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酉时,夜幕低垂,细雨时断时续,莲塘街上各户均已掌灯,微弱的烛光透过窗子,星星点点的映到巷子里,小巷在细雨中显得越发寂静。
柳眉之默默伫立在李宅的门前,注视着一群人在烧成废墟的宅里忙碌,门前摆放着两个崭新的棺木。下午萧天派小六到长春院告知他这个消息后,他便马不停蹄赶到这里,此时已接近扫尾,两位老人的遗体已入棺木。不多时一个来帮忙的街坊走过来道:“柳公子,这宅子恐怕要重新修缮了,已不能居住。”
“我已贴了出售的告示,不会再踏进半步了。”柳眉之惨白着脸,向街坊一揖道,“谢陈员外出手相帮,不胜感激。”
“唉,柳公子客气了,此处为邻三四年,突发此等意外,倍感痛心呀。”陈员外摇头叹息着,告辞而去。
阿福远远走过来,他把一切该收拾都收敛了后,便向柳眉之走来,他有些胆怯,虽说柳眉之是老夫人的独养儿子,但是柳眉之很少出现在家里,除了老夫人生辰和年节回来,一年四季不见他的踪影。而此次他回来,当他声泪俱下给他讲述所发生的惨况时,他却只是拧眉冷面,连一滴眼泪都不曾掉下。
这可是真真出乎阿福的意料,哪有当儿子的听到娘亲死了,冷漠至此的?
“阿福。”听到柳眉之唤他,阿福急忙跑到跟前。
“叫他们把棺木抬到马车上,连夜埋了。”柳眉之简短地说道。
“不等小姐了。”阿福问道。
“哼,”柳眉之眼里喷出怒火,他冷冷地望着阿福,“你装什么糊涂,我与那明筝可有半点血缘吗?等她作甚,我母亲,还有我那忠心耿耿的父亲都为了她,为了她们家而亡,我父母做她家的好奴才做到这个份上,难不成我还要继续为奴吗?”
“是。”阿福低下头,不敢反驳。
“你跟着马车,我骑马,咱们趁城门还没关,赶紧出城。”柳眉之说道,想了下,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递给他道,“你去多赏银子,让棺材铺的伙计动作麻利些,告诉他们到了墓地还有赏。”
阿福接过荷包,转身向棺木跑去。
一群人得了赏,干劲更足,不多时一切准备好,两辆马车上棺木捆绑牢固后,便出发了。一路顺利到了妙音山,新近的雨水让土质松软,很快挖出两个深坑,众人抬起两个棺木分别放入坑中,不多时便耸起两个坟头。柳眉之又打了赏,回到城里时才敲过三更。
柳眉之在西苑街口与阿福分手,问阿福可有地方去,阿福点点头,说道:“有地方住。”便消失在暗夜里,柳眉之也看出来这小子不愿与他一处,便也不再勉强,催马向长春院疾驶。
柳眉之回到长春院,门口正遇到在此等候的云蘋。
“公子,陈老爷在你房中等候多时了。”云蘋上前拉住柳眉之的马,柳眉之把缰绳丢给他,便匆匆从侧门上了楼。
云蘋牵着马走到后院,把马栓到马厩里。他知道柳眉之家里出了事,没想到这么快便回来了。他走回楼上,没有直接回到自己和云轻起居的西头的小房间,而是又悄悄走到柳眉之东头的房间。
上次起火烧毁的房间修缮一新,又多拨出一件会客的房子,这么一算,这边套间连着套间,共有四间大房,在长春院也算是独一份,连他和云蘋也跟着沾些光,分到西边的房子起居。
从会客室门外,便听见陈斌与柳眉之嬉戏的笑声。
云蘋隐身到窗下,他只知道这个陈斌是个祭酒,最是喜欢酸曲和歌舞,听了半天不过是些没来由的曲子,便想起身回去睡了,但是想到与宁骑城约定的见面越来越近,便不由心慌意乱,自己什么也拿不出如何换回解药。正在踌躇,忽听到里面曲声停下,陈斌道:“老夫与公子知音知趣,情投意合,感念公子的相遇之恩,无以为报,现如今老夫手中有一物,定可让公子喜欢。”
“哦,是什么,拿来让我见识一二。”柳眉之说道。
“公子请过目。”陈斌道。
“这是何物?是老夫子所做诗文?”柳眉之接过陈斌递过来的宣纸,盯着上面所书文字。“这……是……”
“今年贡院会试的试题。”陈斌压低声音道,“多少王公贵戚要着百金才可一睹真容呢?”
“啊……”
云蘋听见里面两人又是一阵低语。他悄悄抬起头,趴上窗台,舌尖舔舐窗纸,露出一个小洞,只见两人低着头看着那张纸低语着什么。
云蘋隐隐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急忙返身蹲到暗影里。说来奇怪,只见一阵风过,并不见人影。又过了片刻,只听门拴“咔擦”一声,大门打开,陈斌笑嘻嘻走出去,柳眉之并没有出来相送。陈斌在走廊披上披风,一路哼哼着小曲下了楼。
又一阵风过,从廊上掉下一个人,稳稳地落在柳眉之的门前。暗影里的云蘋吓了一跳,急忙往里面缩了缩身子。那人身形健硕,蒙着面,一身夜行衣,走到门前轻敲了三长一短四声,只听里面柳眉之惊愕地叫声:“谁?”
“白眉行者。”那个人沉声回道。
柳眉之突然打开房门,看见来人很是惊讶,拉他进来,便返身关上房门。云蘋在暗影里很是好奇,这个神秘访客,他从未见过。想到平日,柳眉之的行踪便飘忽不定,有时经常不见踪迹,一去便是成夜不归,云蘋好奇地从暗影里爬出来,趴到窗下,只听里面隐隐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你为何还不走?”
“现如今我还不能走,等我了结这边的事……”柳眉之耐心地说着。
“总坛那边很生气,这边的事已超出预想,而且损失惨重,不宜再在京城勉强为之,撤离京城是唯一最好的选择,你若再一意孤行,便要受到惩罚。”
“我不会违背上面的指令,但是我手边的事……还有我要带走一个人。”柳眉之道。
“谁?”
“我……我妹妹,明筝,”柳眉之说道,“我要带她走,只要我接到她,便离开此地。”
“好吧,”那个人低声说道,“我在南边等你。”
片刻后,大门打开,一阵风过,一个黑影在空中晃了几晃,便从一面临街大开的窗子里飞身而出。
云蘋呆在当地,愣怔了半天,才艰难地从暗影里爬出来,他没想到此人轻功如此高,与柳眉之的的谈话更是让他入坠迷雾,他和柳眉之到底什么关系呢?百思不得其解,此时已更深人静,只得回房睡去。
翌日巳时,明筝方醒。昨日得知姨母的噩耗,辗转半夜不得入眠,直到哭累了,昏昏沉沉中睡去。醒来还是被噩梦惊醒,她看见几个中了百香转筋散的宫女,一个个烂着脸来找她,埋怨她。在这些宫女中还有一个容颜清秀的女子,拉着她问,她的信送到了吗?
明筝醒来,一骨碌坐起身,她想到梦中那个宫女的托付,要不是宫女托梦,她早已忘到脑后。她起身在卧房里寻找当初出宫时穿的秀女衣裙。
“姑娘,你醒了,你在找什么?”郭嫂听见动静从外面走进来。
“大婶,你见我从宫里穿出来的那身衣裳吗?”明筝焦急地问道。
“哦,我收拾起来了,”郭嫂笑道,“虽说绸缎很不错,但是被撕毁,已无法缝补了。”郭嫂有些可惜地道,“不过,你外出的衣服,我也取回来,放在你床边了。”
听到郭嫂说衣裙被撕毁,明筝脸上一阵火烧火燎,不由想到那日萧天为她疗伤时窘态,再次羞红了脸。郭嫂走到一个木箱前,掀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一个布包,解开包布里面正是宫里那身衣赏。明筝接过来急忙走到床榻前,打发郭嫂准备早饭去了。
明筝拿起那团衣裳,沿着大襟的衣领摸上去,突然手中触到一块硬物,她用牙齿咬开针线,两只手指伸进去,捏住了一个折叠在一起的信笺。看见信笺,明筝长出一口气,总算没有辜负那个宫女。当时在宫里,事出突然,她都没有多看一眼,便塞进了怀里。
此时,她对着窗子透进的晨光,看见信笺左上角有一排小字,小字不甚整齐,可以看出是仓促写就,凌乱而潦草,写的是一个地址。明筝看了看这个地址,想着今日无论如何要把信送到。
她看了眼床边放的衣物,应该是为她准备的。便走过去抖开一看,鼻子差点气歪。这是一套短衣,黎色上衣,灰布长裤,腰带也是黎色的。怎么看都像上仙阁伙计的打扮。但此时,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能出门便好。
她匆匆解开头上的发髻,这宫里的发式还是冬梅帮她梳理的,想到冬梅她心里一阵心酸,也不知她如今的日子过得可好?伤感归伤感,她还是动作娴熟地打理出一个男子的发髻结于头顶。打这种发髻她轻车熟路,以前跟隐水姑姑四处游历,都是这种扮相。最后,她对着铜镜左右打量自己,铜镜里出现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郎,除了颧骨处有个黑乎乎的结疤,看不出毛病,更看不出与宫里秀女有何关联。
明筝在屋外廊下匆匆扒了几口饭,对郭嫂说屋里太闷,想去园子里走走。李嫂很爽快地便答应了,昨天萧天还嘱咐她,没事领她出来走走。明筝沿着游廊在园子里兜兜转转,趁郭嫂忙于收拾,便溜出了月亮门。
不知何时天阴下来,空气中都氤氲着水汽,不多时便淅淅沥沥落起雨滴。明筝没想到出了小院,外面竟然还是个园子。沿着蜿蜒曲折的游廊,一路向前是一片水池,绵绵的春雨落入池中,泛起圈圈涟漪。岸上栽有几株细柳,柳条已抽出米拉大小的绿油油新芽;水池里红色的金鱼聚在一处争食。
明筝走到池边水榭,只见屋檐上有匾额上书三字‘沁芳榭’。由于雨水的缘故,榭里滞留了一些人在赏雨。他们三三两两,均是书生的打扮,有坐在木廊上埋头读书的,有两人对弈的,有三四友人品茶聊天的。
明筝正左右张望,一个微胖着锦服的男子,从另一边走过来,他长袍簇新,尤其是腰间一条镶玉的腰带惹人注目,明筝看到此人有些眼熟。两人走近时,明筝突然想起,此人在进京的客栈见过一面,他叫李春阳,进京赶考的秀才。
明筝知道他不会认出自己,便向前走去。水榭边四个书生争论的脸红脖子粗,一旁石桌上放着几本书籍,明筝匆匆瞟了一眼,是《周易》、《中庸》、《春秋》等,明筝故意放缓脚步,想听一听他们在争论什么?原来是在评说一篇八股文。题目是:子谓颜渊旧,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这篇题目,在破题上,四个人有四个见解,大家争论不休。
看来春闱已近,这些学子们正夜以继日不放过任何进益的机会。明筝虽未做过八股文,但是从小便在父亲的书房长大。她知道八股文是由八部分组成,由破题、承题、发凡、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组成,其中破题尤其重要和费思量,这几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便不足为奇。明筝想了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她自小喜欢读书,但却厌烦八股文,写文章本应信马由缰,而八股文条框太多,明筝觉得太难了。
突然,一个青衣书生兴奋地一击掌道:“有了,听着:圣人行藏三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三人品评良久,有点头的,有摇头的。又有一人道:“此处破题巧妙,我也想出承题来: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几人听后,有人点头称妙,有人摇头不以为然。明筝听了半天,觉得太无趣,还是快去送信吧。
明筝跑得急,正与一个小厮撞到一起。明筝认出是天天给自己送草药的小六,小六也认出明筝。
“明筝姐姐,你这是要去哪里?”小六问道。
明筝一看,坏了,遇到谁不行,偏偏遇到他。明筝担心小六去给萧天报信,忙笑道:“小六,我四处转转。你不用管我,你去忙吧。”小六迟疑地看着她,明筝便又钻进那堆秀才里,听着那些酸腐的句子,眼睛盯着小六看他出了园子,便急急向大门跑去。
由于路不熟,几次绕了远道,好不容易找到大门。只见门边立着一个一袭灰袍的儒雅公子,再仔细一瞧,不是萧天是谁?
萧天站在门边,眼睛不眨地盯着她。明筝想转身走已来不及,被萧天叫住。“明筝,我正等你。”萧天说着,上下打量起她这身有趣的打扮,“挺合身。”
“哼,”明筝鼻子里哼了一句,抬眼看看萧天风流倜傥的样子,自己往他身边一站活脱脱一个跟班小厮。
“明筝,你自己能骑马吗?”萧天问道,“我让小六备好马,一会儿咱们就出发,与柳眉之在妙音山见,去祭拜你姨母。”
明筝猛然想起,今日确实是要去祭拜姨母,但是宫女所托之事也不能再拖,便走到萧天面前,讨好地一笑道:“萧大哥,你且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去便回,可好?”
“你去哪儿?”萧天脸色一变,眉头一紧问道。
“这……”明筝瞪着他,看他如今这架势还真把自己当他帮里的人了,难道去哪儿都得向他回禀?
“你忘了帮里的规矩了?”萧天果然来了一句。
“你真拿我当你兴龙帮里人了?”明筝惊叫道。
“这岂是儿戏。”萧天严肃地看着她。
“我入帮也可以,”明筝说道,“只要兴龙帮能帮我报仇雪恨。我生是兴龙帮的人,死是兴龙帮的鬼。”
“明筝,你我的父亲是故交朋友,他们都配得上‘忠良’两字,前后被奸妄小人构陷而死,这几年冤死的忠正之士何止你我的父亲,还有很多人。朝纲已乱,奸人当道,报仇岂止是杀一个人这么简单?”
“萧大哥,依你看该如何做?”明筝问道。
“你若还把我当成你书远大哥,便相信我,你的事也是我的事,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从长计议可好?”萧天看着明筝,又说道,“在我面前,不可隐瞒,有事便告诉我,有我给你做主,你怕什么?”
明筝一听,眨巴了下眼睛,觉得萧天此话很有道理,便从衣袖里掏出宫女的信笺,递给萧天道:“这是那日在宫里,一个宫女求我带出来的一封书信,上面有地址,我想给送去。”
萧天匆匆扫了眼信笺上细小的字体,念了出来:“芝麻胡同十三号,王铁君。”萧天看着明筝又问道,“是怎样一个宫女,你可知道她姓名?”
“不知道。”明筝摇着头,“宫里面,宫规森严,连与其人说话都禁止。”
“走吧,我跟你一起先把这封信送去,再出城,也还来得及。”萧天说着,领着明筝往马厩走去。
两人骑着马,出了上仙阁。一路避开大道,专拣小巷陋街而去。明筝只顾跟在萧天身后,她哪里知道路,只见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僻静的胡同,停到一个院门前。
开门的是一个少年,看到门前站着一位公子和一名小厮,还以为敲错了门。萧天拱手一揖,温和的问道:“请问这位小哥,里面可是住着一位叫王铁君的人?”
“有,”少年支吾了一声,“是,我爹。”
“谁呀?”从影壁墙旁走过来一个壮实的中年人,面色黝黑,相貌丑陋,还一脸扎髯,身上狱卒的官服都没有换下,手里握着一根旱烟,烟锅里还冒着烟,他拿旱烟朝墙壁上磕了一下,问道:“你们是……”
萧天压低声音问道:“家里可否有人在宫里?”
扎髯男人一愣,一双凶巴巴的眼睛盯着萧天,脸色有些发白,惴惴不安地答道:“有,小女在宫里。”
萧天点点头问道:“你便是王铁君?”
“正是。请……”扎髯男人急忙闪身伸手相请,萧天和明筝随其走进小院,过了影壁墙,眼前呈现一个干净的小四合院,可以看出虽不富庶也是衣食无忧的小户之家。萧天站在天井院,从身上掏出信笺,递给王铁君,道:“受人之托,你看无误,我们便告辞。”
王铁君接过信笺,辨认出上面字迹,脸上肌肉一阵颤动,口中喃喃道:“是,是小女的字,”王铁君动容地道,“五年了,小女自进宫便音信皆无,”男人眼里漾满泪花,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萧天,深深一揖,“谢公子传信,敢问公子大名,日后定要相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萧天说着,还了一礼,道,“在下姓萧,单字一个天。”萧天注意到他身上狱卒的官服,便问道,“老哥,可是在朝中办差?”
“嗨,”王铁君苦笑一声,“在锦衣卫的诏狱混口饭吃,是份苦差,我都羞于在人前走动,像咱这种出身的贫民百姓去哪儿能谋到好差事呀。”
“那好,便不打扰了,老哥快看信吧。”萧天抱拳告辞,扎髯男人相送到门外。
萧天和明筝翻身上马,朝西直门而去。明筝想到那托信的宫女,很是心酸,便说道:“难道一入宫,便不能再与亲人相见?”
“你以为呢?”萧天叹息道,“老话说,宫深似海嘛,不然,一听说你进了宫,老夫人便急成那样……”萧天急忙闭嘴,他看了眼明筝,自己无意牵连出老夫人,顿时又让明筝伤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