隐不知要明白多少倍,赵定方没想到这在武司辰和赢连横看来也算晦涩。更何况杜牧这首诗虽然与儿女之情有关,说得却是一个遗憾的故事:人生初见时女方太小只有十余岁,杜牧许诺十年后来娶。结果大诗人爽约,再见佳人时,佳人已经嫁为人妇并生子。赵定方以为以小杜的诗才足以在此世问鼎天下,只是想藉此打击一下武司辰胡诌诗歌的兴头,没想到反倒让他批评了一番,心中叹息不已:原来只道诗词在这个世界式微,被兵书剑法与商贾之道踩在下面,却没想到低到这种程度:文笔高超,寓意深刻全是无用,从头到尾,从内到外都只能供打情骂俏之用。
“哎,我看,倒是有可能另有缘由”一旁的赢连横忽道:“铁痴这首诗,恐怕装的不是儿女私情,而是男儿壮志呢。”
赢连横的话倒是出乎赵定方的意料。
另一个世界之中,千百年来,各路人马对古诗词的寓意进行过无数次解读,左右横竖绕不开一个政治抱负: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种种愁绪终归都是因为没做成大官,埋怨皇帝不识才、不爱才、不惜才。
这种语文老师们达成的共识令赵定方深受其苦,他总是从那些哀婉幽怨的字里行间看到儿女之情,而不是古人的政治抱负,每每考试丢分。
赵定方不禁愤愤然想到:大概什么样的心,便看到什么样的景。那些语文老师一定就是怨自己没有做成大官,完成大事,怨天公不识才、不爱才、不惜才,他们从每一首缠绵悱恻的诗词中都能看到壮志难酬的自己。
杜牧这首《叹花》,纵然在那个惯于从政治抱负角度解读诗歌的世界中,也没几个人把这首诗往政治抱负上靠,而在这个诗词末世,一个对诗词毫无兴趣的少年居然提出这个说法,实在令赵定方吃惊。
“不错”赵定方顺口胡诌道:“连横知我。我想说的是,时不我与,斯世纵然硕果累累,却没有一颗为我果腹,恨呐恨!”
赵定方说得没有底气,故意用拳头在胸口上敲,以示悲愤,结果用力过猛,敲了两下便咳嗽起来。
“其实…..”赵定方见赢连横若有所思,正想解释自己在开玩笑,却听武司辰道:“停!有杀气!”
赵定方和赢连横闻言立刻停下脚步,手按剑柄。
“不要说话”武司辰神神秘秘道:“慢慢扭头,看左边。”
赵定方依言慢慢扭头,向左看,一块大青石上坐着一个一身紫色的少女,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赵定方。
“果然有杀气”赢连横在一旁附和道:“兄弟们帮不了你了,你快上,我们等你好消息。”
在赢连横和武司辰眼中,赵紫烟是个不善言语的丞相之女,性情恬静,容貌甜美,实在是人生伴侣的不二之选。
“非礼勿视”赵定方目视前方道:“我们走吧,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想到武司辰和赢连横联手拦在前面,武司辰道:“愚兄以为,你此时离去,有三不可。”
赵定方抱着肩道:“愿闻其详。”
武司辰道:“佳人美景,不可辜负。此乃其一。”
赵定方道:“此地景色尚可,但她不是我心中的佳人。”
“还有第二个不可”赢连横道:“过眼云烟,不可不忘。”
赵定方皱眉道:“此话怎讲?”
赢连横叹了口气道:“我虽不常在御天城中走动,却也知慕容姑娘心仪的人是羽林卫中的一位将军,痴情拳拳,矢志不渝。她几次三番助你,应是为了公义而非私情。这样的女人不做过眼云烟看,你不是痴,是白痴。”
赵定方虽对慕容菱还有好感,但已经释怀,遗忘与否并不重要。
他点点头道:“还有第三个不可呢?”
赢连横和武司辰对视一眼,齐声道:“没有了。”
赵定方扭头要走,却被武司辰拉住:“莫走,好景不长在,你若是后悔,回来再找,人家可就不在了。不要犹豫了,我们给你掠阵,快上。”
赵定方沉吟片刻,道:“那有劳二位英雄,小弟去去就来。”
“近香情怯”武司辰望着赵定方的背影道:“果然是痴人。”
赢连横纠正道:“是白痴。”
赵紫烟手上正玩弄着一片叶子,叶片翠绿,叶片修长,也不知是那种树上采来的。
“小叫花子”赵紫烟停下手,歪着头盯着赵定方,嗔道:“你好没良心。若不是你两个兄弟催促,你是不是想对我视而不见啊,枉我用心良苦照顾你。”
“赵姑娘确实对我很用心”赵定方道:“不过,用的却不是好心。”
赵紫烟有些愠怒道:“你不好不识好歹。你可知道那无忧之水有多难找,为了给你治伤,我冒着父亲被参的风险给你找药,你却说我没安好心,以怨报德,衣冠禽兽。”
“哦?”赵定方故作惊讶道:“我没记错的话,赵姑娘给我用无忧之水,是为了在我的伤口里下蛊毒。”
“哼”赵紫烟白了一眼,道:“本姑娘看得起你,才给你个试毒的机会,换了别人,跪着求我,我都不肯的。”
赵定方顿了一下道:“赵姑娘,在下自从中了蛊毒,性情有些暴躁。”
赵紫烟闻言从石头上跳下来,惊喜道:“真的?那是不是觉得力气也比之前大很多。”
“而且,我近日习得一种杀人秘技,一直没有机会尝试”赵定方不理会赵紫烟,自顾说下去:“在我特别想亲手杀死的人里,赵姑娘你名列前茅。”
赵定方看着树林深处,目光温和,语调轻柔,似是在向心爱的姑娘讲着温暖的故事。
赵定方猛然扭头,微笑着看着赵紫烟,赵紫烟不由得向后一躲,又坐回石头上。
远处为赵定方掠阵的两人见状还以为赵定方讲了什么令姑娘脸红耳热的情话,还在为他暗暗鼓掌。
“只是”赵定方认真道:“我是个很怕后悔的人,倘若我在愤怒时杀了你,难保不会后悔。我希望在自己心平气和的时候亲手结果你的性命。”
赵定方叹了口气,悠悠道:“我不是坏人,杀死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对我来说并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倘若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忍痛下手的。”
赵定方见赵紫烟抿着嘴,脸颊惨白,想来已经吓到她,便道:“若是没有别的事,你现在就从我眼前消失吧。”
赵紫烟盯着赵定方的脸,脸色慢慢转为嫣红,不知是羞是怒。
赵定方面无表情,看着赵紫烟的眼睛。
赵紫烟忽然咯咯娇笑道:“我果然没看错你,你真不是人。”
“我当然还有事”赵紫烟从石头上跳下来,正色道:“我的事,就是在这里等到你。”
赵紫烟说罢将那片青翠的树叶放入口中,轻轻一吹,尖锐的声响立时散入山林。
赵定方跳开两步,手按剑柄,紧紧盯着赵紫烟的手。
赵紫烟笑着把双手伸出来给赵定方看:“呵呵,你看你,跟受惊的野兽一样。我一个弱女子,如何打得过你?”
赵定方森然道:“那还不快滚!”
“我是打不过你”赵紫烟脸色一寒道:“可是他们打得过。”
四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武司辰和赢连横已经跃到近前,与赵定方背靠背,引剑出鞘,盯着树林。
赵紫烟见赵定方面露惊色,微笑道:“你看,这些人都觉得你不会走这条路。只有我,铁了心在这里等你,我是不是你的知心人?”
赵紫烟话音未落,一个悦耳的声音穿过茂密的枝叶送到赵定方的耳朵里:“赵兄别来无恙?”
这个声音虽然悦耳,赵定方听到时却是无比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