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拾遗在桌边慢慢品茶,品了三杯后,外间侍女颤声:“驸马到。”
手里的茶盏稳稳托着,简拾遗面色也未有一丝一毫的松动。何解忧跨过门槛时速度倒是挺快,显出迫切的样子,只不过气息倒是平缓得很。“听闻老师相召,学生来迟,都是那御镜皇子拉着学生问东问西不让走,让老师久等了。”
“不敢。”简拾遗淡淡将手中茶盏搁到桌上,“这大长公主府,你是主,我是客。客随主便。”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简拾遗说着客随主便,却丝毫没有让对方就座的意思。
“老师言重了。”何解忧微微垂下眼睫,一副乖巧弟子模样。
简拾遗抬眼看了看他,语气依旧很淡,“敢问何驸马,舞阳殿下在何处?”
何解忧也看着对方,坦然对答:“我若知殿下在何处,自然早将她找回来,重阳在即,耽搁了婚事,于我有何益?”
“我倒看不出何驸马为殿下失踪而忧虑,却有闲情赏荷。”简拾遗依旧盯着他。
何解忧笑了一笑,嗓音清亮,七分正经三分纨绔,“我也不曾见老师面露忧色,我何解忧是那种喜怒悲愁都摆在脸上的人么?赏荷是为御镜亲王作陪。毕竟,此处,我也是半个主人。公主不在,我尽一份地主之谊,有何不妥?”
“做不做得真正的主人,两说。你因何故自荐驸马,我不得而知,你因何故对叛军网开一面,我也不得而知……”简拾遗随意理了理袖摆折痕,语气云淡风轻,“既然殿下未曾过问于你,我也可不追究。不过,前些时候,我替殿下遣人过访了你洛阳何家三百号人,顺便一览了何氏族谱,如此世家大族,令人心折。”
何解忧手中折扇合起,笑意顿收,“我自荐驸马乃是仰慕公主风姿。叛军一事怎么说?学生平叛过程事无巨细均录在战报之中,随身将领也可作证。老师拿我九族威胁,是何意?”
“当日驸马凯旋,押解了叛军头领李善,而那李济不过是颗人头,且面目半毁。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大长公主自然不会细看。不过,不看不代表她心中混沌。此后,她可曾问过你平叛过程?既然事无巨细均录在战报之中,她何苦还要有此一问?你自然会略过人头之事,既然你会略过,那她自然也不会再逼问。”简拾遗倏然从椅中站起,“你以为她傻么?她不过是想要个驸马,她真心待你,你有几分真心待她?仰慕公主风姿?你与她从未见过,哪来的仰慕风姿?七夕偶遇,好一个偶遇!不过这样的会面,倒是能让她痴恋你几分。”
何解忧面色低沉,默然一阵,“我何解忧之心,天地可鉴。老师曾对我说,大丈夫行事要无愧天地君亲,解忧自认无愧。对她,也无愧。”
“但愿你无愧。”简拾遗甩袖而去。
拉开大门时,咕咚一个肉身滚了进来。御镜亲王手忙脚乱整理了衣冠,咳嗽几声,“本本本王忘了箱子……”
箱子搬回使节驿馆,开了银锁,解了绳索,我被人搀扶着出了憋屈的小空间。何解忧同简拾遗的那番对话,使我这一路上都陷入丢魂的游离状态。嘴里塞的布被掏出来后,御镜盯着我的小眼神透着诡异,与他的文侍从奈汀对视一眼后,咽了咽唾沫,试探唤我:“殿下?襄城长公主?”
我还他一个呆滞的眼神。
又盯了我一会儿后,御镜转向一身和服浴衣的奈汀,使劲摇动,“到底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奈汀被摇得身体前后摆动,依旧端正着视线的水平线,淡淡道:“武藏昨夜迷了路,翻了襄城府的墙,今日大长公主又透露长公主不见了,综合考虑,武藏劫来的这名女子应该就是襄城长公主。”
御镜一双手塞进了嘴里,瞪着眼含糊道:“方才见到监国公主,就觉得相貌跟花花太相似了,原来真的是……”
御镜的另一个莽夫侍从武藏扑通跪到地上,一脸坚毅,脱去上衣,拔出腰间佩刀,便往自己肚皮上割去。
锯木头一般锯了半晌,莽夫只得收起刀,穿了上衣,到角落里找了块磨刀石,洒上水,将自己佩刀放上去,认真磨起来。
磨刀霍霍声中,御镜又将一团布塞进我嘴里,转身继续摇奈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从嘴里抠出布,到桌边倒了茶漱口,再从怀里掏出早上剩下的半张烧饼吃起来。御镜眼中一亮,奔过来掰走了一大半,边啃边嚷:“肿么办肿么办她是长公主,我们要掉脑袋的!”
我捧着手里最后剩下的小小一片烧饼,一丝小凉风打个转儿吹来……
啃完烧饼后,御镜一拍桌子,决然道:“一条道走到黑!送佛送到西!劫了花花,我们连夜逃走!”
奈汀淡定地摇头,“鲁莽行事,小则被大曜将我们剁成肉酱,大则两国交战,不可。”
听到“肉酱”二字,御镜一阵哆嗦,“你们花开院一族世代都是阴阳师,守卫平安京,守卫皇族,要是我成了肉酱,花开院奈汀也要陪我做肉酱。”
奈汀摇了摇头表示拒绝,“阴阳寮的阴阳师是国家的阴阳师,不是某一个人的,花开院的命运只在天地之间。殿下,我可以引渡您的灵魂回国。”
“我的灵魂将掀起滔天大浪,吞没奈汀的小船,奈汀葬身鱼腹,最终将被渔民制成鱼子酱。”
在武藏的磨刀声中,最终,鱼子酱与肉酱达成了妥协。
奈汀出示了一个惊天计划。
第一步,将本宫我装扮成御镜亲王的随身小丫鬟,从身份上抹杀一切引发成为肉酱的潜在危险。
第二步,将本宫我容貌易换,任谁也认不出公主的痕迹。
因先前本宫神游物外时,对一切的存在价值产生了质疑,对自己监国的身份也产生了厌倦,所以对这二人的计划也没有抵抗,反倒有几分期待改头换面。镜中的自己,全然一副陌生人的面孔。这扶桑的易容术竟是与中土不同,手法诡异,若是不了解扶桑手法,怕是中原的易容师也看不出来。
不过全靠这种改头换面,还比较流于表面。哪天本宫不高兴了,要变回监国公主也不是件难事。念及此,不由对扶桑阴阳师生了几分轻慢之心。
御镜亲王见到我全新的样子,消除了后顾之忧,高兴了一阵,“花花暂时失忆了,想不起自己是谁。我们把她容貌一换,别人就更认不出来。”思维一转,竟然灵光地问到了关键点,“可她要是想起自己是谁了呢?她要告发我们怎么办?我们不还得做肉酱?”
奈汀莫测一笑,“怎么告发?让她说话试试。”
我心中一惊,难道把我变哑巴了?
“何をしました……”张口后,我怔住了,再出言,“どういうこと……”
血液直冲脑门,我一阵晕眩,难以置信……
御镜愣了片刻后,一手使劲捶桌,一手捧着肚子,乐翻天了,“花子酱……”
阴阳师花开院奈汀对着呆若木鸡的我解释道:“这是一种阴阳术,可使人改变容貌的同时改变所习惯的语系,你心中所想之语,出口后会自动生成施术人所设之语系,同样,你所书之字亦然。不过不用担心,这种阴阳术并非永久有效,其时效因人而异。当然,术法与阴阳师之命运息息相关。施术人若消失于这世间,术法将永无解开之可能。”
我扑向桌台取了纸笔,蘸了墨,刷刷写下一排字——
“これは……”
落笔前分明是要写方方正正的汉字,落笔后手势却不听控制,成了一排蝌蚪……
我彻底绝望,我不该轻敌!扶桑之阴阳师果然是接近于妖怪的存在……
从此后,再没了重姒,只有扶桑的一名小丫头花子。
我往地上躺了去……
再醒来时据说已是两日后。
要了纸笔再试了一回,纸上依旧是一串蝌蚪,我直挺挺倒回床上。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
纸笔再试,还是跳跃的蝌蚪。御镜抱着枕头,准备我随时倒下,他随时拿枕头接应。这回我撑住了没倒,眼神呆滞地望向虚空。
“花子酱,今日天气十分好,我们去逛街吧!”御镜揉着枕头提议。
被换上一身扶桑女子的衣裳,华丽繁复,裹得人难受。御镜揣起一包银子,拉着我就出门。奈汀去了翰林院做留学生学习儒教道教佛教去了,武藏依旧在锲而不舍地磨刀。文武双煞不在身边,御镜应该比较容易对付。这么想着,就任由他拉了我出使节驿馆。
御镜一身扶桑亲王打扮,相当高调,十步被人一围观。也是仰仗我大曜太平盛世,才敢做出拐个女人逛街如此招摇之事。
大街上,一个糖人都吸得亲王走不动,瓷器珍珠玛瑙,丝帛桕烛香料,犀皮枕冠花翠,无一不吸引着御镜亲王的视线。本着友好通商的原则,亲王买了一堆可有可无八辈子也用不着的商品。
在我怀里的物品逾了二十件后,我开始思考如何带着这些玩意儿逃跑。
转眼间,亲王扒开了几个人,蹲在一个贩卖昆仑奴的摊位前,端详待价而沽的昆仑奴。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我转身便奔……
“砰”撞上一人。
“申し訳ありません!”我忙道了歉,准备再闪。
抬头目光一看,顿时万千言语化为一个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表情。
青衫布衣的大曜宰相跟我一撞之下,后退了两步,原本也要客套地说两句抱歉的话,却在看我一眼后,又瞟第二眼,意识到如此盯着一个良家女子甚为不妥后,他撇开了视线,视线转折途中却再投来第三瞥。
我心情激荡,是我呀是我呀,拾遗你认出我来了么。
“这位姑娘来自扶桑?不知现住何处?可曾许配人家?”宰相大人问得彬彬有礼。
我克制住了把怀里瓷器布匹糖人往他脸上扔的冲动。
长安风气之开放,完全可以宽容年轻人于大街上相遇而后定情甚至私奔的举止,这就叫风俗。
我闷不做声,太阳底下阴沉沉地望向对面一脸诚恳与守礼的简拾遗。思量一番后,简拾遗想必认为我一个异族女子听不懂曜国语言可以理解,便换了诚挚的笑容,妄图消除我的敌意。我哼了一声,扭过头,用扶桑语道:“登徒子!”
“哎呀花子酱,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怎么可以说简相是登徒子!”从人贩子那里寻摸过来的御镜亲王一脸歉然地向简拾遗道,“花子酱初来长安,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冲撞了简相,还请勿怪!”
被斥为登徒子的简拾遗神色显出几分不自然,解释道:“简某唐突,原来这位花……花姑娘是亲王殿下的……”
“是本王的贴身侍女。”御镜额头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约莫是担心我的身份暴露,忙不迭补充,“花子酱温柔体贴,深具我们扶桑女子的贤惠品德,如同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我酸着胳膊将杂七杂八的货物甩进御镜怀里,一手抹了汗,挽了袖子扇风。
简拾遗见着不胜凉风的娇羞女子露出的一截光溜溜的手臂,忙转了视线,看向旁处,“天气炎热,不如去茶楼避暑饮茶,不知亲王殿下意下如何?”
一身狼狈的御镜应身附和:“甚好甚好!哎呀简相,您帮本王把这最上头的越窑青瓷拿一拿,它晃悠悠的,本王都不敢走路了。”
简拾遗抱下青瓷,看了几眼,欲言又止,终是不忍心道出真相,引着御镜往茶楼去。我随在后面,被这一身衣服裹得只能小步走路,往来的酱油众纷纷投来稀罕的眼神,我这步子迈得不胜凉风的娇羞,在尚未与扶桑通商的长安确实稀罕。
等我踩着木屐小步赶来,入得茶楼时,御镜早已霸占了一张桌子,一股脑儿摆满了市集上淘来的稀罕宝贝,再从简拾遗手里小心翼翼抱过青瓷搁进自个怀里,眼里闪动着燃燃的光芒。简拾遗再度欲言又止。
我在桌子一边坐下,把桌上的破铜烂铁扫出一片空地,方便茶楼伙计上茶。也就御镜这般未见过长安富庶的番邦人士不辨鱼目与珍珠。
越窑青瓷乃是进贡之物,市集上怎会有流传。如今长安富家贵族攀比成风,所用器皿最大限度地追求高贵奢华。至尊至贵,无出宫廷之右。于是皇家御用之物譬如越窑青瓷的仿品赝品,便以无比逼真的技法制造了出来,其高度仿真,几乎可以假乱真。
然而真正的越窑青瓷每年只定量做出贡品,八十一件中只挑十八件顶级成品,其它一律砸毁。这十八件只属帝王家,民间绝不流传。唯有得君王青睐的世家,才会得皇家御赐青瓷。这样一来,家中蹲一件越窑青瓷便是恩宠与地位的象征。这便导致私窑青瓷赝品的供应商与追名逐利爱慕虚荣的购买力比翼齐飞。哪位大人家中要没点青瓷赝品做点缀,上朝路上都不好意思跟同僚打招呼。
这股歪风在长安也就罢了,扶桑亲王竟也因此上了当,这可是关乎邦交名誉的大事儿。不能因为人家扶桑物资匮乏,我们国朝便可拿赝品去糊弄人家。
这件事情,我可徐徐图之。
思考间,茶楼伙计已送了来沏好的茶,一碗绿茶,一碗红茶,一碗黄茶。我未作多想,伸手便要端那碗君山银针黄茶,不过在将将碰到茶碗时,改了主意,端了祁门红茶。御镜将怀里青瓷搁到桌上,迫不及待随手捞了碗西湖龙井绿茶,牛饮解渴。简拾遗不紧不慢端起剩下的君山茶,眼底幽深,寻不见一星半点别的意思。
隔着满桌的瓷器香料,我暗暗瞟他一眼。当真是宰相肚里深不见底,谁也没注意,他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吩咐下了三种茶,三茶中恰恰混了本宫平日最爱用来解渴的君山茶。想着他方才对一个异域陌生女子看得一眼又一眼,还光天化日之下问婚娶,我便不能让他如意,偏不取那君山茶。
解渴后的御镜对着面前一堆货物赞不绝口,直夸长安富饶,不愧为天朝上邦。跳跃着夸到茶楼里的茶时,忽然又一个跳跃,“简相为何一直对着本王的侍女看?”
简拾遗咳嗽一声,转向御镜,歉然道:“失礼得很,亲王殿下的这位花子姑娘跟简某家中一名妾侍有几分神似,故而……”
“哦,原来是爱屋及乌。”御镜松下一口气,“所谓君子成人之美,若将花子酱赠与简相……”
我强忍着没将一口茶喷出来。简拾遗茶杯里的水荡出了两滴。
御镜挑了一块茶点心塞到嘴里,吃完后续道:“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那样势必会导致简相家中不睦,万万不可呀。”
我将险些喷出来的茶咽了下去,中途还是呛到。
简拾遗默然不言,举杯喝茶。
御镜又尝了块糕点后道:“女人嘛,争风吃醋难免的,使些手段多哄哄多骗骗,就糊弄过去了。譬如我家老头子坐拥三宫六院,出宫一回还要沾惹一回花花草草,又顾忌着我母亲,不敢往宫里多带,就在皇宫外建了零零散散的小金屋,这些花花草草呢,互相之间还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就连本王都不晓得民间有多少兄弟姐妹,你说,我家老头子手段高不高?”
简拾遗心不在焉似的,随意“嗯”了一声。
御镜却渐入佳境,“所以简相可效法一二,看中的姑娘另置一处,保你府里太太平平。俗话说,做男人不易,做一个有众多女人的男人就更不易了。”
简拾遗一面听着一面给自己再满上一杯君山茶,“殿下所言极是。”
也不知这意味不明的“所言极是”是指前一句话还是后一句话。我凉凉地望对面一眼,对面那做男人不易的人在认真品茶。
御镜想到什么,忽然眼中一亮,“听闻简相府里美妾众多,原来是深有体会,不知简相有何心得?可有比我家老头子高明的手段?”
“惭愧!万事顺其自然罢了。”简拾遗神态淡然。
“原来简相已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御镜无比憧憬且敬仰地望着他。
我感觉自己被无视得太厉害,遂用扶桑语大声道:“姑奶奶饿了!”
御镜将茶点推到我面前,转头继续跟简拾遗探讨食色之道。
“老子还是饿!”我将他们打断。
御镜扭回头挑了块大个儿的糕点塞我嘴里,继续一脸仰慕相见恨晚地同简拾遗攀谈,就差请教房中术了。
古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就是说人的基本欲望,一个是饮食,一个是男女关系。这在我们这一桌上体现得尤其淋漓尽致。我愤然吃掉了盘子里的所有糕点,填饱了肚子,预备拍案而起以引起注意。
御镜一脸虚心好学,简拾遗仿佛要知无不言,言谈正欢时,忽然袖子一拂,只听“嘭”的一声脆响,越窑青瓷惨然坠地,四分五裂。
无比稀罕的东西就这样碎成了渣,惨烈地呈现眼前,御镜顿时呆了。
简拾遗歉然不已,袖子收得十分淡定优雅,“这……实在是抱歉得很,方才没瞧见这青瓷竟在手边,如此贵重之物,简某一定赔还殿下。”
御镜哀伤一阵后,回过神来,“不必了,本王再去买……”
“恰好明日晚宴有歌姬献舞,殿下若不嫌弃……”
御镜眼里嗖地点燃一股火苗,“诚然,青瓷价格不菲……”
“明日晚宴,请殿下过府,拾遗也好赔罪,再赔还殿下一只越窑青瓷。”
御镜推辞一番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邀请。简拾遗这才淡然一笑,眼光不加停留地顺便扫过我。
茶楼作别时,御镜拉着我抱着货物对简拾遗应诺道:“明日,本王携花子酱一同叨扰宰相府了。”
帮着御镜搬运货物到使节驻地,发现大门处的守卫换了面孔,从护卫衣饰可看出是我公主府的人。别院内部,护卫来来往往搜寻什么。御镜愣了片刻后,心虚地白了脸,想将我藏到身后。
“亲王殿下逛街回来了?”一声裹着笑意的寒暄适时出现,一个潇洒的身影迎了上来,“等候殿下多时。”
御镜怀抱里的瓷器哗啦碎了一地,抖着嗓音,“何、何驸马有、有何贵干?”
何解忧展开扇子,当空接住了掉落的玉瓶,还给御镜,莞尔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大长公主殿下平素最宠爱的一只波斯猫走失了,命我们四处寻寻。”
御镜抱回玉瓶,看了看川流不息的带刀护卫们,抹了把汗,唏嘘道:“本王并未见着有什么猫,公主殿下的猫咪想必应该不会跑这么远才是。”
何解忧摇回扇子,缓缓扇动,浅浅笑言,“殿下的那只猫咪极是傲娇,就爱私自行动,跑这里窜那里,遇到不如意的事又不说出来,就爱闷在心里跟自己闹别扭,闹了别扭就爱到处溜达……”
“说、说出来?”御镜悚然一惊,对如此神猫表示了十分的惊诧。
何解忧扇面掩着唇角,笑道:“猫咪的语言只是我们听不懂罢了。对了,长公主府近日举办过昙花会,听府前侍卫们说,我们家那只小猫也去凑过热闹,不知御镜殿下可曾见过?”
“本本本王不曾去过长公主府,自自自然不曾见过。”御镜心虚地将眼角瞟向天空。
“也不知这小猫野到哪里去了,大长公主极是想念,我们便也只得一处处找寻,但愿未给殿下带来困扰。”何解忧垂下眼睫,温文尔雅道。
望着东院塌下的一根房梁,西院倒下的一面墙,御镜明灿灿一笑,诚恳道:“不曾带来困扰,驸马委实客气了。”
“既未寻着,那我们便告辞了。”何解忧收扇,抱拳一礼。
御镜彻底松了一口气,热情道:“驸马有空常来。”
何解忧错身走过去后,忽然顿住身形。御镜忙将身后的我辗转腾挪到了另一面。何解忧转身,疾步走到我跟前,看清容貌后,眼里一缕失落,却仍望着我,“不知这姑娘可曾许配人家?”
御镜上前一步挡住,乐呵呵道:“驸马就不怕大长公主拈酸?”
“这种事,自然是不会让她知晓。”何解忧款款一笑,依旧对我打量来打量去。
“这个……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御镜再将我挡严实。
我将御镜扒到一边去,往何解忧跟前走了两步,极尽风情地冲他行了个万福礼,抬头脉脉朝他望去。
何解忧闪到了眼睛,撇开视线,拿扇子虚扇了几下,“不知明晚姑娘是否有空?”
“没空!”御镜赶紧答道,“本王同花子酱明晚要赴简相之约,驸马想同本王吃个饭的话,就另约吧。”
“简相?”何解忧微微沉吟,“他也约了这位姑娘?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就方才,本王带花子酱逛街的时候,偶遇了简相。”御镜扬眉吐气道。
“这样。”何解忧淡然一笑,收了扇子,袖摆往身后一负,“那我告辞了。”
想不到他竟这么痛快,说走就走,御镜一时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了悟一般:“听说这驸马与简相是师生关系,原来大曜如此尊师重道,不与老师抢女人,可敬可敬!”
我对何解忧临去时的那一眼却有些熟悉,这绝不是偃旗息鼓的号角。
奈汀泡了一天翰林院,抱了一堆摘抄的资料心满意足归来,得知我同御镜要赴宰相夜宴之约,没有表示异议。另外,还接受了御镜关于我是否会复原本身的一番垂询,结论是,把心放回肚子里,无论简相还是驸马,即便是对我存疑,也是找不出一丝证据的。
即便奈汀如此自信,本宫也不是个会轻易放弃希望的人。同时,本宫也是个好奇的人。简拾遗这是设的哪门子宴,他究竟有没有看出我来?
宰相家的笙歌艳舞,本宫还真没见识过。
御镜同样的迫不及待,太阳未落就在盼夜幕降临,光影未散就在待掌灯时分。
是夜,我们的马车昂扬着奔驰到了相府门前,门房入内通报,不多时,简拾遗素衣闲袍,风姿耀人地迎了出来。我正同御镜下马车,晃了一眼,手没扶住,险些跌下。
“恭迎御镜殿下!”简拾遗弯身为礼,目光顺道往我这边扫了一眼。
“简相可是久等了?本王就说要快些嘛,花子酱偏生要挑衣裳画眉什么的。”御镜一脸急切,责任全往我身上推。
简拾遗眼里泛了一点笑。
御镜一番话虽有推卸之嫌,却不全是污蔑,因此本宫稍微有些气血上脑。
“也没说你两句嘛,怎么脸上成了番茄酱。”御镜安抚地看我一眼。
我淡定地垂着头,御镜亟不可待地往门内走,没走出两步,忽然脚下踉跄,幸好得简拾遗扶了一把,没跌个狗啃泥。
我淡定地收回木屐,含蓄温婉地跟在人后。
众人先后入府门,简拾遗也没再多看我一眼,只领着御镜在前边一路走一路寒暄。御镜也一门心思在艳姬歌舞上长见识,只恨不能拽着简拾遗立即飞到舞姬身边。
我在后边看着这二人的背影,不由鼻子里哼了一声,男人都是一路货色。
走回廊,过池塘,绕花圃,终于到了华灯鼎盛的夜宴舞厅。厅前美婢一个接一个,齐齐屈身万福。御镜如坠仙窟,又惊又妒,感慨万千:“简相啊,本王真想呆在长安不走了。”
简拾遗温婉地笑笑,领着御镜穿过如云美婢,径直往正厅去。御镜犹在目光流连,应接不暇。我跟在后头,随意打量这莺莺燕燕,一阵妒忌之情油然而生。我大长公主府都不曾有过这阵势这美色,就连最得宠的落月侍墨在这里也只能算得上中等。简拾遗你真的不是勤俭其外,奢靡其中?
夜宴华厅内,波斯地毯,天竺熏香,南诏美玉,敦煌壁画,西域美酒,东海珊瑚。
一时天上人间。
亮瞎了本宫的眼,就更不用说呆若木鸡的御镜亲王了。本宫此时想的是,御史台那帮监察御史们的众多眼线们难道都是选择性失明?竟不曾有一人弹劾宰相奢靡!
本朝的一代贤相简拾遗在这美玉与夜光珊瑚的交相辉映中,素袍如月,容色沉雅,怎么看怎么的两袖清风一轮明月。平时,他还挺爱穿布衣来着。这般做派与这般华宴,竟然如此的不违和,当真是神奇之极。
御镜痴呆完了后,适应性极强地融入了此时环境,对简拾遗表达了滔滔不绝的仰慕溢美之词后,又发扬他一向的迫不及待风格,要求赶紧见识一下天朝歌舞,以便进行艺术切磋。
简拾遗点头示意歌舞开始,众美姬鱼贯而入,一个个身姿曼妙,玲珑有致。仙乐飘飘,舞姬们灵动地舞了开来,水袖薄纱,红粉香脂,艳丽无匹。御镜一双眼恨不能化作三个用,酒都灌进了衣领里,惹得一个舞姬明眸藏笑,舞着舞着就飘到了御镜身旁,二人眉来眼去就抱上了。
我一颗葡萄籽哽到了喉咙间,咳了许久,才拿酒冲下去。酒劲有些冲脑,赶紧拿果品救场,手边一溜儿的甜食,只在角落处放了两只咸味的果碟。我将那两只碟子里的咸品吃了个尽,御镜已然被三名舞姬围住了,再瞧简拾遗,依然在从从容容地品酒赏歌舞,身边也有两名美姬作陪。
醉生梦死也不过如此形容。我从角落座上爬起,摸着小门溜了出去。避开这丝竹管弦,弦月如勾,我蹲在池塘边,摸着袖里的桃儿拿出来啃,解解咸。
池塘里,弦月也如勾,勾得人如许寂寞。
微风吹乱了倒影,涟漪里忽然多出一个人影,我拿在嘴边啃的桃儿顿了顿,池水平了后,倒影清晰起来,素袍长衣,束发青带垂在肩头,清姿修影,谦谦君子,浑不似朝权在手的一代宰相。
既然不能无视,那我就勉强转了下头,目光表达了一下诧异。
莫名其妙出现在此时此地的简拾遗低头看着我,目光如月色朦胧,相对无言了一会儿,他走了过来,同我一起蹲下,“花小姐不爱吃甜食?”
既然语言不通,那我就摇了摇头。
简拾遗眼望池水,继续同我对话,“花小姐很像一个人,她爱吃甜食,爱饮君山茶,爱喝果酒,也爱在袖里藏些水果零食。”
我暗暗将袖子压实,里面鼓囊囊的还有杏仁葡萄干。
作为一个无法进行实质性对话的花子酱,我只能做个尽职的听众。
“可她不爱读书,不爱习字,所以总用极少的时间来应付。”自说自话的简拾遗侧面映着波光潋滟,略有几分飘渺,几分清绝,“所幸她聪明伶俐,那极少的用功时间也够用。可是她不听话,非常不听话,很让人伤脑。可当她开始听话了,你却再也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了,更让人伤脑。”
我捧着桃继续吃,心道你简拾遗的心思同样让人搞不懂,既然大家彼此彼此,你何必纠结于此。
“花小姐。”停了叙述后,简拾遗忽然转头看着我,是看陌生人的眼神,“你可愿意留在长安?”
我扭头望了眼歌舞的方向,表示这需要主人的同意。
“御镜殿下此时怕是难以顾及于你,你若同意,我自能让他应允。”简拾遗神色认真,不容置疑。
我扭回头使劲盯住他,我留在长安,你意欲而为?
“虽然有些冒昧,但在下想将你留下。”简拾遗站起身,负着袖,月华临身,眼波漫漫,“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说完,他步履从容地转身往回走,对于这一番强抢民女,丝毫不以为意。
我惊诧许久,原来抢人还可以这般优雅从容,我从前那些强抢民男的手段比起简拾遗来,无论境界上还是气势上,都毫无悬念地落了下乘。不愧是本宫的太傅。
“咚”的一声,我将桃核扔进了池塘,为表达不满造了些许的势,站起身,便要怒斥光天化月强抢民女王法何在。忽然一道寒光临空,越过池塘上方,直直奔向简拾遗去。
对于这样突来的寒意,我一点也不陌生,当下飞奔到他跟前,将他扑到一旁。两人都倒进了花圃,将一片金菊压落一地。破空之箭穿过我们头顶,简拾遗看着自己沾染花泥的衣裳,洁癖有些发作,竟将我这救命恩人无视得彻底。我心中十分不满,却见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我胳膊压住的他的一片衣袖,那里跟泥土接触得最为紧密。我略略心虚,忙抬起胳膊。
然而此时,又一支羽箭破空来袭,不容多想,我将刚侧起的身子整个往简拾遗身上压去,完完全全将他压进土里……
羽箭从我头顶飞过……
好险,又被我避过去了,抹了把虚汗,忽见,整个仰躺在花泥里的某人,一点也不为羽箭暗袭所动,却,很是为我的举动而动。
沉湛湛的目光将我望着……
难道这人不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洁癖也太不分青红皂白冷热轻重吧?
一面存着邀功的心思,一面生出几许不合时宜的心虚,于是也不同他计较,慢吞吞从他身上爬起。减了重压后,简拾遗起身坐在花圃里,继续望着在一边提防刺客的我。
宰相肚里的船就是这么撑的么?也罢,道歉什么的也成,可是此时防刺客要紧,然而语言障碍实在无可奈何。
正在我莫可奈何之际,三支羽箭连发,全是奔着简拾遗去的,奈何他临危不乱依旧在花圃里禅坐。我咬咬牙,三度扑了过去……
不过,他已经有了准备。于是,扑而不倒。
你这是存心让我做肉盾吧?
羽箭临近,我闭上眼,紧张惧怕之下,手抓紧了一人。却听,“铿”的脆响接连三声,就在三尺之外。没有三箭穿心,我忙睁开眼,回头一看,三尺外的地上落着六截断箭。
正诧异着,池塘对面,五支羽箭连发,转眼到了跟前,却都在三尺外被暗中的影卫给切断。
我摸摸鼻子,原来如此。
其实也不难想,若没影卫,简拾遗怕是蹦跶不了这么些个年头。本宫都屡屡被刺杀,何况将本宫推上监国之位的宰辅。沦为花子酱的本宫居然忽略了这点,实在是,智商堪忧。
池塘对面不再发箭后,我犹豫着怎么跟人致歉,禅定的人忽然拉着我起身,奔下了花圃。
简拾遗沉声吩咐影卫:“速去六人保护御镜殿下!”月色照不见的黑暗中立即有风声呼啸而去。
我被简拾遗拉着喘不上气地跑,此时回想起,父皇曾赐予简拾遗十二影卫,现在分去六人,便只剩下六人了。一边跑一边听着身后厮杀之声,暗中影卫惨烈地坠落了三人,仿佛今夜刺客都是有备而来,源源不绝。
在最后仅存的三名影卫也一一坠落后,我心中开始泛凉,今夜,怕是跑不掉了。
简拾遗也不再拉着我跑了。树影中飞出一名黑衣刺客,持剑刺来。简拾遗在剑影之下,推开我。我心中彻底凉了,如今袖中可无弓弩,替他挡剑却也来不及。
谁知,那刺客忽然凌空一折,长剑朝我递来。
刺客大哥,你们今晚大动干戈,其实目标还是我,是么。
我连退了几步,后背抵上大树,再无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