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如山,日光难穿。
白色的云岚之中,白色的城墙隐现。
白色的雪花从云中徐徐坠下,落在白色的大城之中。城中楼阁林立,街道宽阔寂静,铺满银白的落雪。
白色的街道上走来黑色的一人一马,马上的骑士身着黑色的铁甲,背着黑色的铁弓和羽箭,腰悬古剑。
马蹄高抬,黑色的蹄铁如扬起的巨锤,落下时积雪尽被震开。
道路尽头是一座白色的宫殿。
骑士策马,走过无人的街道,直抵白色的宫门之前。
宫门前竖着一块石碑,书曰:月色如霜,星海长眠。
骑士抬头,宫阙顶上彤云密布,彤云之下站着一人,须发皆白与长袍融为一体。
骑士朝着白发老者大喊:“你是何人?”
老人仰天大笑,天上雷声翻滚。
雪花更加密集,落在脸上却没有凉意。
骑士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入手没有温度,许久不化,仔细看时,发现那根本不是雪花,而是白色的灰烬。
无穷无尽地下坠的白色的灰烬。
骑士张弓搭箭,对准宫阙顶上的白发老者。
老者的脸骤然清晰起来,仿佛近在眼前。
当骑士愕然发现,老者生着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箭已离弦。
赵定方在梦中惊醒,眼前还是那个白色的身影和迎面射来的羽箭。
白色的身影散发着幽香,羽箭黑色的箭镞一分为二,变成一对明眸。
“你终于醒啦。”
赵定方睁开双眼,阳光正透过窗纸照在自己的手上。
窗纸白底,淡墨绘着赤霄山水。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书案,一个书架,一个方桌,两把藤椅。
居然是个梦。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赵定方还未做过梦。他心中总有一种预感:一旦进入梦境,醒来之后,便是另一个世界了。
这个世界虽然凶险,却有另一个世界无法比拟的新奇与活力,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自幼便被圈养的野兽,忽然踏进无拘无束的原野。当他用羽箭准确地射中目标,当他从上官隐的剑鞘中拔出那柄暗金色的长剑,当他凌空拔出秦重的佩刀插入洗心亭外的梨树树干,那种血脉贲张的感觉,如同一头吃惯了被机器切割得整齐的肉片的猛兽,终于逃到旷野中,追逐、捕获奔跑的草食动物并撕开它们的喉咙,炽热而新鲜的血肉让他热血沸腾,重获新生。这个世界尽管危机四伏,却令他沉迷,直觉告诉他,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有很长一段时间,赵定方害怕做梦,他怕梦境夺走这个属于他的世界。
赵定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适才开口说话的人正在方桌边,手上拿着一个瓷瓶。
此人侧对着赵定方,长裙雪白,身形纤瘦,阳光打在她身上恍若透明。
“慕容姑娘”赵定方问那白衣女子:“这是何处?”
慕容菱侧头道:“赢宗主的醒心阁。”
慕容菱拿着瓷瓶走到床前,拔掉塞子,赵定方立刻闻到一阵醇香,不禁吞了口口水,脱口赞道:“好酒!”
慕容菱莞尔道:“这是忘忧水,不是酒,喝了会死人的。你果然是酒痴,昏了十天,醒来开口第一件事便是酒。”
赵定方惊道:“我睡了十天?那春试岂不是近在眼前了?”
赵定方挣扎欲起,奈何浑身绵软无力,心中更加焦躁。
慕容菱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按在赵定方胸口,安静地盯着赵定方。
这是赵定方第一次与慕容菱如此四目相对,发现她的眼睛并没自己平日里幻想的那般大,甚至比姬红叶的眼睛还要小些,她的脸也比想象中的小许多。
赵定方平日与慕容菱相处时间并不多,所见到的又多是背影,她的面目如何,以浮光掠影的几个照面为蓝本,全靠自己想象。
想象中的慕容菱是个冷傲美丽英气逼人的女人,眼前这个与自己四目相对的,却是个俏丽瘦削的少女,只有眉宇间的英气与印象中的丝毫不差。
慕容菱的手一按上赵定方的前胸,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定方,赵定方果然停止挣扎,老老实实躺回床上。
慕容菱抬起赵定方的左手,倒了几滴忘忧水在伤口上,轻轻用手指擦匀,伤口早已结痂,不再疼痛,只是有些麻痒。
慕容菱又滴了几滴忘忧水在掌心,揭开赵定方的上衣,把手按在肩膀的伤口上。
慕容菱若无其事地给赵定方治伤,身上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让赵定方心如猫抓。
慕容菱见赵定方目不转睛地看着窗纸,心知其尴尬,偷笑一下,开口道:“你知道为何刚才我一出手你便老实了?”
赵定方眨了一下眼睛道:“你的眼睛,很有说服力。”
慕容菱喜道:“你也这么说?哈哈,那我便跟你讲一个不传之秘。父亲原来戍守天府原,在怀远侯帐下为将,跟军中擅长驯马的军士学了一招驯马之术。马通人性,对那些桀骜难驯的烈马,不仅要有精湛的御马之术,还要盯着它的眼睛,直到把它彻底降服。”
慕容菱擦得飞快,话没讲完,忘忧水已经擦好。
“这个忘忧水也是父亲在天府原上的同袍送来的”慕容菱将瓷瓶塞好,在赵定方眼前晃了一下道:“黄泉森林中有忘忧果树,果未熟时摘下窖藏三个月,再以酿酒之法炮制,便得忘忧水。凡有跌打损伤,以忘忧水涂抹创口,疼痛立止。不过,误饮此水会损伤记忆,军中曾有军士以忘忧水做酒,痛饮之后,记忆全失,同婴孩一般,是以两府下了禁令,现在军中明令禁止再采忘忧果酿制忘忧水。这一瓶是我家里的最后一瓶了,我让父亲专程派人从御天城里送来的,给你用了大半,不出三****便可以活动自如了。春试之时,即便不能全力施为,七八分力气总能使得出来。所以,你尽可放心休息。”
赵定方感激道:“多谢慕容姑娘救命之恩。”
“救你的人很多,叔祖和赢宗主,还有你的三个好兄弟,还有中三宗、下三宗的宗主,你欠了好多人情”慕容菱笑道,顿了一下,忽然双颊泛红道:“你不要叫我慕容姑娘,好奇怪。”
想起那日慕容菱在雪盈川拒绝自己称其“阿菱”的情形,赵定方左掌心的伤口又是一阵麻痒,边曲起手指去抓伤口,边问道:“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慕容菱低声道:“阿菱。”
不等赵定方开口,慕容菱马上抬高声音道:“我爹爹和我弟弟,还有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的。”
“阿菱”赵定方认真道:“我们四人能够从四杰的剑下生还,对亏几位宗主。不过,我知道,如果不是你去找这几位宗主,他们是不会来的。说到底,最该谢的还是你。不仅我该写你,我们四个人都欠你一条命。只是……”
赵定方犹豫了一下,慕容菱开口道:“你是想问我为何会把八宗的宗主都找来与玉枢院的四个执事做对么?”
慕容菱讲了两次,似乎刻意把许空炎避开了。
赵定方心中暗叹:不知这位玩世不恭的师父又被天意指使到什么地方去了。
赵定方点点头。
慕容菱沉吟片刻,开口问道:“为将之道,如何驾驭兵士如臂指使?”
慕容菱的问题很突然,赵定方凭着阅读《七略》的印象道:“将官与兵士同生死,共荣辱,休戚相关方能如臂使指。”
慕容菱点头道:“不错,我父亲也是这样讲。一军如此,一国亦是如此。若是满朝权贵皆能与百姓同生死,共荣辱,何事不成?若是权贵恃强凌弱,便如将官压榨兵士,即便没有哗变,战事一开,纵然将官智勇双全,兵士无作战之心,必败无疑。一军战败,还有可能东山再起;我戚国如今强敌环饲,若是君民不同心,恐怕……”
慕容菱顿了一下,接着道:“神霄宗的弟子将来是要封侯拜相的,可是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若是这些人将来做了圣上的手眼,圣上统御万民如何如臂使指?民心离散,大厦崩摧,不过旦夕之间。我戚国虽有良法,若是让这些人执掌刀笔,生杀万民,后果不堪设想。我要让他们知道,山中有山规,国中有国法,任何人都不可以胡作非为。”
赵定方胸中忽然涌起无数话语,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