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时我的心境真是痛苦极了!天天在手中经过的差不多都是日本货,并且一定要卖日本货。既然做了洋货店的伙友,一切行动当然要受东家的支配,说不上什么意志自由。心里虽然恨东家之无爱国心,但是没有法子,只得厚着面皮卖东洋货;否则,饭碗就要发生问题了。或者当时你们学生骂我们当伙友的没有良心,不知爱国……可是我敢向你说一句话,我当时的确是有良心,的确知道爱国,但是因为境遇的限制,我虽有良心,而表现不出来;虽知爱国,而不能做到,可是也就因此,我当时精神痛苦得很啊!
那一天,落着雨,街上泥浆甚深。不知为什么,你们学生决定此时游行示威。W埠的学生在这次大约都参加了,队伍拖延得甚长,队伍前头,有八个高大的学生,手里拿着斧头,见着东洋货的招牌就劈,我们店口的一块竖立的大招牌,上面写着“东西洋货零趸批发”,也就在这一次亡命了。劈招牌,对于商店是一件极不利的事情,可是我当时见着把招牌劈了,心中却暗暗地称快。我的东家脸只气得发紫,口中只是哼,但是因为学生人多势众,他也没有敢表示反抗,恐怕要吃眼前的亏。可是他恨学生可以说是到了极点了!
当晚他在我们店屋的楼上召集紧急会议,到者有几家洋货店的主人及商务会长。商务会长是广东人,听说从前他当过龟头,做过流氓;现在他却雄霸W埠,出入官场了。他穿着绿花缎的袍子,花边的裤子,就同戏台上唱小旦的差不多,我见着他就生气。可是因为他是商务会长,因为他是东家请来的,我是一个伙友,少不得也要拿烟倒茶给他吃。我担任了布置会场及侍候这一班混帐东西的差使,因之,他们说些什么话,讨论些什么问题,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地。首由陶永清起立,报告开会的宗旨:“今天我把大家请来,也没有别的,就是我们现在要讨论一个对付学生的办法。学生欺压我们商人,真是到了极点!今天他们居然把我们的招牌也劈了;这还成个样子么?若长此下去,我们还做什么买卖?学生得寸进尺,将来恐怕要把我们制到死地呢!我们一定要讨论一个自救的方法。”
“一定!一定!”
“学生闹得太不成个样子了!一定要想方法对付!”
“我们卖东洋货与否,与他们什么相干?天天与我们捣乱,真是可恨已极!”
“依永清你的办法怎样呢?”
“大家真都是义愤填胸,不可向迩!”一个老头子只气得摸自己的胡子,小旦派头的商务会长也乱叫“了不得”。陶永清看着大家都与他同意,于是便又接着严重地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学生对待我们的手段既然很辣,那我们对于他们还有什么怜惜的必要?我们应采严厉的手段,给他们一个大亏吃,使他们敛一敛气……”
我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心中想,怎么啦,这小子要取什么严厉的手段?莫不是要——不至于罢?难道这小子真能下这样惨无人道的毒手……
“俗话说得好,蛇无头不行;我们要先把几个学生领袖制伏住,其余的就不成问题了。学生闹来闹去,都不过是因为有几个学生领袖撑着;倘若没有了领袖,则学生运动自然消灭,我们也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做生意了。依我的意思,可以直接雇几个流氓,将几个学生领袖除去……”
我真是要胆战了!学生运动抵制日货,完全是为着爱国,其罪何至于死?陶永清丧尽了良心,居然要雇流氓暗杀爱国的学生,真是罪不容诛啊!我心里打算,倘若我不救你们学生,谁还能救你们学生呢?这饭碗不要也罢,倒是救你们学生的性命要紧。我是一个人,我绝对要做人的事情。饿死又算什么呢?我一定去报告!
“你们莫要害怕,我敢担保无事!现在官厅方面也是恨学生达了极点,决不至于与我们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会长先生!但不知你的意见如何?”
小旦派头的商务会长点头称是,众人见会长赞成这种意见,也就不发生异议。一忽儿大家就决定照着陶永清的主张办下去,并把这一件事情委托陶永清经理,而大家负责任。我的心里真是焦急得要命,只是为你们学生担心!等他们散会后,我即偷偷地叫了一辆人力车坐上,来到你的学校里找你,恰好你还未睡,我就把情事慌慌忙忙地告诉你。你听了我的话,大约是一惊非同小可,即刻去找人开会去了。话说完后,我也即时仍坐人力车回来,可是时候已晚,店门早开了,我叫了十几分钟才叫开。陶永清见了我,面色大变,严厉地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知道他已明白我干什么去了,就是瞒也瞒不住;但我还是随嘴说,我的表兄初从家乡来至W埠,我到旅馆看他,不料在他那儿多坐了一回,请东家原谅。他哼了几声,别的也没说什么话。第二天清早,陶永清即将我帐算清,将我辞退了。
维嘉先生!我在W埠的生活史,又算告了一个终结。
十五
满天的乌云密布着,光明的太阳不知被遮蔽在什么地方,一点儿形迹也见不着。秋风在江边上吹,似觉更要寒些,一阵一阵地吹到飘泊人的身上,如同故意欺侮衣薄也似的。江中的波浪到秋天时,更掀涌得厉害,澎湃声直足使伤心人胆战。风声,波浪声,加着轮船不时放出的汽笛声,及如蚂蚁一般的搬运夫的哀唷声,凑成悲壮而沉痛的音乐;倘若你是被欺侮者,倘若你是满腔悲愤者,你一定又要将你的哭声渗入这种音乐了。
这时有一个少年,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倚着等船的栏杆,向那水天连接的远处怅望。那远处并不是他家乡的所在地,他久已失去了家乡的方向。那远处也不是他所要去的地方,他的行踪比浮萍还要不定,如何能说要到什么地方去呢?那漠漠不清的远处,那云雾迷漫中的远处,只是他前程生活的像征——谁能说那远处是些什么?谁能说他前程的生活是怎样呢?他想起自家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热泪又涔涔地流下,落在汹涌的波浪中,似觉也化了波浪,顺着大江东去。
这个少年是谁?这就是被陶永清辞退的我!
当陶永清将我辞退时,我连一句哀求话也没说,心中倒觉很畅快也似的,私自庆幸自己脱离了牢笼。可是将包袱拿在手里,出了陶永清的店门之后,我不知道向哪一方向走好。漫无目的地走向招商轮船码头来,在趸船上踱来踱去,不知如何是好。兀自一个人倚着等船的栏杆痴望,但是望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出来。维嘉先生!此时的我真是如失巢的小鸟一样,心中有说不尽的悲哀啊!
父母在时曾对我说过,有一位表叔——祖姑母的儿子——在汉城X街开旅馆,听说生意还不错,因之就在汉城落户了。我倚着趸船的栏杆,想来想去,只想不出到什么地方去是好;忽然这位在汉城开旅馆的表叔来到我的脑际。可是我只想起他的姓,至于他的名字叫什么,我就模糊地记不清楚了。
或者他现在还在汉城开旅馆,我不妨去找找他,或者能够把他找着。倘若他肯收留我,我或者替他管管帐,唉,真不得已时,做一做茶房,也没什么要紧……茶房不是人做的么?人到穷途,只得要勉强些儿了!
于是我决定去到汉城找我的表叔王……
喂!维嘉先生!我这一封信写得未免太长了!你恐怕有点不耐烦读下去了罢?好!我现在放简单些,请你莫要着急!
我到了汉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的表叔找着。当时我寻找他的方法,是每到一个旅馆问主人姓什么,及是什么地方人氏——这样,我也不知找了多少旅馆,结果,把我的表叔找着了。他听了我的诉告之后,似觉也很为我悲伤感叹,就将我收留下。可是帐房先生已经是有的,不便因我而将他辞退,于是表叔就给我一个当茶房的差事。我本不愿意当茶房,但是,事到穷途,无路可走,也由不得我愿意不愿意了。
维嘉先生!倘若你住过旅馆,你就知道当茶房是一件如何下贱的勾当!当茶房就是当仆人!只要客人喊一声“茶房”,茶房就要恭恭敬敬地来到,小声低语地上问大人老爷或先生有什么分付。我做了两个月的茶房,想起来,真是羞辱得了不得!此后,我任着饿死,我也不干这下贱的勾当了!唉!简直是奴隶!
一天,来了一个四十几岁的客人,态度像一个小官僚的样子,架子臭而不可闻。他把我喊到面前,叫我去替他叫条子——找一个姑娘来。这一回可把我难着了:我从没叫过条子,当然不知条子怎么叫法;要我去叫条子,岂不是一件难事么?
“先生!我不知条子怎样叫法,姑娘住在什么地方……”
“怎么!当茶房的不晓得条子怎样叫法,还当什么茶房呢!去!去!赶快去替我叫一个来!”
“先生!我着实不会叫。”
这一位混帐的东西就拍桌骂起来了,我的表叔——东家——听着了,忙来问什么事情,为着顾全客人的面子,遂把我当茶房的指斥一顿。我心中真是气闷极了!倘若东家不是我的表叔,我一定忍不下去,决要与他理论一下。可是他是我的表叔,我又是处于被压迫的地位的,那有理是我可以讲的……
无论如何,我不愿意再当茶房了!还是去讨饭好!还是饿死也不要紧……这种下贱的勾当还是人干的么?我汪中虽穷,但我还有骨头,我还有人格,哪能长此做这种羞辱的事情!不干了!不干了!决意不干了!
我于是向我的表叔辞去茶房的职务,我的表叔见我这种乖僻而孤傲的性情,恐怕于自己的生意有碍。也就不十分强留我。恰好这时期英国在汉城的T纱厂招工,我于是就应招而为纱厂的工人了。维嘉先生!你莫要以为我是一个知识阶级,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不,我久已是一个工人了。维嘉先生!可惜你我现在不是对面谈话,不然,你倒可以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衣服,看看我的态度,像一个工人还是像一个知识阶级中的人。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工人的样儿……
T纱厂是英国人办的,以资本家而又兼着民族的压迫者,其虐待我们中国工人之厉害,不言可知。我现在不愿意将洋资本家虐待工人的情形一一地告诉你,因为这非一两言所能尽;并且我的这一封信太长了,若多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所以我就把我当工人时代的生活简略了。将来我有工夫时,可以写一本“洋资本家虐待工人的记实”给你看看,现在我暂且不说罢。
十六
江水呜咽,
江风怒号;
可怜工人颈上血,
染红军阀手中刀!
我今徘徊死难地,
恨迢迢,
热泪涌波涛。
——“江岸”
喂!说起来去年江岸的事情,我到如今心犹发痛!
当吴大军伐掌权的时候,维嘉先生,你当然记得:他屠杀了多少无罪无辜的工人啊!险矣哉,我几乎也把命送了!本来我们工人的性命比起大人老爷先生的,当然要卑贱得多;但是,我们工人始终是属于人类罢,难道我们工人就可以随便乱杀得么?唉!还有什么理讲……从那一年残杀的事起后,我感觉得工人的生存权是没有保障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要如鸡鸭牛豖一般地受宰割。
当时京汉全路的工人,因受军伐官僚的压迫,大罢工起来了。我这时刚好在T纱厂被开除出来。洋资本家虐待中国工人,维嘉先生,我已经说过,简直不堪言状!工资低得连生活都几几乎维持不住,工作的时间更长得厉害——超过十二点钟。我初进厂的时候,因为初赌气自旅馆出来,才找得一个饭碗,也还愿意忍耐些?可是过了些时日之后,我无论如何,是再不能忍耐下去了。我于是就想方法,暗地里在工人间鼓吹要求增加工资,减少工作时间……因为厂中监视得很厉害,我未敢急躁,只是慢慢地向每一个人单独鼓吹。有一些工人怕事,听我的说话,不敢加以可否,虽然他们心中是很赞成的,有一些工人的确是被我说动了。不知是为着何故,我的这种行动被厂主察觉了,于是就糊里糊涂地将我开除,并未说出什么原故。一般工友们没有什么知识,见着我被开除了,也不响一声,当时我真气得要命!我想运动他们罢工,但是没有机会;在厂外运动厂内工人罢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与江岸铁路分工会的一个办事人认识。这时因在罢工期间,铁路工会的事务很忙,我于是因这位朋友的介绍,充当工会里的一个跑腿——送送信,办办杂务。我很高兴,一方面饭碗问题解决了,胜于那在旅馆里当茶房十倍;一方面同一些热心的工友们共事,大家都是赤裸裸的,没有什么权利的争夺,虽然事务忙些,但总觉得精神不受痛苦。不过我现在还有歉于心的,就是当时因为我的职务不重要,军伐没有把我枪毙,而活活地看着许多工友们殉难!想起他们那时殉难的情形,维嘉先生,我又不禁悲忿而战栗了!
我还记得罢工第三日,各工团派代表数百人,手中拿着旗帜,群来江岸慰问,于是在江岸举行慰问大会,我那时是布置会场的一个人。首先由京汉铁路总工会会长报告招待慰问代表的盛意,并将此次大罢工的意义和希望述说一番。相继演说的有数十人,有痛哭者,有愤詈者,其激昂悲壮的态度,实可动天地而泣鬼神。维嘉先生!倘若你在场时,就使你不憎恶军伐,但至此时恐怕也要向被压迫的工人洒一掬同情之泪了。最后总工会秘书李振英一篇的演说,更深印在我的脑际,鼓荡着在我的耳膜里:“亲爱的同志们!我们此次的大罢工,为我国劳动阶级命运之一大关键。我们不是争工资争时间,我们是争自由争人权!倘若我们再不起来奋斗,再不起来反抗,则我们将永远受不着人的待遇。我们是自由和中国人民利益的保护者,但是,我们连点儿集会的自由都没有……麻木不仁的社会早就需要我们的赤血来濡染了!工友们!在打倒军伐的火线上,我们应该去做勇敢的先锋队。只有前进啊!勿退却啊!”
李君演说了之后,大家高呼“京汉铁路总工会万岁!中国劳动阶级解放万岁!全世界劳动者联合起来啊!”一些口号,声如雷动,悲壮已极!维嘉先生!我在此时真是用尽吃奶的力气喊叫,连嗓子都喊叫得哑了。后来我们大队游行的时候,我只听着人家喊叫什么打倒军伐,劳动解放……而我自己喊叫不出来,真是有点发急。这一次的游行虽然经过租界,但总算是平安地过去了。
但又谁知我们群众游行的时候,即督军代表与洋资本家在租界大开会议,准备空前大屠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