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二十八岁的赵定方念及此事,恐怕会心神不宁坐卧不安。
十六岁的赵定方只悲伤了一阵清风吹过的功夫,他的心神就被慕容菱发丝间的淡淡香气给勾走了。
慕容菱柔声答道:“经、史、律、法。”
赵定方陶然地想:她的声音真好听。即便我忘记所有人,我被所有人忘记,我也不会忘记这个声音的。
不过,慕容菱的答案却不像她的声音和容貌那么出众。
慕容菱讲的是赤霄九宗所授课业概称。
经,指云笈天师所传的雷法经典《玄雷飞化经》和御剑之法《千云真经》。两部经典旨在祛除人族心性中的污秽渣滓,使人心呈现古神之性,沟通天地,御使万灵。这两部经典赵定方都翻看过,《玄雷飞化经》中多是符咒,符咒即是沟通天地的真言。真言不为心性蒙昧的常人所认识,是因为“大道至玄,真言至密”,必须经过修炼方能参透其中奥秘。赵定方是常人,因此里面的符咒他一个都不认识。《千云真经》中多图谱,不过这些图谱并非剑招图谱,而是养浩然之气的练气图谱。图谱之上记载许多口诀,这些口诀晦涩难懂,跟《玄雷飞化经》中的符咒一样,赵定方一概不识。
史,即由翰林院编修的《戚国史》,只记载了一千八百多年的戚国历史。戚国建立前的神族历史尚在编纂之中,两山与各地书院均未教授。赵定方翻遍凌霄阁中所藏史书,《戚国史》最为平实,因此也最为无趣。《神霄志》虽然不如《神霄志异》般天马行空,但其描述的是神霄之境全部历史,在叙述神族历史时必定多有臆想之辞,读起来颇有趣味。赵定方还看过一部南方城邦编写的《烈云通史》,在书中以“烈云帝国”称呼戚国。烈云旗帜是戚国的战旗,南方诸邦称戚国为烈云帝国,暗示戚国穷兵黩武,词锋比较尖锐,赵定方觉得别具一格,也值得一读。
律,即刑名律令。这个世界的刑名律令与另一个世界他所在国家的古代法律相去无几,正刑五种,死刑、流刑、徒刑、杖刑和笞刑,其中死刑之下罪名颇多,不过宫刑、凌迟一类的酷刑、偏刑倒是十分鲜见。这个世界的刑罚原则也不出赵定方所料:“刑不上大夫”。
法,指兵法。戚国兵法有两层,一层是与神族交战之法,不筑城池、不守寨堡,是与神族交战的基本要诀。传说中的神族可以御使土石、草木、洪水和风雷,与风雷交战,必须疾如风雷,因此,人族在北方辽阔的天府之原上布置了八十万精于骑射的骑兵。另一层是人族交战之法。戚国骑射冠绝天下,南方诸帮的步卒固然精锐,只够在地形崎岖的南方自保,一旦进入北方辽阔的平原,绝对不是戚国骑射的对手。
慕容菱的回答已经不能算中规中矩了,很多人都觉得这个答案有些敷衍,窃窃私语表达不满。
若是换做满脸胡子的武司辰这样讲,赵定方一定认为那厮不学无术。
可是这四个字从慕容菱的嘴巴里讲出来,赵定方却忍不住在心中鼓掌:“真是有道理!”
慕容菱道:“云笈天师曾说,胜神之道在经、史、律、法。但是,经史律法每一种都卷帙浩繁,人力有时尽,尽学,不如不学。”
慕容菱这种自相矛盾的答法,令许多人摸不着头脑,窃窃私语的人停止嘲讽,等她继续说下去。
赵定方听见坐在他左面的赢连横低声道:“哗众取宠,妇人之见。”
慕容菱从容道:“一国,如一人,心智开启、四体强健方能与寇仇一战。不修经史律法,无以开心智、强四体。一国,非一人,一人之力有时尽,一国之力可以绵绵不绝,经、史、律、法,内外兼修融会贯通,倾一国之力与神族一战,未尝不会有胜算。”
人人皆知焚天之战神族几乎遭遇灭顶之灾,慕容菱的回答居然暗示倾人族一国之力也没有十成胜算,几个少年已经不顾礼仪,在一旁冷笑出声了。
赢见深看了冷笑的弟子一眼,面无表情,冷笑的弟子吓了一跳,立刻把笑声吞回肚子里。
慕容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我是想说,胜神之策在于齐心协力、从长计议,不是一人之事,亦不可一蹴而就。”
赢见深点点头,心中有些惋惜。
慕容菱虽然冰雪聪明,毕竟是个女子,虽然出身名将世家,对兵书战阵的兴趣与理解终究不如男子。
赢见深示意慕容菱坐下,道:“嗯。赢连横,你有何良策呀。”
赢连横起身,不假思索答道:“三次焚天之战,人族大获全胜。然而,如细数人族和神族的死伤之数便知人族胜得十分惊险。三次决战,神族死伤不过数十万,人族死伤以千万计,名为大胜,实为大败。神族为何得胜却远徙极北,其中因由不能以人心推度之。不知神族为何远徙,若是有一日再与神族交战便难再次取胜。因此,弟子认为,若要战胜神族,首先,要成为神族”。
赢见深喜欢在弟子们答话时慢慢踱步,听赢连横讲到这句话,他停下脚步问道:“如何成为神族?”
在座其他玉霄宗弟子全部凝神静气,等待赢连横石破天惊的答案。
赢连横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弟子还不曾想明白。”
满堂哄笑。
赢见深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只是摆手让赢连横坐下。
赢连横侃侃而谈时,赵定方正在神游。
他在这个世界的记忆虽然开始复苏,但依然没有充分的归属感,好像一个从来没穿过鞋的人,忽然穿上了一双新鞋,虽然欣喜,却会经常怀疑这双鞋不是自己的。
赵定方一会儿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而欢喜,一会儿又为自己无人知晓的孤独而伤神。
如何战胜神族,这个问题对赵定方来说和如何在太阳系殖民一样,是个空幻的话题。赢连横讲到一半的时候,赵定方的眼睛和鼻子又被慕容菱的一缕头发给抓走了。
赢见深见赵定方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案上的《千云真经》,以为他在苦思冥想自己的问题,于是问道:“赵定方,若是你为霖骑领军之将,遇有神族来犯,你有何计退敌?”
赵定方并没听见赢见深的问题,而是望着慕容菱的背影出神。
慕容菱把右手伸到背后,指了指赵定方。
赵定方眼前一亮,仿佛雪盈川里那片黝黑丑陋的大树忽然开满了雪白的花朵。
慕容菱的手指又指向一个方向,赵定方的目光立刻跟过去,他看到了赢见深那张铁青的没有表情的脸。
赵定方慌忙站起来,心虚地低下头,发现慕容菱的右手并没有收回去,而是摊开手掌,一块宣纸上写着三个娟秀的小字“胜神策”。
赵定方心中一阵温暖:她居然在帮他。
赵定方红着脸答道:“不上阵,不知兵。神族究竟为何物,弟子只是见之于书经;神族究竟有神通,弟子只是见于书经。与神族交战如何取胜,弟子亦只见于书经。宗主若命弟子纸上谈兵,请恕弟子驽钝。”
赵定方发现自己口中措辞也变了,曾经阅读过的史书诗词兵法如同被风吹散的花瓣落在急流之中,飞快地倾泻出来。
戚国也崇尚天地君亲师的纲常伦理,赵定方如此回答等于指责赢见深授业不精、提问不当,已属于冒犯师尊了。
赢见深虽然有一身肃杀之气,此气却是正气而非邪气,威严而不邪恶,令人心生敬仰。
赵定方话一出口,也觉得有些不妥,赶忙加了一句:“不过,弟子记得《神霄志异》中载,人族胜神之道,在机括术数之学。人族以血肉之躯,纵有通神之智,恐怕也不是神族的对手,必须有神兵利器方能与神族一较长短。连南方双月诸帮中流传的《烈云通史》中也提到,一千八百年前,戚国若无快马、强弓、利箭,恐怕难以与神族军队相持。”
赢见深抬手压住了阁中的纷纷议论,面无表情接口道:“景帝圣安十三年修订的《戚国史》由太学刊印,颁行全国,是我戚朝正史,《神霄志》已成野史,不足取信。《神霄志异》本就是稗官野史,亦不足信。《烈云通史》是南方蛮夷所编,影射我朝穷兵黩武,妖言惑众,当禁毁以正视听。”
赵定方惊出了一身冷汗:依照戚国律法,以蛮夷异族之书妖言惑众属于谋叛之罪,要杀头的。
赵定方本以为《神霄志异》和《聊斋志异》一样,以《神霄志异》论证打败神族的策略,好比在生物课上引用《聊斋志异》来论证花精柳鬼蛇妖狐仙的存在一样,虽然可笑,却不至于犯罪。
玉霄阁中鸦雀无声。
赵定方手脚冰凉,再看慕容菱的发丝,还是那么黑亮,却再也闻不到沁人心脾的发香了。
赢见深话锋一转,道:“知己知彼方能克敌制胜。读《烈云通史》,方知南方蛮夷对我戚国有何见解,是何居心。不过,诸位须谨记:我在玉霄阁中提出此问,诸位尽可畅所欲言,做君子之辩,口无遮拦也无妨。但此事止于赤霄山,出了山,便不可妄言。”
赵定方抓抓脑袋,感激地对这位不苟言笑的宗主施了一礼,落座时眼前柔光摇动,慕容菱回头看了一眼,眼含笑意。
赵定方心情数次起落,再看慕容菱轻柔如涟漪的一笑,并未大喜过望,只是撇撇嘴以示微笑。
赵定方扭头望向窗外,但见赤霄山上亭台山石之间满是白衣胜雪的赤霄九宗弟子,或读兵书,或练长剑。眼中所见景物,依然飘逸如画,星散于山间的白衣弟子犹如点缀在遒劲铁枝上的点点梅花,全然没有另一个世界里的校园那种人声鼎沸的喧闹与嘈杂。
赵定方很想多看几眼慕容菱,很怕这个发丝轻柔的女子整个人也轻如发丝,一阵风吹过便失去了踪影。
再看慕容菱纤秀的背影,赵定方不禁一阵怅然:也许,这里的一切都可能如同这个纤秀的背影,纵然美如春光万里,却经不住清风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