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乐游原。
赵定方一人立于湖边。
夕阳中,赵定方与几位朋友畅谈欢饮,楼下的焚天却是一直在喝,喝光一缸十年陈酿青锋酒,待赵定方与辞别司马岳等人飞身上马时,发现这条嗜酒的炎龙也有了醉意。
焚天自顾跑到乐游原边上不等赵定方下马,径自化龙飞天,吐了半天火云,飞入夜空之中。
赵定方仰望那团还未消逝的火焰,感叹:人若大醉,或口吐秽物,或口吐狂言,不及飞龙远矣。
时值深秋,湖边却有一株尺把长的小树发出新芽。
赵定方站在这株小树旁边,平湖如镜,火云之下,倒映着赵定方的影子。
水中的人脸模糊不清,影子边缘泛着银灰,犹如寒武铁骑的铠甲。
赵定方看着水中的倒影,仿若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此人身着长袍,腰悬宝剑,年不过二十,酒醉之后难掩凛冽的杀气,与另外一个世界中的赵定方判若两人。
也许那个赵定方挺起腰板的时候也可以如武定侯一样笔直,但下一刻,便会在他人面前强做笑脸,为拿到糊口的薪水,每日做着在他看来十有八九毫无意义的工作。改造世界,已经不是梦想,而是个神话。在迈过二十岁的门槛之后,现实便如大悲明王一样烧毁了他所有梦境。
天空传来一阵声响,远远听上去如同雷鸣。赵定方知道那是炎龙的长吟。
焚天这条被诅咒之术造出来的飞龙,来到这世上之后认赵定方为主人,甘愿俯身成为坐骑。
炎龙与麒麟虎固然凶悍,在人眼中不过是异兽,是工具和玩物。
这个世界的赵定方呢?
这个奇异世界之中的赵定方更年轻,更强大,他入睡时没有梦境,但他心中毕竟还有梦想。
在这个梦想中,他不必向任何人俯首称臣。
任何人都不必向他人俯首称臣。
司马岳与赵剑星的新长生会已经是赵定方在这个世界中可以互相依靠的朋友,却并非志同道合。司马岳与赵剑星并非真正敌视世家大族,而是不满世家大族中的腐朽习气对帝国的伤害。这两人心中的戚帝国,本质上与宗睿、上官雨时等人心中的戚帝国并无不同,只不过,若是经由司马岳的想法进行改造,或许能令戚帝国更有生机,国运更久。这样的帝国之中,或许会有庞询这样位极人臣的布衣文官,也会有赵定方这样平步青云的寒门武将,只不过无论他们功劳多高,本事多大,见了宗姓之人,无论七旬老妪还是黄口小儿,统统要下跪请安。
不知为何,赵定方忽然想起刚出赤霄山时,在山下遇到那个丑姑娘,那个一心想母仪天下的女孩。
大概,有些人活着,只为达到一个目的;若不能,便死在达到这个目的的路上。
这个目的或者宏大,或者渺小,也许正直,可令天下人万年传颂;也许邪恶,可令天下人万年咒骂;这目的与他人,与天下,与公义天理皆无关系。只在一人心中,若不达到此目的,死不瞑目;若达此目的,速死无憾。
天下何小,一心何大。
一个念头,如片片乌云在赵定方脑中聚集,云中雷光闪闪。
很快,天下将受豪雨洗礼。
龙吟自赵定方头顶传来,一道黑色身影从一大团火云中穿出,鳞片化作火焰纷纷飞落,焚天在空中化作骏马,长嘶一声奔到赵定方跟前。
“一人一龙,夜半于无人处醒酒,侯爷行事真是出人意表。”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赵定方背后响起,语声冰冷,还有一丝揶揄,语调中却难掩关切。
本对赵定方俯首帖耳的焚天听到这句话,登时从赵定方身边溜走,跑到一个身量窈窕的女子身边。
“宇文姑娘于夜半之时追随一个男人和一条公龙”赵定方道:“大家闺秀的行事风格也令人大开眼界。”
宇文青萝捧着焚天的大脸道:“你若落入深山定然是个王者,偏偏跟着这人,也变成了酒鬼。”
焚天已将吞入腹中的烈酒化作火云吐出,此时清醒无比,听宇文青萝如此说便将头一甩,又回到赵定方身边。
“女子嘴巴锋利如刀”赵定方拍拍焚天的脖子道:“男人脸皮便要厚些,想不到你这条龙的面皮比人还薄。”
宇文青萝道:“你也觉得我是女人么?”
赵定方道:“你不是么?”
“我以为……”宇文青萝道:“你会将我当成神族。”
赵定方道:“有什么分别?”
宇文青萝道:“你不会懂。”
赵定方道:“你是对的。”
宇文青萝道:“你不争辩?”
赵定方道:“成熟的男人都知道,与女人争辩不是件好事。”
宇文青萝怔了一下,莞尔道:“看来你心情真的不错。哦,作为一个朋友,我还忘了恭喜侯爷,双喜临门。”
“你若真个朋友”赵定方道:“该先问过我高不高兴,再来恭喜。”
宇文青萝道:“封侯拜将,入赘王府,我想不出会有哪个男人会不高兴。”
赵定方道:“神族可有婚配之俗?”
“据我所知”宇文青萝道:“没有。”
“难怪如此”赵定方道:“男婚女嫁应当两情相悦才是。太后命我做公主侍卫,公主虽对我以礼相待,我终不过是寿王府的一个仆人,我与明玉公主之前不过是主仆之谊,并无男女之情。我若娶她,外人看来乃天大幸事,实则是天大的不幸。”
“这倒怪了”宇文青萝道:“神族有男女之情,如流水无常,故无婚配之俗。人族婚配,重在一个‘配’字,本就是与情无关啊。”
赵定方奇道:“果真如此?”
“那是自然”宇文青萝道:“你不会真个是夺舍的幽魂,并非人族吧?若是人族,怎会不知此事?”
“因为”赵定方道:“书中并没有写…….也没有人教过我啊。”
“这种事也需要有人教?”宇文青萝笑道:“真不知道你那些战功是如何拿来的。”
“人非草木,怎会无情”赵定方道:“夫妻之间毫无情愫,那男女之情该寄于何处?”
宇文青萝看着赵定方,别有深意笑道:“寄于侯爷来处?”
赵定方怔了一下,方才想到宇文青萝所指:玉尘街。
“烟花之地,何来真情”赵定方道:“若是寄情于风尘之所,不如无情。”
“天地之间最无情的便是人族”宇文青萝道:“人性如禽兽,人族刀剑比禽兽爪牙锋利百倍,人心更比禽兽狠毒千倍。所谓真情不过游戏而已,所以玉尘街才是戚国中最热闹的所在。”
赵定方道:“你说神族之情如流水无常,岂非与人族一般。”
“神族有无尽之寿,移情别恋亦需数百上千年,譬如花开花落,乃自然之道,不算无情”宇文青萝道:“人族寿命不过百年,朝三暮四之人比比皆是,焉能与神族相提并论。”
赵定方竟无言应对,苦笑道:“看来你也希望我入赘寿王府。”
“我并没有希望你入赘王府”宇文青萝道:“我只不过觉得,对一个男人来说,娶明玉公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而你是个男人,不是么?”
赵定方道:“我并不爱她。”
“你口中之爱并非真爱,乃是情动。情动犹如利剑出鞘、羽箭离弦,乃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怎能延续百年?”宇文青萝道:“你若想对女子情动倒也不难。”
赵定方拱手抱拳,恭声道:“还望女英雄不吝赐教。”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宇文青萝一本正经道:“你听好了:女子令男人心动,多半容貌娇美。此种娇美犹如利刃,吹毛断发,伤人立死,是以常有男子见美女便立誓矢志钟爱至死不渝,此乃心死也。若有女子之美并非如天降神兵,便要千锤百炼,辛苦琢磨,直到锋利无比,自可切金断玉,虏获男人之心易如利刃剪草。”
赵定方道:“明玉公主明艳娇美,她的美貌已算是人间罕有的利器,我以为无需再经锤炼琢磨。虽有美貌如此,奈何我偏偏不能动心。”
“刀剑是死的,不会自己去杀人”宇文青萝道:“你要把它砍到人身上才可以。明玉虽美,你不曾摩挲把玩,如何能体会其中美妙?你若想对她情动,正如引刀自尽一般,令明玉公主之美结结实实斩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