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解忧的提议下,我命高唐拿出一堆艾蒿送给了宋茂才。何解忧旁白道:“夏夜燃艾蒿驱蚊最好。”
“你自己怎不用?”宋茂才瞪艾蒿一眼,再瞪何解忧一眼,怒发冲冠。
何解忧上前一步,伸手触向草堆,“公主若赐给我,我当然要。”
宋茂才赶紧闪开,沉吟着哽咽许久,终是背负荆条,怀抱草堆,离去了。
我看得颇不忍心,何解忧低声道:“莫非公主想留他?”
“若是从前,兴许就留一留,如今么……”我朝他脸上一望,十分具有深意,“那自然是不妥的。”
谁知这何解忧在我胶着的目光逼视下,依旧是从容自若,不仅不惶恐,还抬起目光跟我对视起来。果然是亘古未有不世出的奇男子!荷池旁,我与他互相望了许久许久。从良徘徊来徘徊去都没法打断我们的对视,只得咳嗽一声,大着嗓门道:“禀公主,简相求见!”
本宫从来没有在对视中落败,这次自然也不例外,我继续着未竟的事业,随口道:“宣他进来。”
从良又咳嗽一声,回头对着某人道:“简相,公主宣你进来。”
我大惊,忙收回与何解忧对望的视线,转头看去。简拾遗竟然已站在了不远处,沉着脸色淡然观望。本宫心里忽然有点五味杂陈,不知该看谁好,于是盯向从良。从良神色一震,委屈且推脱道:“公主说过,简相若来,可直接入园。”
我似乎是这么说过,但依然觉得从良推脱得自己毫无干系这种态度等同于说错都在本宫,于是我训斥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个猪脑子!”
从良耷拉着脑袋不敢再狡辩,神色因我骂他猪脑子而更加委屈。我原本想再骂他几句,却惊见简拾遗转身朝外走。想也未想,我拔腿便追去,“拾遗……”
好在他走得也不快,我几步便追上,将他袖子一扯,“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臣有些失礼,再去外面拜见一回。”他语气淡淡,侧着身也不看我。
我打着哈哈一笑,紧拉着他不放,“何须管那些虚礼,本宫说过,你若来,可直接来找本宫的。”
他这才稍抬眼角,掠我一眼,“此一时彼一时,臣不敢僭越。”
每每惹得朝臣不悦,本宫都有独门心法应对,那便是高唐所谓的,冲着他们款款一笑。而这种情况下,朝臣一般会有两种反应,要么呆若木鸡吓得不敢动弹,要么心胆俱碎为保贞节只得告老还乡。此招屡试不爽,于是我拽着宰相大人的衣袂,一点点释放温文尔雅又情意款款的微笑。
简拾遗不是一般的朝臣,不然也做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因此他的反应也不会局限于平常人的那两种。他只是静静看我两眼,再转头看向旁处,云淡风轻虚无缥缈道:“臣若来的不是时候……”
“不不不,是时候,简相什么时候来都是时候。”我笑眯眯道。
“老师!”何解忧看这边差不多情势缓和了,才忙着过来对简拾遗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敛容道,“还未来得及前往老师府上拜会,学生失礼了。”
简拾遗淡然看他,“我来公主府便是为了找你。”
我心中悄然叹气,果然不是为我而来,这自作多情的毛病还是死不悔改。
何解忧忙问:“老师有何吩咐?”
“听说你住在驿馆,那里多有不便,若是不嫌弃,可来我府上住些时日,待以后决定在京师长久待下去的话,再购一处府邸。”简拾遗娓娓道来,一副慈师的形容。
我觉得这句话有处地方不太对,不禁思索起来。
何解忧一脸天真道:“承蒙老师好意,只是方才公主已命我搬过来住。不过叨扰公主总是不妙,学生还是去老师府上……”
我暂停思索,觉得如此待客不妥,便截口道:“本宫已叫人收拾出了一间屋子,你这搬来搬去就省了吧,本宫府上一切用度都齐备得很。”
何解忧推辞道:“太惶恐了,我还是去老师那里叨扰……”
简拾遗听这许久,垂眸半晌,“既然殿下已有安排,那臣就不费心了。解忧就托殿下照料了。”
我欣然应允,“简相放心吧,本宫定会照料好你学生,不叫他受一分委屈的!”
简拾遗点点头,“多谢殿下,那臣告辞了。”
我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今夜晚宴,本宫打算为解忧接风,简相也一起过来吧,你们师徒也好聚一聚。”
简拾遗又沉吟着道:“臣今夜有……”
“简相定然不会拒绝的吧,那就晚上早些过来。”我笑容可掬地补充。
他默了片刻,“那就劳烦殿下了。”
目送简拾遗离开,也不知目送了多久,直到何解忧轻轻咳嗽一声,将我唤醒过来。想起一事,我面上一乐,又立即收敛,和蔼慈祥地引路,“那个,解忧啊,本宫为你准备了个房间,去看看合不合你意。”
何解忧贪看满池荷花,憧憬道:“可看得见这些映日荷花么?”
“当然。”我又喜上眉梢,遂赶紧收敛,极其和善可亲介绍道,“从那个房间眺望这荷塘,视野最好,夏夜微风送荷香,沁人心脾又凉爽得很,是本宫曾聘九九八十一位能工巧匠用足两年时间重金打造的殿阁。”
穿荷池,过石桥,一座金碧辉煌的殿阁巍峨矗立,砖雕斗拱重角飞檐,脊兽螭吻盘蹲其上,一块金光闪闪的牌额上隶书着妖娆的三个大字——藏娇阁!
何解忧站在牌额下,仰望那三个闪耀着金光的大字,很有见识地慨然道:“原来这便是传说中京师第一绝的藏娇阁。”
我谦虚道:“小小寒舍,不晓得解忧能否住得习惯。”
他啊了一声,表示了一下受宠若惊,随即又愁上眉头,幽幽一叹:“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我赶紧蹭到他面前,凝望于他,款款道:“本宫绝不学那汉武帝,金屋藏娇再长门闭阿娇,做出这种始乱终弃的禽兽之事!”
何解忧展颜一笑,“那你招几个驸马?”
美人的笑容太具有杀伤力,我半分抵抗力没有,谄媚道:“如本宫这类极守妇道的传统女子,驸马自然有且只有一个。”
夜宴设在春潮带雨晚来急中央渚清沙白的大片清幽空地上,上有长空明月,下有碧波芙蕖,月光映在荷风吹皱的水中,滟滟随波,空里流霜,看一眼便叫人醉了。
我独坐桌边,捧着脸望月,心情激动且复杂。激动的是,即将有二美伴宴。复杂的是,宰相弄不到手,再转恋他学生,似乎有些没有节操。
灌下一杯酒,心中一激荡,立即又想开,节操值几个钱?本宫权倾天下,何必拘泥这些小节?既然民间都唱,公卿只跪皇姑姑,宋玉只在百里府,那便要实至名归才是。
父皇临终时曾拉着我的手说:“重重,不要委屈了自己,你总把什么都闷在心里,如何能活得痛快?”
再灌下一杯酒,我撑着头想,今夜一定要说出来!宋茂才他堂姐说得对,真爱一旦出现了,就要紧紧攥在手里,捏成灰也不能让他飞了!
为避免夜长梦多,今夜,本宫一定要当着他们的面,公布本公主与何解忧的婚期!因各种前车之鉴,本宫终于醒悟了,驸马这东西,只有拐到了床上才牢靠。
“公主笑得这般诡异,想什么如此入迷?”不知何时,何解忧竟已来了,坐到了我对面。
我忙擦去嘴边口水,看到未来驸马又是一阵心头荡漾。他似沐浴更衣而来,一袭白缎衣,今夜配了把素扇,衣上还有熏香。他手执酒壶,起身到我身边,替我杯里满上。此情此景,再被各种香气一激,我色迷心窍,一把摸住了他倒酒的手。
何解忧的手就停顿在那里,任由我摸来摸去。
“公主,简相来了。”何解忧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不着痕迹收回手,抬眸便见婀娜荷花旁走来的简拾遗,一身青衫缓袍,无尽的隽永,看得我想扭头哭一哭。看得到却吃不到的东西,最虐心了。
他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我不规矩的手,面上神色如月光一般虚无冷清。
三人入席就座,一番客套话后,何解忧给大家倒满了酒。酒过三巡后,我趁着脑子还清醒,起身笑道:“拾遗,解忧,你们可知本宫闺名之意么?”
何解忧摇着素扇,微笑道:“斗胆提及公主闺名,先请公主恕罪。姒,当是公主排行第四,用的谐音。也有公主姿容过人,堪比夏朝褒姒之意。”
我摇摇晃晃,笑得十分开怀,“承蒙解忧谬赞,姒之意倒也八九不离十。”
简拾遗饮下一杯酒,抬头看向月色。微风拂过他鬓边发丝,我险些要伸手替他理一理。他再看着自己手中夜光杯,缓缓道:“殿下生日在四月初四,又排行第四,所以名重姒。”
何解忧见我摇来晃去,起身过来扶我坐下。我笑了一阵,望向中天明月,“我生在四月初四,又于七月初七遇见解忧,所以打算,我们的婚期就定在九月初九重阳,如何?”
何解忧停了扇子。
简拾遗身形顿了顿,手里的琉璃夜光杯滚到了桌上。
见何解忧发呆。我甚是没底气,一阵忐忑,“解忧,你、你不愿意么?”
他长长啊了一声,从发呆中醒过来,起身夺走我的酒杯,再将酒杯晃在我眼前,“这是几个杯子?”
我醉醺醺一笑,“一个。本宫没醉,不是说胡话。”
说完,扑通一声,我倒到了地上。二人急忙离案,来寻地上的我。我一把拉住一人的手,攀到他胳膊上凝望他,哀愁幽怨道:“解忧,你不愿意娶我么?”
他胳膊僵硬着,在我凝望下艰难开口,“殿下醉了。”
“你是害羞了么?”我锲而不舍往他身上攀附,忽然觉得若是他害羞,那必然不好意思当着旁人的面,于是转身对另一旁的人摆摆手,“拾遗,你先退下,我跟解忧有些话说。”
“……”他迟疑片刻,似是自语,“公主果然醉得不浅,臣去熬些醒酒汤。”说罢,摇着扇子转身便走了。
我立即回身继续趴在“准驸马”肩头,眼眸一眨一眨看向他,忍不住伸手到他脸上划了划,深情道:“解忧,现在没有旁人了,你不要害羞。”
他拿住我的手,月光下侧过了头,“你与解忧才见几面,就愿全心托付了?”
“一眼便知有缘,我跟你同时吃到馄饨里的铜钱呢。”见他的反应,我又忐忑不安起来,“我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很难招到一个驸马。但你放心,我会真心待你,你若做了驸马,从此我再也不想旁人,再也不抢人了,真的。”
“再也不想旁人……”他回过目光,月色将他眼眸洗得清澈如水,“重姒……”
“都说夫妻要坦诚相待,那么,我先跟你坦白,但你要原谅我……”我追忆剖析了一番自己半生的罪恶情史,最后道,“我喜欢过一个人,喜欢了很多年,但他也跟他们一样,并不喜欢我。”
他静静听着,沉默许久,“重姒,你从来都看不懂人心……你、喜欢解忧么?”
“喜欢!”我忙表态,郑重盯着他,“若你不信,我可以用行动证明!”语罢,我合身扑上,他措手不及,被我扑倒在地。
被我压到地上的人趁机反攻,将我掀到一边。我试图来个翻滚,将他重新压倒,他却使了战术上先发制人一招,捉着我两手牢牢按住,欺身压住我半边身体。我如何也挣脱不出来,酒晕加上这一阵翻天覆地的折腾,只觉天上的月亮都变成了两个,月亮下衣衫不整的“驸马”也面目模糊得很。
“解忧,你……你要犯……犯上?”我大着舌头训斥。
这一夜不知几时休,总之,第二日,本宫头晕脑胀于卧房中醒来,身边只有落月一人。前夜的事,脑中只得模糊的影像,貌似不是很纯洁,好像是谁非礼了谁。我再深思,艰难回忆起,我招宰相与何解忧饮酒,我宣布了婚期,随后支走了简拾遗,留下了何解忧。
没错!是本宫非礼了何解忧!推倒了他,扒了他的衣服!还强吻了他!
我按着心口,一脸羞涩地回忆。这可怎么好,一定要对人家负责。
“公主?”落月捧着汤药,对我如此神色不解又不安。
我满心羞涩,一脸荡漾地抬头,“驸……何公子呢?昨夜他送本宫回卧房的么?”
“何公子今日一早去了京兆府上任,昨夜也是何公子抱公主回的卧房,不过是奴婢给公主更的衣。”不愧是本宫的贴身侍女,回答得一丝不苟毫无歧义。
遐想了一下何解忧抱本宫的情形就忍不住又一阵荡漾,我压下心头的几朵浪花,想起了简拾遗,便又问落月:“对了,简相几时回去的?不晓得昨夜本宫支开他是否失礼了。”
“何公子送公主回房后,简相得知公主已入睡,便走了。”
“嗯?他是那么晚才走的?”不过想想简拾遗做事向来严谨,待本宫睡了才走也不奇怪。我便未作多想,接过药汤喝了,随后叫落月替我梳妆。
“公主不多休息会儿么?昨夜醉酒那么厉害。”
“驸……何公子今日上任,本宫得去看看才放心,叫他做个五品的京兆少尹实在委屈他了。月儿,给本宫梳个民间妆吧,不要太招摇了。”
装扮一番后,我一身良家妇女衣着,带着一名私家护卫,便微服私访去了位于城西光德坊的京兆府。
京兆府大门素来只走两种人,要么是办公官员,要么是打官司的。我绕过鸣冤鼓,直接到了大门口。两名衙役持着棍子交叉一拦,“打官司鸣冤的,敲鼓先。”
我背着手,举目四顾有无旁门小道啥的可避开这正门,来回踱了几步,又回来对着二人笑道:“民女不打官司不鸣冤,请问可以走后门么?”
衙役甲黑着脸,眉头一竖,“京畿衙门的后门,你走得起么?”
衙役乙却温柔一些,眼睛一眯,对我上下打量,“小娘子,有何事需要走后门啊?可是要官老爷给潜规则?不如让哥哥给你潜了吧?”
我也眯着眼睛一笑,“怎么潜?”
衙役乙收回棍子,笑得格外荡漾,“先看小娘子有无诚意,让哥哥摸上一摸。”
“摸一摸就能进去么?”我上前几步,“那就这么办吧。”
衙役甲皱着眉头,本想阻拦劝说几句,衙役乙已迫不及待伸出了手,在我心口一探,似乎摸着了什么硬物,停滞了一下,继续再探,又碰着那硬物,停滞了一下,终于他满脸不耐,一手从我衣襟扯出那硬物。
金线坠着一个玄铁牌,挂在他手上。两名衙役好奇凑上去一看,只见“监国”二字刻得入铁三分。
衙役乙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剧烈颤抖。
接着,二人相拥倒头晕过去。
我俯身从衙役乙手里扯回金丝线,重新将牌子揣入怀里,抬脚进了京兆府大门。
卯时已过,京兆衙门大堂已经审开了第一堂案,见京兆尹王庸正坐大堂,京兆少尹何解忧坐于稍低一些的地方,堂下有一对年老夫妇在哭诉,我忙闪到一个犄角旮旯旁听。
听了一阵原来是老夫妇控诉乌龙寺的一个花和尚色诱他们未出阁的闺女,如今他们闺女身怀六甲挺着个大肚子,誓死不打胎不嫁人还不供出奸夫是谁,老夫妇见这闺女冥顽不灵,商议等孩子一落地就悄悄送人,免得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哪知这闺女听见了二老的后备手段,连夜逃去了乌龙寺,而在此之前,老妇人就听八大姑七大婆嚼舌根说闺女跟乌龙寺一个俊和尚有来往,如今一看,果然有奸情,而且,掩是掩不掉的。于是干脆撕破脸,官司打到了京兆府。
大曜律法,和尚犯色戒不严重,但弄出个未出生的黑户口则极为严重,轻则流放,重则杖毙。于是京兆尹不敢懈怠,案情听得细致入微。
王庸一拍惊堂木,“岂有此理!你们身为人父人母,不早些给自家闺女定下亲事,将她嫁出去,却任由她跟和尚暗通款曲!首先便罪在你们父母!”
老夫妇痛哭流涕,直称有罪。
何解忧咳嗽一声,“那个,发乎情止乎礼的事儿是毫无实践根据的纯理论,这个天雷勾地火是无法人为控制的,下官以为,此案,当事人于理于法不合,但于情却可谅,还是先带回当事人再当堂审理,弄清原委,再依法处置。”
“岂有此理!”我一拍犄角旮旯竖着的资料柜,“花和尚勾引良家女子,你们还啰嗦个没完,不赶紧拘捕归案还作甚?”
“砰”的一声巨响,资料柜轰然倒地,我义愤填膺踩着这不结实的木头就踏到了大堂中央。
大堂众人被吓得不浅,王庸立即从椅子上弹起,瞠目结舌,“公公公……”
“公什么公!本宫是母的!”我一甩袖子揽到身后,“出一支训练有素的衙役,本宫亲自去捉拿淫贼!”
何解忧起身绕过来,“臣陪公主一起。”
出京兆府衙门时,何解忧见门前两名衙役互相抱着睡在一起,不由深思起来,“这个发乎情止乎礼的事儿果然是毫无实践根据的纯理论,两个男人也可以公然断在一起。”
我却想起了前一晚,自己对何解忧行的非礼之事,不禁扭过了脸,羞涩道:“你、你说得很对。”
何解忧转过身来,盯着我看了几眼,“公主中暑了么,脸这么红。”
本宫第一次带着浩浩荡荡的衙差捉拿嫌犯,心情之激荡可想而知,顶着烈日一马当先,健步如飞,其他诸人被我甩出去老大一截。
后面遥遥传来一人气喘吁吁的喊话:“公主,有句话,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继续往前飞奔,“讲。”
那领头衙差快断气一般,“公主……您那条路……不对……”
我忙伸胳膊抱住路边一棵树,才刹住脚下。众人在百尺外停下一边休息一边等我返回正道。
问明白了方向后,我甩开裙摆便要再度一马当先,被何解忧拦下了。他打开扇子遮到我头顶扇风,晓之以理:“捉拿和尚这事还是得交给衙门里的人办,你说是不是?”再动之以情:“这天气炎热,不小心受了热中了暑,一会就看不了惩凶除恶大快人心的审案,你说是不是?”
我想了想,点头,“很是!”
他眼角一弯,笑了笑,“那就让他们前头去,咱们后面慢慢走。”
我同意了。何解忧交代了衙差们,便与我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赶路。为尽早捉拿奸夫,我们抄的近道,也就是乡间小路,极不好走。何解忧几次伸出手,打算接应我一下,为证明自己不是那娇滴滴的金枝玉叶,我一律推辞。
再度一步跨过田坎后,我昂然道:“你瞧,本宫自己可以过来。”
却见何解忧愁眉锁在一处,在我身后低低一叹,“公主从内到外都如此厉害,还要驸马做什么。”
我一听,不对劲,好像未来驸马有了愁绪,“解忧何出此言?”
他再一叹,“你让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有些明白了,忙从田坎上跨了回去,再伸出手去,“英雄,扶我一把。”
何解忧这才满意,拿住我的手,打横将我抱了起来,越过了田坎。然而却没有放下我的意思,依旧横抱着往前走。我横在他怀里,只能仰头看着他的脸,看着看着,一股荡漾之情由内而外生在了脸上,“解忧,昨夜你也是这么抱着我的么?”
“是啊,昨夜公主醉得真不浅,还格外沉。”
“解忧,我会对你负责的。”
“嗯?”他低下头来不解地看着我。
想起昨夜朦胧的记忆片段,我极不好意思,别过脸,“总之,你放心啦。”
待我们这么磨磨蹭蹭赶到乌龙寺时,全寺已被衙役们包围了,领头衙差喊起话来:“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走出茅厕,走出澡堂,所有人呆在原地不准动!”
一切就绪,我几步上前,示意撞开寺门。
大门缓缓开启。衙差兵分两队,冲入了乌龙寺。何解忧对我做了个请式,我便当先迈入。
进了才发现,这乌龙寺原也不大,站在外头的和尚也就零零散散十来人,正惊惧地望着衙差们不敢动弹。我环视了一遍,高声道:“京兆府拿人!色诱良家女子的花和尚是哪个?速速站出来!”
和尚们都呆若木鸡,没有反应。我大怒,再高声道:“住持是哪个?出来!”
“佛门净地,谁在此喧哗?”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接着便见一身僧衣的俊和尚从大雄宝殿出来。
我心内暗惊,这和尚长得如此俊俏,定然是那奸夫!当下毫不迟疑,奔上前去,叱道:“淫僧!还不束手就擒!”
他一眼望来,目光如炬。我小腿忽然一软,中途折回,忙不迭奔向何解忧,夺过他手中扇子,刷地打开遮到脸上。说时迟那时快,主持和尚已疾步跟了过来,语调极为震惊震怒:“淫虫!臭虫!是你——”
“不是我!”我闪身躲到了何解忧身后。
“不是你是谁?!”和尚快速逼近,见我如见大仇。
何解忧在我身前挡得很结实,悠悠道:“大师可知冒犯的是谁?”
住持和尚咬牙切齿:“贫僧当然知道!这条臭虫便是化成灰,贫僧也认得!”
何解忧嗓音微沉,不怒自威,“大胆!如此诋毁辱骂当朝大长公主,王法何在?将此人拿下!”
衙役们挥着绳索便上,俊和尚使劲挣扎,咆哮道:“臭虫!我跟你不共戴天!”
“慢着慢着!”我只得从何解忧身后极不情愿挪出来,撤开扇子,对何解忧低声道:“这个……有点复杂,他是我的一个故人。”
何解忧了然地点点头,体贴地道:“那臣回避一下。”说完,作势要走,我忙拉住他,赔笑:“严重了严重了。”
我再神情复杂地转向俊和尚,“叶公子,别来无恙?原来你在这里出家呢。”
“哼!”他愤然转过头。
我干咳一声,向众人解释:“这位是叶侍郎家的公子叶知秋,有点小缘故,几年前出的家。”
衙差们一个个恍然大悟的模样,交头接耳——
“原来就是那个喝醉了酒当着公主的面儿脱光了的家伙!”
“没错!不过据说当初还剩着一条裤衩……”
住持和尚叶知秋悲愤交加,手指向我,“臭虫,我一身清白都毁在你手,如今,我跳出红尘外,你又紧跟不舍来毁我,上辈子我跟你是有夺妻之恨还是有杀夫之仇?”
我拿扇子戳脑门,苦涩道:“我真不知道你在这乌龙寺出家,也不是故意来再踩你一回。这么些年了,你……你还这么怨恨我?”
叶住持仰首望苍天,“你毁我清白拆我姻缘,害我出家逼我吃素,我不恨你难道还要爱你?”
我叹息:“后者难度高了点,你还是选前者吧。”
“公主!”何解忧凑过来提醒,“叙旧完了,该干正事了,王大人还在京兆府大堂等着呢。”
我这才从少年时不堪回首的情事中自拔出来,打量着叶住持俊美的五官,满心酸涩,“叶公子,就算你不甘做和尚,好歹也要等还俗了再当爹吧?”
叶知秋一愣,怒道:“贫僧吃斋念佛心怀慈悲,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不贪不嗔不痴!奉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当爹是怎么回事,你给贫僧说清楚!”
我试探道:“叶公子你好好想想,可曾与一位女子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暗通款曲珠胎暗结……”
“住口!”叶住持勃然大怒,“你、你果然还是来污蔑栽赃陷害贫僧的!”
“我真不是!”我又闪到了何解忧身后,正左右为难,忽见众和尚身后走来一个姑娘,挺着个大肚子。我大喜,一手指去,“人证物证!”
何解忧跟着道:“乌龙寺里暗藏良家女子,还是身怀六甲,请问住持如何解释?”
叶知秋不卑不亢道:“贫僧请她来喝茶下棋的。”
我不由摇头,十分惋惜,“这些年,公子撒谎圆谎的手段还是没有丝毫长进。”
身怀六甲的俊俏女子托着肚子走过来,冷眼将我一盯。我小腿肚子又发软,扶着何解忧的手,悄然转过脸,低叹:“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不是冤家不聚头。”
“哟,这不监国公主么,来跟知秋重续前缘还是来寻小女子报仇?不过也晚了好几个年头吧?”
此女不是旁人,正是当年在叶公子脱光衣服甩了他一个耳光,紧接着要来灭了本宫幸亏本宫翻墙逃得快才免遭毒手的叶公子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宋小怜。
我淡定地笑了笑,摇着何解忧的扇子,只当自己是个路人,“宋姑娘,幸会幸会。”
何解忧见我如此不作为,只好自己上,对着两位当事人,将公堂上的官司讲了,末了,劝他们一句:“二位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不如住持还俗迎娶了这位姑娘,孩子也有了爹,可谓皆大欢喜呀!”
“欢喜你舅!”宋小怜姑娘白了何解忧一眼,“老娘肚里的孩子不是叶知秋的!”
何解忧微笑道:“那孩子他爹是谁?”
宋小怜再白了他一眼,“为了维护他的名声,我是不会说的!”
何解忧脸上笑容再深入几分,“这样敢做不敢当的男人,连妻儿都不敢相认,你就不怕他始乱终弃?”
宋小怜将何解忧上下打量,深意一笑,“阁下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好。不用问也知道,大长公主身边俊俏的男人,不是她男宠新欢便是她驸马候选,不过有个共同点,就是三个月一换。阁下纵是风采过人,也要有些体力和手段才好,不然被换下来可别怪姐姐没提醒你。瞧你这么俊秀文气,可别体力不支啊。”
我在一旁听得坐立不安。何解忧脸上却是淡淡一笑。
见当事人都不承认,何解忧一挥手,“都带回衙门,详审。”
一番闹腾后,和尚、孕妇都带走了。我独个怏怏然走在后头,何解忧等我走近,在我耳边低声:“你信不过我?”
“啊?”我愣了愣。
他眼眸半是清澈半是深邃,“藏娇阁,今夜恭候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