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骑都尉迟疑道:“是不是反贼,还没有巡检校尉证实,不易轻举妄动。况且,清秋原之战后泠州城死了不少人,逃道夺影城里的不过十之二三,这些人来此处恐怕是祭奠死于战火的亲人。”
“祭奠亲人在哪里不是一样”庞雄道:“为何偏偏聚在一处?最近北方各州乱民四起,我看是居心叵测。随我去看看。”
那名骑都尉是从夺影城卫中调出来的,深知庞太清对这位侄子宠爱有加。如今庞太清贵为太傅,深受皇上恩宠,权势更胜公侯。庞雄在御天城中向有跋扈之名,自庞太清加封太傅之后,连神武营中的将相之后对这位受伯父荫蔽的庞公子也颇为忌惮。
那名骑都尉犹豫片刻,还是咬牙带着身后的骑兵跟在庞雄身后。
正在祭奠的百姓见庞雄带着骑兵策马驰来,既不惊慌,也不闪避,而是熟视无睹。
庞雄策马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身后,用骑枪的枪柄戳那老者的后背道:“起来!”
那老者本跪在地上,对着那片白色纸幡念念有词,不时磕头,背上吃了这一戳,人竟向一旁歪去。
老者身旁一个身穿布衣的精壮汉子起身扶住老者,仰头道:“将军,他已经年过花甲,一家老小全死于兵火,心力交瘁,身体虚弱,你这般戳他,他会死的。”
“你们在此祭奠反贼,当与反贼同罪”庞雄用骑枪的枪尖指着那汉子的眉心道:“只要是反贼,无论十七还是七十,统统可以就地正法。”
“将军爷”那汉子道:“你看我们衣不遮体手无寸铁,怎么会是反贼?我们本是泠州城的百姓,姬氏将泠州城轰毁之后,雷氏和朱氏派了几百人来此,说是奉左藏寺、户部、工部之命重建泠州。这帮人说事关军机,不许我们入城。我们只得在此祭奠死去的亲人。”
“一派胡言”庞雄道:“本将军乃新任从三品右将军衔泠州卫指挥使庞雄,我自御天城来,从未听过左藏寺、户部、工部派什么人来此重建泠州城。尔等公然在此祭奠反贼,就是反贼。你姓甚名谁,可是这伙反贼的头领?还有多少同伙?在何处盘踞?如实招来,本将军可赐你速死!”
那汉子听庞雄气势汹汹地要将他正法,既不惊也不恼,而是木然道:“我与这位老伯一般,全家皆死于泠州城内,我一个人活着也无甚意思,将军若赐我速死,我求之不得。只是,小人绝非反贼。小人祖祖辈辈皆是清白人,若是带着反贼之名去了阴曹地府,恐怕无颜见死去的家人。”
庞雄冷哼道:“你如此刁滑,不是反贼也是刁民,本将军身负泠州安危,岂能容你这等刁民作祟。”
庞雄枪锋一摆,刚要在那汉子脸上划一道口子,却听身边的骑都尉惊慌道:“将军当心!”
箭啸声响起,庞雄面前的泠州百姓和身后的泠州卫人马皆是一片慌乱。
庞雄手中长枪一收一挑,挑飞迎面射来的一支利箭。
第二只箭和第三支箭接连而至。
长枪在庞雄手中化作一条银蛇,枪锋如蛇芯,收放如电,将羽箭挡开。
“来者何人?”庞雄大喝道:“本将军乃新任……”
不等庞雄将自己的官衔报完,又是一波箭雨袭来。
落风林中驰出一队骑兵,总数三百上下,马色杂乱,有人着甲,有人布衣,人人皆以红布蒙面,只露两只眼睛。
当中一人生得虎背熊腰,胯下一匹黑色高头大马,一手持斩马长刀,一手持一面大旗。
旗子以鲜红为底色,正中绣着三个黑色箭镞,排成倒“品”字形。那三个箭镞绣得十分逼真,鲜红如火的底色中,仿若刚刚淬火的利器,从那面旗子中飞出。
骑都尉左肩上插了一支羽箭,奋力挥刀格挡,嘶声对庞雄道:“反贼!他们是反贼!将军快撤!”
庞雄怒道:“我等乃是王师,况敌寡我众,焉能临阵退缩。与我杀光这帮反贼!退后者斩!”
庞雄一夹马腹,战马人立而起。
庞雄不通术法,但是骑术和枪术颇为了得,在神武营中也算佼佼者。
坐骑人立之时,庞雄挺枪大喝,声若炸雷,在一片兵荒马乱中蔚为醒目,自己也不由有些得意。
手持火焰箭镞旗帜的蒙面人挥手掷出斩马长刀。
长刀旋转如轮,飞向庞雄。
庞雄的坐骑的前蹄还未落下,只听空中传来嗡嗡之声,忙横枪格挡。
斩马长刀劈开庞雄的枪杆和铁盔,将他的头颅一劈为二。
……
天府原西南边缘,草色青翠。
三面军旗迎风招展,一面纯黑,两千身着黑色软甲的轻骑在旗下列阵,骑兵皆手握震天弓,头盔上的铁尖犹如箭镞;另外两面军旗黑底红边,一面旗下有两千骑兵,亦着黑甲,手中握着长枪,盔上缀着红缨;另一面旗下有四千步卒一千骑兵,皆是黑甲红缨。
三个军阵之间各距百余步,旗下的主将不时互相瞭望。
三个军阵前方四百步,数千骑兵正在聚集。
这队骑兵并没有旗帜,所有人只看为首一员将领。
此人手提长枪,盔甲制式与对面纯黑军旗下的骑兵如出一辙。
“叶将军”一名同样身着黑色软甲的骑兵道:“对面有上万人,我们的人马只有他们三成。”
叶全臻指着北面黑旗下军阵道:“那面黑旗之下的人既非苏季海亦非冯伯当,不足为惧。”
“苏佟海也未派羽城卫的精锐前来”叶全臻指着南面的城卫骑兵军阵道:“探马已经查明,这支城卫根本不是羽城卫,而是锻锋城卫。”
锻锋城本是青锋河边上的一个小城,因青锋酒崛起,成为玉州境内第三大城。
“这两只人马都不是真心要我们死”叶全臻指着正中的步骑混同军阵道:“因为真心要我们死的,是丁朝凤。”
“丁朝凤一定要拿到我的人头,抢到剿灭我们的首功”叶全臻道:“他叔叔如今是兵部尚书,依然可以节制十二城卫的兵马。肃王的人马和苏季海的人马无论出不出力,剿灭我们的功劳都是丁朝凤一人的。但是,若此战丁朝凤败了,恐怕铜瓯城卫便再无颜面踏入玉州境内了。到时苏佟海和苏季海两兄弟便会分别出兵夹击我们,然后平分此功。所以……”
“我们很可能会败,但绝非今日!”叶全臻道:“何况,我们还有那件东西。”
“一个神族本来就已经不可信了”黑甲骑兵道:“何况他带来的东西已经消失了一千多年,世间有几个人还记得这东西呢?”
“很快,便有很多人记起了”叶全臻道:“扬旗,冲锋!”
红色大旗竖起,迎风飞扬,旗帜正中的三枚黑色箭镞似要破空飞出。
三千衣甲杂乱的骑兵汇聚在这面旗帜之下,犹如一个巨大的黑色箭镞,冲向那面黑色军旗之下的军阵。
……
三日后,赵定方坐在一个三层画舫上顺灵水而下,两岸桃红柳绿,美不胜收。
赵定方站在船头,春风拂面。
御天城、禁宫洪恩殿南阁内,皇帝的脸上阴云密布,地上扔着两封奏折。
两封奏折皆由朱砂写就,红如鲜血,字迹潦草,显是写字之人心慌意乱、惊惧交加。
宗孝廉拾起道:“陛下息怒。庞雄原是神武将军,只懂弓马,不谙战阵,泠州卫残部战力又低,被反贼突然袭击,落败亦是情理中事。叶全臻本是苏季海麾下的猛将,对天府原了如指掌。丁朝凤追击叶全臻到玉州境内,有喧宾夺主之嫌,肃王和苏佟海就算派人相助,那一万人仓促集结,丁朝凤指挥起来亦难如臂使指。此消彼长,让叶全臻侥幸逃了一次。待陛下钦点一位将领,点齐四五千本部精兵,定能将叶全臻那活乌合之众荡平。”
“我戚国虽然尚武,文臣武将皆是文武双修。宗卿是武人,书还是要多读一些”皇帝道:“你可知道奏折中提到的旗帜是何物?”
“这……”宗孝廉道:“此旗臣闻所未闻。不过,其以红为底色,绣铁箭镞为图,想必与赤象逆贼张氏有关。”
皇帝摇头冷笑道:“张氏也配?”
宗孝廉垂头道:“微臣驽钝。”
皇帝站在坤舆全图之前,双手背后,目光如火,遍布在戚国领域内的黑色军旗映在眼中,如同无数个黑色箭镞。
“赤色为火亦为鲜血,黑色为铁亦为灰烬;箭镞为锋锐,进则诛豪强无道;而那三个箭镞所列之形乃盾牌之形,退而护贫弱无依。一千八百多年前,炎皇举此旗反抗神族。”皇帝一字一顿道:“此旗名为烈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