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的门前黑压压一片人,应试的举子越聚越多,他们紧张地望着涌过来的东厂番役,外侧则是一队锦衣卫的缇骑,个个身负盔甲,骑着高头大马,严阵以待。
高健骑马过来,一抖丝缰,望着贡院门口的人群,紧皱起眉头。这时一个校尉催马过来:“参见千户大人,此番举子闹事,人数众多,还请千户大人的示下。”
“不可鲁莽行事,咱们严阵以待即可,”高健叮嘱道,“命你手下后退十步,我已差人去请示宁大人,咱们静候便是。”
“是。”校尉应了一声,掉转马头回队列。
高健催马向前,突然听到有人唤他。
“高千户……”只见孙启远从人群里跑出来,手里还举着几页白纸,他一路慌慌张张跑过来,叫道,“出大事了,有人竟然在贡院门口张贴了会试试题,这眼看不出三日便要开门迎考,这……”
“什么?”高健吓得急忙翻身下马,他在锦衣卫当差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要知道会试可是举国大事,泄漏试题,可是诛九族的重罪。他夺下孙档头手里的几页纸,匆匆扫了一遍,“这……咱们如何确定它便是此次会试的试题呢?”
“让主考大人一看,便可见分晓了。”孙启远说道。
“宁大人来了。”高健身边的随从突然喊了一声。
只见自街边荡起一股尘土,几骑快马飞驰而来。宁骑城身披大氅已到眼前,他翻身下马,看着高健道:“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大人,你看这个。”高健把那几页纸递给他。
宁骑城阴沉着脸,看也不看,一双鹰目逼视着高健:“这几页破纸上写了什么?”
“据说是今年会试的试题。”高健凑上一步小声说道。
“竟有这事?”宁骑城诧异地瞪着高健,“他们怎会有试题?”宁骑城回头望着贡院门口的人群,皱起眉头。
“大人,若真是今年会试试题呢?”高健问道。
宁骑城转回身,阴森森地说道:“那便要有一群脑袋落地。”
高健和孙启远面面相觑。
“先驱散人群,能压便先压下。”宁骑城咬牙说道。
高健紧张地抓起那几页纸,对宁骑城道:“大人,这个,我看还是先销毁吧?”
“哼,”宁骑城冷冷一笑道,“这张破纸不过是人随手抄录的,能有一,便会有十,有百。”
“这可如何是好呀?”高健紧张地望着宁骑城。
“偏偏是这个时候,贡院三日后便开门迎考了。”宁骑城突然想到难道是陈斌那里出了纰漏,导致试题泄露,想到此他便再也无法镇定,一把夺过高健手中几页宣纸,揣进怀里,翻身上马,回头对高健交待,“这里交给你,我去了。”
宁骑城调转马头,他身后的几个随从也跟着调转马头,一行人马飞驰而去。
高健看着他们的背影,叹口气,便一抖缰绳,向人群而去,眼见天色擦黑,还是劝这些举子早点回去的好。
宁骑城骑马赶到陈府,开门的管家说他家老爷刚刚出门。
宁骑城转身便走,真是屋漏偏遇连阴雨,本来便是龌龊事,一不留神被揭了盖子,想想反正也有人扛。一怒之下,便命人打道回府。
回到府里,李达向他递了个眼色,宁骑城退下左右。
李达道:“大人,那个云蘋已经候了一炷香功夫。”
宁骑城阴沉的双眸精光一闪,脸上也来了精神,他催道:“走,去见他。”
李达引着宁骑城穿过回廊径直走向书房,书房的门大敞着,远远看见云蘋披着一件黎色的披风,正坐在椅上发愣,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便惊慌地站起身。
宁骑城大步走到书案前,李达进了书房便返身关了房门,默默站到宁骑城身侧。云蘋低着头,向宁骑城行了一礼。
“云蘋,今日并不是约见的日子,你来找我,可是有事要回禀。”宁骑城声音平淡地说道。
“正是,”云蘋上前了一步,小心地说道,“大人,我有要事要回禀。”
“快说。”宁骑城按捺住冲动,紧紧盯着云蘋。
“是……我发现了白莲会的堂庵,还有,我在那里见到了明筝姑娘。”云蘋额头上冒出冷汗,他说完看着宁骑城。
宁骑城一听此话,猛地站起身,眼中像一只饿狼终于发现猎物一样,他盯住云蘋,催道:“快说……”
云蘋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
宁骑城恍然明了,他嘴角一翘,冷冷一笑:“跟我卖关子,哼,我且信你一次。”说着,宁骑城转身从书橱里端出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一粒丹丸,放到了书案上,“你自己取吧。”
云蘋浑身抖着扑到书案上,一把抓住丹丸塞进嘴里,仰脖咽进肚里。云蘋低着头退回到原来的地方,又咽了几口唾液,声音暗哑地说道:“白莲会的堂庵在东竹街马戏坊子里。”
“马戏坊子?”宁骑城皱起眉头,“云蘋,你若胆敢诓骗本官,你可知后果吗?”
“大人,小的命便攥在你手里,我怎敢呀?那个地方确实是马戏坊子,只是听说那几个波斯人得了笔银子跑了,但是那些大铁笼子还在,里面的动物也有人饲养,恐怕是想装个门面罢了。”
“怪不得我寻不到他们的蛛丝马迹,原来是这么回事。”宁骑城又盯住云蘋问道,“你可曾见到白莲会的堂主?”
“回大人,这个小的还不曾见过。白莲会行事诡秘,堂主是不会轻易露面的,只有在每月的月圆之夜,他们称之为‘大佛会’上,堂主会露面,带领信众向天上众神祈福。”
“月圆之夜?”宁骑城抬头望了眼窗外,一轮圆月正挂在树梢之间,宁骑城扭头看着李达,“李达,今日初几?”
“大人,今日便正是十五,所谓月圆之夜。”李达道。
“正是,大人。”云蘋说道,“今日我也要去,和阿福约好的在那里见面。”
“阿福是谁?”宁骑城问道。
“阿福原是明筝姑娘家的杂役,不久前她家失火,两位老人被烧死,阿福无处可去,最后到了上仙阁做了伙计。”
“你刚才说在马戏坊子见过明筝姑娘?你可见到她面容有何变化?”宁骑城紧盯着云蘋问道。
云蘋一愣,眨了下眼,说道:“和以往并无二致啊。”
“她现在哪里落脚,你可知道?”宁骑城问道。
“我……那日人群喧闹,她走后,我追出去,便不见了她的影子。”云蘋说道。
宁骑城重新坐到太师椅上,脸上神色一滞,陷入沉思。
“大人,还有一事,”云蘋接着说道,“长春院里,有人买卖会试试题。”
宁骑城抬起头,盯着他问道:“可是柳眉之?”
“是那个陈斌与柳眉之合伙,陈斌给柳眉之试题,柳眉之帮他交易,两人二一添作五再分。”云蘋说道。
宁骑城咬着牙,一掌拍到桌面上,震得案上文房四宝都跳了起来。宁骑城瞥了眼面前的云蘋缓和了语气道:“云蘋,干得好,你且回吧。”宁骑城看了眼李达,道,“送客。”
云蘋像得了大赦般,浑身一松,躬身退了出去。
云蘋回到长春院时,正是长春院宾客满堂之时。柳眉之虽没给他好脸但也顾不上训他,只有云轻张着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柳眉之装扮好去了天音坊,云蘋和云轻跟在身后,守在台口。
云蘋发现云轻看自己的神态不对劲,他靠近他,笑着哄他道:“云轻,今个让你受累了。”他与云轻相处已三年,云轻单纯、忠厚的秉性他是知道的,有时候他欺负他,碍于自己的残障,云轻能忍便忍,从来不与他计较,总是宽容待他。往常他耍滑偷懒,只需一句好话,便可冰释前嫌,今儿却有所不同,有些反常。云轻眼里笼罩着深深的恐惧和忧郁,这种神情出现在云轻稚嫩的面孔上,很是让人看着不安。
“喂,云轻,”云蘋说道,“你真生气了?下次我出门逛,一定也带上你。”
云轻面部紧绷,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他。
云蘋让云轻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耐烦地叫道:“唉,真急人,又不会说,也不会写,谁知道你怄的哪门子气。”
云轻嘴角动了动,看得出他眼里的焦虑和不安,但苦于无法表达出来,他憋得脸通红,眼里的泪忍不住滚下面颊。
“好兄弟,我错了,行不行。”云蘋猜测这两日他频频出去,云轻定是为自己被柳眉之训过,受了很大的委屈。云蘋忙上前去擦云轻脸上的泪,一边继续哄他道,“明个,我带你去东兴楼吃馄饨可好?”
云轻摇摇头,目光盯着他的眼睛,突然伸出两个手指在墙壁上比划了几下,乍一看像两条腿在向前跑。
云蘋愣怔住,他盯着云轻两只手比划的动作,浑身激灵打了个冷战。云蘋是何等机灵之人,一看便明白云轻比划的意思是他跟踪了他。云蘋只感觉脑子里一片电闪雷鸣,难道云轻看见他进了宁府?云蘋不敢想,脸上出了一层冷汗,他一把抓住云轻的衣领,把他按到门柱上,双眼露出凶光压着嗓音恶狠狠地道:“听着,你个哑巴,敢多事便灭了你。”
云蘋听见台下的叫好声,急忙松开云轻。虽然他不知道云轻到底跟踪了他多久,但一想到他是个哑巴,又不识字,心里也不怎么当回事,他瞪了眼云轻。
云轻漆黑的眸子也狠狠地回敬他一眼,便转身背对着他。
柳眉之下了台,云蘋殷勤地迎上去,背后猛推了云轻一把,云轻被推到一边,也不再往前凑,远远跟在后面。
今日柳眉之心情大好,在休息间很快卸了妆,也没有为难两人,竟还扔给两人几吊钱:“我累了,上房歇了,你们耍着玩去吧。”柳眉之说完,转身便去了。
云蘋十分欢喜地捡了铜钱,见柳眉之走远,向云轻扮了个鬼脸,云轻两只手握成拳头,低着头,也不理他。云蘋拿铜钱转身出了天音坊,沿着走廊跑出去。
云蘋出了长春院大门,走到街上,沿着街边溜溜逛逛东张西望……
在云蘋身后,一个瘦小的身影跟了上去,小小的白袍在黑暗中变成一个白点,一会儿便消失在暗夜里……
云蘋离开宁府后,宁骑城立刻派李达传来高健。一炷香功夫,高健便赶到宁府,只是额头上包着一块绷带,上面血迹斑斑。
宁骑城背着双手端详着高健的额头问道:“谁敢对我锦衣卫千户下手?”
高健一阵苦笑:“嘿嘿,我刚才驱赶那帮秀才,不知哪里飞来一块石头,挂了彩了,嘿嘿,让大人见笑了。”
“瞧你那点出息,对付一帮书生都能挂彩?”宁骑城不由一乐,他身边这些手下,也只有高健能把他逗乐。笑过之后,宁骑城脸色一变,道:“你速去集结一队缇骑,在衙门口等着我。”
“是,大人,”高健略一思索问道,“咱们这是要去……”
“东竹街马戏坊子。”宁骑城说道。
高健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去。
半个时辰后,宁骑城一身玄色甲胄骑着黑骏马出现在衙门口,在那里早有一队缇骑守候在此。高健迎着宁骑城走过来道:“大人,一切准备妥当。”
“此时敲过几更了?”宁骑城问道。
“敲过三更了。”高健道。
“东厂的人也该到了。”宁骑城琢磨着。
“大人,此次行动,难道东厂也要参与?”高健问道。
“这本就是东厂的活儿,王浩一直在跟踪白莲会的人,是王振给他下的死令,如今王浩死了,若咱们把白莲会的堂主抓住,先在王振面前立个投名状,也不失一件好事。”
“那是,这一招便显出咱们锦衣卫比东厂不知高明多少倍了。”高健恭维道。
“看不出呀,高健,你越来越会说话了。”宁骑城嘴角挤出一丝笑意。“行了,出发。”宁骑城大喝一声。
瞬间,几十匹战马顺着街道疾驶而去,阵阵嘶鸣和马蹄声打破了宁静的夜色。
东竹街上像往常一样,这个时辰店铺早已打烊,灯火也息了一半。街道静悄悄的,只有马戏坊子门前有人走动,仍有一些人往那个小小的木门里进。
在马戏坊子四周的巷子里,黑压压的人影,越聚越多,像潮汐般漫过来,慢慢包围了那个园子。孙启远从人堆里走出来,他看看面前的街道,还不见宁大人过来,有些焦虑不安。他已经把能带来的东厂番役系数带来,只等一声令下了。
突然,由远及近响起密集的马蹄声,哒哒哒……
孙启远立时精神百倍,他一步窜到路中间,向马蹄声的方向望去。不多时,一队缇骑奔驰而来。打头之人一身玄色甲胄,正是宁骑城。
“大人,大人,”孙启远迎着马头跑上前。
“可放跑了一个?”宁骑城大声问道。
“大人,都在里面呢。”孙启远回道。
“带你人冲进去,一个不剩,统统抓起来。”宁骑城命令道。
“是。”孙启远兴奋地两眼放光,好长时间没有干过大票了,要知道这里面上百号人,抓进去容易放出去便难了,想到那大把的银子,孙启远像打了鸡血般声音都变了调,“小的们,跟我冲进去,一个不剩,抓起来。”
番役们洪水般涌进木门,有些人等不及从直接从墙上跳进去。不多时,从里面传来惊恐的叫喊声。
高健催马到宁骑城面前问道:“大人,咱们何时进去?”
“你派人守住四周路口,防止狗急跳墙,看这次能不能抓住那个神秘的堂主?”宁骑城说着,翻身下马,“我倒是很感兴趣,这白莲会的堂庵是个什么样子。”
“大人,不过是一群贱民聚在一起诵经念佛罢了。”高健很不以为然地说道。
“可别小看这些人,朝廷之所以不容他们,是因为他们势力扩展的太快了,已经到了天子脚下。”
宁骑城走向木门,身后跟了两个随从。
园子里已乱成一团,一阵阵鬼哭狼嚎,人群四处逃窜,一片混乱。宁骑城目光扫向那些被番役们控制住的人群,看样子有男有女,他目光掠过那些女人,都是些上了岁数的女人,没有一个年轻女子。
明筝会在这些人里面吗?宁骑城拿不准。他看到这些信众被番役们用长绳索捆住,拴成一串,押着往外面走。他从他们身边走过,直接走到大棚里面,看见木台上丢落的几件白袍。宁骑城抓住一件白袍仔细看了看,这正是上次在妙音山他追逐的那些人的装束。
但是在所有被抓的人里面,没有一个披着白袍的人。宁骑城一声冷笑,看来,又要有一番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