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方勒马仰望,空中只有浮云一片,再低头时,那个一直紧紧跟随的阴影却消失不见了。
日已西沉,赵定方把手探到身后摸了摸包袱中的长枪,心中稍定。
又行了不到一里,赵定方所走的路汇入一条大道。
大道两侧遍植垂柳,那些垂柳修建得当,如两排侍立的羽林天军。
戚国的驰道,每一株垂柳之下可能都埋着一个护路人的尸体。
驰道宽阔平整,路上行人渐多。
赵定方在驰道的入口立马观看了一阵,只见来往的马车都有骑士护卫,走在道左,而徒步之人则在道右。
有车马代步的行人和徒步行人只见有一道无形的界限。那些护卫马车的骑士多是劲装带剑,衣饰华丽,想来车中的主人不是常人。而那些徒步的行人多是衣衫褴褛,走路摇摇晃晃,似乎要随时摔倒。
赵定方一人一骑,他既非马车的侍卫,也非徒步的行人,心一横,打马从中间那条空隙驰过。
御仙山脚下是一大片酒楼客栈,赵定方选了一家偏僻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将坐骑交给伙计,径自上山。
御仙山的山门是三片高大的金刚木,这些大树组成三道高可参天的树墙,留下一宽一窄两道山门。
宽门在右,窄门在左。
宽一些的山门外立着两排武僧,横眉怒目,一色暗铠甲,手持降魔杵,仿若护着大雄宝殿的韦陀菩萨。
窄一些的山门无人看守。
那些装饰华丽的马车和劲装侍卫全都驰入宽一些的山门,进门之前,打头的侍卫下马便向那些横眉怒目的武僧合十行礼,双掌之间夹着一张银票。
武僧中走出一位来,伸出双手。
夹着银票的双手分开,银票飞入武僧的双掌之间。
那接银票的武僧双掌一合,夹住银票,道了一声:“功德无量。”
送银票的侍卫翻身上马,马车和侍卫们便鱼贯上山。
那些衣衫褴褛之人身上连囫囵衣服都没有,自然掏不出银票,无功无德,难以见容于法门,只好都入了左道旁门。
赵定方走到宽门之外,将一张百两银票夹在双掌中间,向那些武僧恭敬行了一礼。
那些入了宽门的,均是车马同行,少则两个侍卫骑马护着一辆车,多则数十个骑士簇拥着两三辆马车。
赵定方孤零零一个人走向宽门,那些满脸怒容的武僧面面相觑,面露讶异之色。
待那收受功德的武僧拿了赵定方手上的银票,向自己的同门微微点头,一众武僧脸上的讶异之色顿消,又换做怒目金刚的庄严宝相。
赵定方信步走入山门,身边不时有车马驰过,像他这般徒步上山的,没有旁人。
赵定方走了一里,天色渐暗,并未见新的山门,心道:看来那老汉所说八十一道山门是谬传。
隆隆的马蹄声从赵定方身后传来,听声音少说近百骑簇拥着一辆马车。
这队人马行进尽快,不似是游山玩水的香客,倒像是冲锋的骑兵。
赵定方没有回头,手已经探到背后,握住长枪的枪尾。
马车和骑士从赵定方身边驰过,腾起的烟尘中夹着一股异香。
赵定方目光如电,与那马车擦肩而过时,从车窗里看见一张熟悉的侧脸。
明珠公主,宗小楠。
一匹黑色骏马倏忽而过,挡住了车窗。
马上坐着一个黑衣女子,背弓带箭。那女子蓦然回头,面孔被黑布遮盖,只露一双眼睛。
赵定方心中一跳:居然是宇文青萝。
宇文青萝似是察觉赵定方的目光,回头与他对视一眼,便被后来的骑士挡住。
之前入得宽门的香客,所带侍卫均是布衣劲装。
明珠公主马车周围的卫士均是一身黑色铁甲,背着黑沉沉的大弓和黑羽长箭。
赵定方忖道:明珠公主张扬跋扈,如今入山却把自己闷在马车里。她在太后礼佛之前带了这么多羽林军威武卫铁骑入山,难道是想以此行做太后的替身?若是有人要刺杀太后,自然会盯着侍卫太后的羽林威武卫。
待威武卫骑兵掀起的烟尘散尽,赵定方握着钢枪的手才放下,只听身后一人喊道:“前面可是赵定方赵将军?”
赵定方回头,一人身着黑色长衫,腰悬长刀,坐在一匹黄骠马上。
赵定方不认得这人。
“在下赵定方”赵定方道:“敢问兄台是哪位?”
那人翻身下马,上前拱手道:“在下羽林卫威武卫神武将军叶忠良。”
赵定方回礼道:“原来是叶将军,恕我眼拙,失礼了。”
叶忠良笑道:“赵将军可记得面圣之后随五丰公公到永宁宫?”
“自然记得”赵定方道:“莫非叶将军是为我带路的四位将军之一?”
叶忠良笑着点头道:“圣上在神明殿赐将军护国宝剑,此等殊荣,近百年来尚属首次。将军之名,如今已是六军皆知。只是当日赵将军始终低着头,不曾见过末将面容。不知赵将军此来是拜佛,是进香,还是还愿?”
赵定方皱眉道:“入山还有这许多名堂,我初到此山,还请叶将军指点。”
叶忠良道:“拜佛自然是要见三十三天宫中的罗汉和天女,进香是在大雄宝殿上许愿,还愿么,自然是心愿已了,在大雄宝殿进香还愿。”
原来拜佛不只可以看天女,还可以看罗汉。
叶忠良虽然面色如常,赵定方听出了拜佛之事的玄机。
另一个世界之中,佛门弟子要守的清规戒律颇多,其中“杀盗淫妄酒”这五条是必守的戒律。
李苍梧是御仙山门下,他本人是杀人不眨眼的巡检校尉,赵定方也从未听他讲过御仙山中有什么清规戒律。
赵定方想起,那些守着山门的武僧,竟然没有一个是有戒疤的。
看来这座圣山果然大有玄机。
“我能侥幸不死,多亏佛陀庇佑,此来是为还愿”赵定方意味深长道:“叶将军此来可是为拜见无上瑜伽仙子?”
“我虽有心,却未必有缘”叶忠良会心一笑道:“我来是为山中一位大人物送信的。赵将军,此山乃善缘汇聚之地,你我在此处相遇也算缘分,我请将军到无念楼小酌一杯如何?”
赵定方摇头道:“我初来此山,看什么都十分新奇,连马都没骑,走走停停,看个没完,怕耽误了叶将军办事。不如待回御天之后,你我去玉尘街寻个酒楼喝个痛快?”
叶忠良道:“赵将军所言极是,那我们改日再会。”
叶忠良翻身上马,赵定方忽道:“我见这山门有两个,入得此门便要交些功德,另一个门却是畅通无阻,入门的尽是些衣衫褴褛之人,这里可有什么名堂?”
叶忠良道:“那条路的尽头妙行堂。”
“妙行堂?”赵定方道:“堂中可有什么值钱的宝物?我看那些人走平地尚且脚下虚浮,却对入山如此执着,想来是为了珍贵之物。”
叶忠良神色一黯道:“他们为了活着。”
“神光五年,北方大旱,加之箭极原上鬼兵四出,北方四州饿殍遍野,盗贼蜂起”叶忠良在马上遥望御仙山顶道:“当今圣上下罪己诏,并在御仙山顶设立妙行堂,自皇宫的内堂中拿出万两黄金置于堂中,遭灾之人若是不与匪盗为伍而是一心向佛,步行至御仙山顶,便可得此万两黄金。”
赵定方道:“有那万两黄金何不买些粮食发给灾民,放在山上不能吃不能穿,灾民有命去拿,未必有命花。”
“四州灾民有数百万之众,万两黄金能买多少粮食?杯水车薪而已,撒出去,有几人能吃到?圣上还是摘不掉无道昏君的帽子”叶忠良忽然笑道:“若是放在御仙山顶,天下便都能看到吾皇万岁为了赈济灾民连自己的内堂都打开了,岂非千古明君?如今内乱已平,戚国又是太平盛世,妙行堂便是圣上乃不世英主的牌坊,那万两黄金始终都在,只是……”
“赵将军”叶忠良没有把话说完,便在马上施了一礼道:“请恕末将失言,再会。”
说罢一夹马腹,径直奔山上去了。
赵定方见四下无人,纵身跃到金刚木上,在树梢上几个起落便落到通往妙行堂的那条路上。
路上正有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肩上披着一块麻布,裤子已经碎成数破布,一双赤脚上疤痕交叠,还有未干的血迹。
这人本来如风中孤魂一般在路上飘飘摇摇地走着,忽然见到赵定方,脚下一顿,这一顿,便再也迈不动步子。他脚下虽然迈不动,心中却想着往前走,头一沉,人已经向前栽倒。
赵定方忙上前将那人扶住道:“老哥,你不要去妙行堂了,我给你一张银票,你到山下去买些吃的吧。”
那人一听吃的两眼一亮,又见赵定方手上拿着银票,眼中的光芒顿时消散。
“我走不到山下了”那人声音微弱道:“我已经几日没吃过一口饭了……我死也要死在妙行堂。你,莫要扶我,坏了我的功德。”
那人挣扎着要推开赵定方,自己却一跤跌倒,再无声息。
赵定方走上去伸出两根手指在那人鼻下一探,早没了鼻息。
“愚昧”赵定方心中暗暗叹息,缓缓站起身,举起手,想以般若之火将此人的尸体烧掉。
火焰已经从赵定方的指间发出,赵定方的手却迟迟挥不下去。
赵定方迟疑片刻,手上火焰顿消。
若那妙行堂是要人用来景仰皇帝治世伟业的丰碑,这具尸体就留在此处当做令后来之人止步于此的墓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