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说过,力阻新政,力主新政皆是忠臣”皇帝道:“庞卿家和岳廷临皆是忠臣。不过,今日只议凌云书院之事,其余新政从长计议。”
皇帝说话不紧不慢,声音不大,甚至不如岳廷临洪亮,根本听不出喜怒哀乐。而龙纹书案前的百官却如听了龙吟虎啸的百兽一般,缩了一圈,接着山呼万岁。
皇帝道:“戚国以武立国,国本乃剑与火。而今火宗在御仙山绵延不绝,赤霄剑宗却几乎因克伽龙王和摩柯迦罗而断。朕立凌云书院,是要在御天城中再造剑宗,以使我人族浩气长存。”
皇帝话已一出口,赵定方便见李潜渊和赢纵二人眼神闪烁不定。
这两人皆与赤霄山有很深的渊源。李潜渊和李沉风的幼子皆是神宵宗弟子,二人双双死于克伽龙王之变。赢纵的儿子赢见深则是景霄宗宗主,霖骑第二卫统帅赢传的儿子赢连横曾是玉霄宗弟子。
李潜渊和赢纵二人也都曾在神宵宗中习剑,算起来二人都算是云笈天师的弟子。
赵定方听到皇帝说出“在御天城中再造剑宗”之后,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克伽龙王之变前,云笈天师座下的赤霄九宗之于戚国将领,犹如双月教之于龙族,云笈天师在那些赤霄门下的将领心中的地位犹如毗陀罗天之于双月教众。
皇帝麾下的精兵悍将,听从的是皇命,心中崇拜的,却是千里之外高峰之巅的云笈天师。
皇帝乘克伽龙王之间,收回发给昊天演武大会的奉君牌,使在赤霄习剑之人空有武艺、兵法、术法,却无功名,豪门弟子纷纷离开,借此剪除云笈天师同戚国世家大族的联系。
自此之后,云笈天师已经实际被皇帝架空。
不过,皇帝还是不死心:因为赤霄山虽是戚国领土,山中的剑客却不尊王法。赤霄山是国中之国,云笈天师便是赤霄山之王。
天无二日,宗氏容忍云笈天师已经一千八百多年了。
赵定方看了一眼皇帝,皇帝面如止水,波澜不惊。
皇帝的一只手按在龙纹书案上,一只手轻捋胡须,看似气定神闲。赵定方一瞥皇帝那只按在书案上的手,皇帝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显是在压抑胸中腾起的血气。
宗氏立国一千八百多年,前一百年一直在三圣的阴影之下,宗氏先皇在三圣之间合纵连横,先后驱逐了毗陀罗天和炎皇,又将云笈天师赶到赤霄山上为王。
如今,在宗延德手上,要将三圣彻底拉下神坛,匍匐于宗氏的王座之下。
“赤霄山虽然破败,赤霄的剑法却不能失传”皇帝道:“朕要降旨,请云笈天师进御天,在凌云书院为师!”
请云笈天师入御天城并没有什么奇怪,云笈天师肯定会以化外之人不入尘世为由,拒不听调。但是请云笈天师在凌云书院传剑便是大不敬了:云笈天师是不死圣贤,即便是给他正一品的官职,也是不敬,而凌云书院的祭酒,最多不过二三品。
垂光殿中一片寂静,诸臣面面相觑。
垂光殿外本来木头一样站着几个小太监,此时其中一个忽然动了,弯着腰,一路小跑,奔向永宁宫。
这小太监跑得极快,脚步所过之处,落叶皆被阵风卷起。他脚步却是极为轻盈,双**错之间,半点声息都无。
“守旧立新皆是我戚国的忠臣,豪门寒门皆是朕的子民”皇帝道:“凌云书院要效法赤霄九宗,招手弟子不拘一格,但凡忠君爱国亦有长材者,即可成为凌云书院弟子。入凌云书院,文武过人者可得奉君牌。”
皇帝将目光投向赵定方道:“赵定方听命!”
赵定方怔了一下,单膝跪地道:“臣在。”
皇帝道:“从即日起,你除了是左藏寺的五路转运使,还是凌云书院的祭酒。”
……
垂光殿内百官散去,皇帝独自一人坐在龙纹书案后,雕像般一动不动,那只按在书案上的手亦是纹丝不动。
云笈天师的面容在皇帝脑海中已然模糊不清,这个长生不死的怪物不断在年轻的躯壳中轮回,他在人间留下无数仙风道骨的画像,世上却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一千八百年前的焚天之战,宗氏的开国皇帝与其他人族将领皆在马背上张弓搭箭与灵神和神仆苦战,而云笈天师却是御剑飞入云中与天神交战。
神族落败,云笈天师却未从云中落下,他一直高高在上,令宗氏仰望得脖子发酸。
多亏了那个同样是传说中的毗陀罗天,以克伽龙王和摩珂罗迦这两个怪物将赤霄九宗精英屠戮殆尽,也将云笈天师的威严与神话撕得面目全非。
开国的太祖和神武皇帝只是杀死神族,将神族击败,赶出中原,而我,将令超越神族之上的云笈天师跪在我的王座之下!
皇帝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从龙椅上站起,那只手终于离开书案,留下一个浅浅的掌印。
皇帝刚一出垂光殿,便被四个容貌俏丽的宫女拦住:“参见陛下。”
皇帝脸色一变,道:“可是母后有事叫我?”
“陛下英明”为首一个宫女道:“太后请陛下到永宁宫中说话。”
那宫女正是太后婢女之一,风谣。
风谣说话时始终低着头,不敢正眼看皇帝,语声轻柔恭顺,确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五丰”皇帝对身边的老太监道:“叫昭王世子到南阁候着。”
五丰道:“是。”
皇帝对风谣淡淡道:“走吧。”
皇帝随风谣来至永宁宫中,在一面薄纱屏风前停住脚步道:“母后。”
风谣躬身退出,关上门。
屏风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陛下不必多礼,此番急着叫陛下过来,有要紧的事。”
皇帝道:“何事?”
那个清脆的声音道:“陛下过来说话。”
皇帝绕过屏风,来到那张宽大的矮床前。
床上坐着一个宫装少女,年龄不过十八九岁,眉眼如画,只是冷峻的嘴角和一袭黑衣平添了几分威严与肃杀。
皇帝只看了那少女一眼,便低下头,心中腾起一股厌恶。
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便是他的母亲,一个年逾七旬的老妪。太后上一次到御仙山礼佛时,回来之后还是三十多岁的样子,皇帝对那张妩媚的脸还有印象。当年正是那张脸的主人带着几十名刺客将嫡出的太子、王子及其党羽悉数杀死,拉着年幼的皇帝一同坐上龙椅。
而今这张脸上早已没了没有皇帝记忆中半点太后之相,若只看面容,听声音,坐在矮床上的,只是一个年轻貌美的陌生少女。但这少女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气势却与当年提剑杀人的太后一般无二。
太后道:“听说你封那个赵定方做凌云书院的祭酒。”
皇帝道:“是。”
太后没有再说话,皇帝顿了一下,道:“凌云书院乃司马岳所提新政之一,要重现赤霄九宗。不过,凌云书院中的寒门子弟,要比赤霄九宗中的多很多。世人皆对奉君牌趋之若鹜,到颁发奉君牌之时,难免有一场纷争。若是无法弹压,只好借祭酒的人头平息众怒。”
太后点点头,露出嘉许之色。
皇帝又看了一眼那张美艳的脸,脸上半分雀跃都没有:“祭酒的人头不能太轻,须是三品以上,有爵位才够分量。祭酒的家世不宜过大,若是杀了一个,得罪一个家族,未免得不偿失。”
“三品以上,有爵位的寒门之后”太后道:“数来数去,也只有这个赵定方了。此人本是孤儿,自箭极原之战以来,一路青云直上,未满三十岁,已经封侯拜将,朝中上下想要他性命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杀了他,应该会有很多人高兴。”
皇帝道:“母后说的是。”
“此子并无通天之能,却能屡屡逢凶化吉,陛下有没有想过,是他运气太好了”太后道:“若是此人一直运气这么好,凌云书院里没有出乱子,陛下是不是又要赏他?他如今已是侯爵,后面便是公爵和异姓王了。”
皇帝道:“他的运气,是宗氏给的。我们能给,也能取。”
太后道:“怕只怕到时事不由人,想取的时候,取不回来。”
皇帝道:“取不回来也无妨。纵然封为王公,赵定方至多不过是第二个庞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