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下,一边风餐露宿,一边途径各州县。
本太子驾临,自然少不得对各州县衙门进行慰问,对沿途百姓进行安抚,召集官僚及百姓护卫自己州县,不屈服于叛军,不畏惧于暴民。凡有勾结反贼者,必连坐三族。安抚流民有功者,朝廷亦有重赏。
起初沿途官员们虽对我们接待殷勤,对待流民依旧是睁只眼闭只眼,能不管就不管,将我发出的号令视若耳旁风。
被当做空气的我抱住少傅大腿嘤嘤求助:“他们不听我的话怎么办?”
少傅严肃道:“首先,你说话的时候要有气势,这包括表情动作语气诸多方面,不过这点你已经装得有七八分神韵了,要是表情不那么呆的话,就有十分你父皇的神韵了。其次,你要当即施行,恩威并施,给他们举个例子。”
我又问少傅:“什么叫举个栗子?”
“挑出个别具有代表性的事例和人物,该赏的立即赏,该罚的立即罚,赏罚分明,令行禁止。”
于是我就拿云州刺史举了个栗子,该刺史罔顾前来投靠的流民,不仅不予安抚,反倒强行驱赶,无视本太子的号令。本太子便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在皇家护卫的簇拥下,收缴了该刺史的告身及官印,并杖罚二十军棍,打得他重新认识了传闻中的傻太子。
百姓们围观了小太子杖罚大刺史,本小太子又当即安抚了百姓及流民,允诺他们良民皆有田可耕,平日皆有赈济粮米发放。不够的田地,着令刺史开垦荒地,救急的时日,开放州县仓储。根据招抚流民的数目决定当年免除赋税的比重。一切账目需锱铢必较,清晰可依。平乱后,自有御史前来巡查,若有作假,必押送京师刑部重审。
治完云州,接着又拿幽州举了个栗子,如此这般接连治完六个州,沿途再无抗命官员,地方官民也都认真听我的话了。
少傅点着头对我道:“这就叫威信,懂么?”
“略懂。”我又问,“那威望是什么?”
“威信积累多了,就是威望。”
“那威望积累多了呢?”
“威望积累多了,若是寻常人,就离身败名裂不远了,譬如郑太师之流。若是储君,那就离君临天下不远了,譬如元宝儿。”
我神采奕奕地望着少傅,“等元宝儿君临天下了,少傅会成为什么?”
少傅警惕地看我一眼,“待你君临天下了,为师自然要功成身退。”
我暗戳戳地打量少傅的身段,暗戳戳肚内思量,少傅功成身退,退在路上万一遇见土匪,被抢去做了压寨夫人怎么办?那我必然要率兵力前去营救少傅,梨花带雨的少傅必然就会依在我心口,哭诉离别我后的悲惨遭遇,并表示今后无法离开我了……
思绪飘到这里,头顶一个栗子落下来,伴着少傅的痛斥:“口水都流出来了,你在想什么龌龊的事情?”
我将荡了一荡的眼神克制了一下:“少傅可以做太傅啊,还可以做元宝儿的……”
“做你的什么?”少傅全神戒备。
我正色:“首辅大臣啊。”
一个多月后,我们终于来到了裴元帅的阵地。
曾经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如今的朝廷叛军,这时他已自降为将军,不受朝廷元帅之封。
当然,我是作为天子使者来谈判的,自然,是被作为俘虏给擒获的。
嚣张的叛军直接就把我和少傅给绑了,一点谈判的诚意都没有。不过好在我的亲卫一部分留在了一里之外的驻地,万一我不幸殉国了,他们也好及时逃回去禀报消息。
我和少傅被饿了三天后,我把绑我的绳子给咬断了,险些吃下去,眼睛冒着绿光,看什么都像是食物。一口咬上少傅后,少傅忍痛把我唤醒,告诉我,他不是食物。我勉强看清少傅后,放过了他,出了营帐,一口咬住了一个守卫。守卫的惨叫声引来更多的守卫,最后惊动了他们的将军。
听说俘虏里出了一个食人族,整个叛军队伍都惊呆了。
守卫们担心我会对他们进行食人攻击,机智地扔给了我一个大馒头,我在袖底用太医哥哥给的银针试了毒,再分了一半给少傅,少傅又分了一半给我。
最后,我被押解去面见裴将军,由大将军裁定生死。少傅强烈要求把他也带上,被守卫拒绝了。我安抚少傅,不用担心。
啃着馒头进入了将军营帐,一眼瞧见裴柬在伏案看地图,两边是森严的亲卫。
听见脚步声,他并没有抬头。
我一面吃着得之不易的馒头,一面想着他为什么要反叛。
许久后,他终于看完地图,抬头赏赐了俘虏一眼。
顿时,他就愣了愣,揉了揉眼睛,不确定地试探着叫了一声:“元宝儿?”
我咽下一口馒头:“裴大哥,是我。”
裴柬放下地图,绕过案桌,来到我面前,依旧不可思议:“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因为有正事要办,便将我拉到一边,“一会儿再跟你详聊。”说完,冲着帐外喊道:“食人族呢,怎么还不带上来?”
我走到他面前,“我已经来了。”
裴柬又将我拉到一边,“我知道你来了,一会儿再详谈。”又冲外面喊道:“食人族带上来!”
我再走到他面前,指指自己,“我来了。”
“我知道你……”又要将我赶到一边去的裴大叔忽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过头盯着我,“你……你是……”
“食人族。”我将他补充完,咔嚓咬下一口馒头。
裴大叔却没有被我吓到,扶着自己的脑门,“这么说,你为了见我,伪装成了食人族?”
“裴大哥你怎么会这么想?”
“先前你不是为了见晋阳侯伪装是他流落民间的孩儿么。”说服了自己后,裴柬依旧表示暂时不方便跟我详聊,“你先等会儿。”冲着帐外道,“把那个号称前来谈判的傻太子给本将军带上来。”
我不得不再度走到裴大叔面前,“我来了。”
裴大叔耐心地给我解释:“我知道你来了,你先到一边去玩,我要见一见那个傻太子。”
我把剩余的一点馒头塞进怀里,指了指自己,“傻太子来了,傻太子就是元宝儿,元宝儿就是傻太子。”
这下,裴大叔傻掉了,久久看着我,“你又在骗我吧?”
我退开一步,从怀里掏出太子印信,在裴大叔跟前晃了一晃,“现在没有骗你,虽然以前骗过你。”
“不对!”裴柬果断道,“元宝儿是郡主,是小姑娘,太子名雍容,怎么会是小姑娘?你是郡主冒充太子,还是偷了太子的印信跑出来游山玩水?”
我发现裴大叔也是个执着的人,“雍容是册封大典上取的大名儿,在这之前难道我就没有小名儿么?”
“可……”
“虽然很多人都把我当做小姑娘,但我的确是个男孩子,一个英俊的男孩子。”我把凌乱的发丝往旁理了理,以增强说服力。
裴柬哑口无言地看着我,使劲往我脸上盯,疑惑的神色越来越浓。
这时,他身后案椅旁的一个幕僚提出一个简单粗暴的鉴别方法:“把衣服脱了,就知道是男是女。”
立即有幕僚表示反对:“这个年纪怕是看不出来。”
“那就把裤子也脱了。”
“闭嘴!”裴柬回头喝止,“我们是义军,不是山匪流氓。若她是个小姑娘,能对人家随便动手么?若她当真是太子,自然更不能随便辱没。”
“为什么?我们义军不是要推翻穆家天下么?一个傀儡小太子算得什么,他要当真是太子,直接取他小命,不正好向京城里的狗皇帝挑衅?”
我从怀里掏出剩下的小半个硬馒头,在袖底滚了一遍,丢向了那个守卫,“不准骂我父皇,父皇才不是狗皇帝,父皇中兴大殷,是个勤勉的明君!”
守卫抬手将馒头截住,冷笑:“真是不自量力,一块小馒头片能砸人?真真蠢货,看来果然是狗皇帝的蠢太子……”
“谁说要用馒头砸你?”我提醒道,“馒头看起来容易拿捏,所以你就敢大意拿捏么?”
经我提醒,守卫忙低头看手,他就笑不出来了。众人也都凑过去一看,只见他接馒头的手心化为黑紫色。
唰唰一阵刀剑出鞘,向我招呼过来。
“狗太子居然敢在我们将军营帐里使毒,纳命来!”
裴柬让到一边,并未出言阻止,也未在中间调解。
眼看着我被刀光剑影笼罩,就要葬身乱刀中。
我后退数步,扬出手中粉屑,“来战啊,有本事别逃……”
刀剑凝滞,守卫们纷纷对我扬出的东西避之不及,踉跄遁逃,左右相撞,撞掉了几把刀剑,撞翻了帐内座椅。
我趁乱捡起一把钢刀,舞了个虎虎生风,一刀抵到旁观中的裴柬心口:“你们可以骂我蠢太子,但不能骂我父皇,另外,本太子是来跟裴将军和谈的,你们要是不愿意谈,本太子就把裴将军剁了下酒!”
守卫们你看我,我看你,全站一堆了,只等将军号令。
被我拿刀抵着心口的叛军头目裴柬依旧是没什么反应,淡淡看着我,不甚在意道:“好,不知太子殿下拿什么跟我谈?”
我指了指自己:“拿我跟你谈。”
裴柬在我的刀下气势不减:“我欣赏你的自信,但国事不是儿戏。你若真是太子,那就是你的不幸。”
我一手握住腰身处衣裳,勒出腰际轮廓,“从京城南下这一路,我把腰都给瘦出来了,谁说我是把国事当做儿戏?父皇交代我的事情,我当然要照办。父皇让我作为储君,亲自来到你们阵地,同你们和谈,这是父皇的诚意,也是我的责任。”
裴柬看了看我的腰身,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瘦出身形倒也不坏。可是,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和谈?”
我执刀的手有些发酸,抖了起来,裴柬替我把刀接住,叫我换只手。我依言换了只手握刀,继续道:“首先,于社稷而言,国家乱,是有损国脉国运的头等大坏事,对于立国根基不稳的大殷,是大祸端。四方诸夷环伺,又有邻国虎视眈眈,我们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何必让异族坐收渔利?其次,于百姓而言,叛乱必将引起战火连绵,导致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饿殍千里,你何必做这样的罪人,让史书将你永久写在历史的罪人薄中?再次,于国君而言,我父皇英明盖世,乃中兴之主,你要反他,试问,还有什么人可替代他,做这大殷的明君圣主?”
裴柬静静听完,颇耐寻味地看了看我,“这话是你爹教你的,还是你师傅教你的?”
我据实道:“我爹让我一切听少傅的,少傅让我多听少说保住小命。”
裴柬惊讶道:“哦?这么说,是你自己的意思?”
“当然,连我这个傻太子都知道的道理,裴大哥为什么还要倒行逆施呢?”
裴柬并不正面回复我,反倒一手弹开了刀刃,走出了我的包围圈,“那个姜先生就是你少傅吧,你们远道而来,我自当好生招待一番。看你饿成这样,一定是路上没肉吃吧。”
我咽下口水,扭头,“本太子不食嗟来之食。”
这场历史性的会晤,叛军首领裴柬试图以锦衣美食腐蚀年幼储君的纯洁心灵,被年幼储君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少傅拿来小米粥喂我,“元宝儿来喝粥,裴柬他不在,没有人看见。”
我闭着眼睛坚持绝食:“元宝儿不吃叛军的一粒米。”
“可是你吃过叛军的馒头了。”
“……”我想了想,想出一个令人说服的理由,“馒头面粉是北方之物,不属于南方的这帮叛军。他们偷了百姓的粮食,还要窃取父皇的江山,元宝儿是不会吃他们的东西的。”
少傅沉默良久,“那你饿了再咬为师可要轻点咬。”
“我会的。”
深夜时分,消失了几个时辰的裴柬忽然出现,行色匆匆,来到关押我们的营帐。
我深陷饥饿与昏迷中,是被他们摇醒的,彼时我正咬着少傅的手臂。少傅淡定地拿袖角擦去手臂上的口水,倨傲地对裴柬道:“姜某劝你赶紧收兵,和谈为上。”
裴柬蹲下,面对着我,郑重道:“元宝儿,赶紧跟你少傅离开吧,收兵是不可能的。”
我伸手抓住裴柬,瞬时清醒,“你要什么条件才可以不打仗?父皇可以让步。”
裴柬沉声道:“让你父皇退位,让给舒王仲离,你父皇能退这一步么?”
显然不能。但我不能直接拒绝,拒绝了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父皇交代我来拖延时间,麻痹对方。虽然我斤两未足,但也不妨一试。
我装模作样的思虑起来,沉吟着道:“你可知仲离并不是我父皇的亲骨肉,仲离的生父是神策军前统领崔季,崔季横行京师,视人命如草芥,已被下了刑部大牢。江山让给这样的人,裴将军不替天下百姓心寒么?”
似是为我的话所动,裴柬露出了迷茫之色,但却一闪而逝,很快又坚定下来:“这么说,你父皇是不会让出江山了?那就没有和谈的必要了。”
少傅道:“和谈以退位为条件,亘古未有,裴将军未免太没有诚意。”
裴柬笑道:“那又何须枉费口舌,你们赶紧走吧。”
我坐在地上不动:“储君的任务没有完成,孤是不会走的。”
这时,有兵卒送来一封加急密报,裴柬拆了展阅,脸色一变,瞅准我:“赶紧走!”
我心道难道父皇这么快就动手了,可要是父皇动手了,裴柬应该留下我做人质才对。少傅亦有同感,对裴柬手里的密报很想探寻。
见我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裴柬无奈道:“再不走,郑太师一到,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太师已得到消息,知道你们在这里,叫我扣留你们做人质。莫非,你们还真想做人质?”
我略有不解:“那你为什么不扣留我们?用我们做人质,跟我父皇作战,不是更有筹码更有胜算?放走我们,你怎么跟太师交代?”
裴柬拔剑刺入地面,面色肃然:“我数三下,再不走,你们就休想走了!”
我抱住他的剑鞘,仰头继续问道:“太师现在哪里?是你有把柄在他手上,迫于太师淫威,你才不得不起兵谋反是不是?”
“一。”
“要不裴大哥你跟我们一起走,或者我们活捉了郑太师再去见我父皇,将功抵过,父皇还能封你继续做大将军!”
“二。”
“……”我还要继续劝说,被少傅拉住。
“元宝儿,他已铁了心,现在时机不对,我们走为上。”少傅强拉着我往帐外去,还向裴柬打听方向,“裴将军,我们往哪里逃比较好?”
裴柬抬手指南。
在他即将喊出“三”时,少傅已拖着我出了营帐。我却依旧要往帐内问一句——
“裴大哥,我族叔晋阳侯是你们的人,还是我父皇的人?”
裴柬号令军队集合,给我和少傅开辟了一道无阻碍的逃生之路。
趁着夜色,我们潜逃出了军营,立即与一里外的亲卫通了火把暗号。柳牧云同亲卫一起,将我和少傅接了,并告诉我们,我父皇的军队天亮前就可抵达,父皇传信于我,叫我远避战场,走得越远越好。
“父皇这是追着郑太师的屁股赶过来的呀。”我感叹道,“把战场开到了千里之外的僻壤,也终是免不了这一战,不知仲离现在身在哪里。”
少傅打断我的感慨:“战场选在僻壤总比良田好,可见裴柬还是有点良心,但他作为旧部,与你父皇新族一战难免。我们赶紧避开这里。”
柳牧云问:“去哪里?”
“南边。”
“南边?”柳牧云惊奇道,“再往南,不就是邻国大曜了?”
“太子往邻国避难,有什么可惊奇的。”少傅饱读诗书,见怪不怪了。
“大曜可是敌国,避什么难!这是送元宝儿过去做人质?”柳牧云将我护住不让领走。
“去敌国做人质也比在战场做炮灰强。”少傅开始打包行装。
我破开两人的保护圈,望向夜色里的北方,“领军南下指挥作战的,是谁?”
“鸾贵妃,谢庭芝。”
天亮的时候,我与少傅、太医哥哥、御厨、亲卫众人,逃到了南境未央山一带。
少傅指着连绵的山脉,险峻的山势,悼古之哀思,“二十年前,两国交战,这里就是古战场。元宝儿你大皇叔亲帅军队在这里迎战大曜敌军,连昆仑西圣都牵连其中,大曜因有神机少主与西圣弟子共同辅佐,我大殷终无力匹敌,战败于此,丧权辱国啊!”
我擦了擦脸上的风沙,“书上不是说,西圣弟子被我三皇叔给拐跑了,我们才得以复国的么?”
少傅教训我道:“那是野史!”
“书上还说,神机少主算无遗策,却终究没有算对自己的姻缘,痴恋我皇婶母至今。对了,还有大曜的太师,也空恋我皇婶母至今。这么说来,虽然当年我大殷战败,丧权辱国,但是三皇叔拐走了大曜的女宰相,使大曜朝堂一空,也算是报仇了,三皇叔真不亏呢。”
“那是野史!”
“可是三皇叔要美人不要江山,上京很多话本流传诶。少傅,要是你呢?”
“首先,”少傅不假思索,“我得有个美人。”
“……”
太医哥哥拿了帕子给我揩脸,又给我理了理头发,柔声道:“元宝儿这段时日清瘦了不少,脸型慢慢显出来了,连腰都有了呢。”
几个亲卫和御厨一起扭头。
身处两国疆域边境,隐隐可闻马蹄声震八荒。
北境,战火已点燃。
裴大叔对战我母妃,想想就让人放不下心来。我竟不知母妃还能领兵作战。生死存亡之际,我却要逃离国土,实不甘心。
少傅坚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逃则逃。
北边鏖战正酣,我已越过国境,入了大曜国。
开始了我的流亡生涯。
大曜富庶,长安繁华。
我们初到异国,处处都有新奇之感。
而我们一行人的衣着,也引起了路人的侧目。
我蹲在馄饨摊前看人吃馄饨,口水刚咽下,巡城金吾卫就把我们抓了起来,交给了京兆衙门。因为我们既没有可辨明身份的路引,又衣着样式可疑,还有随身武士,兵刃若干。
少傅同京兆尹交涉,这才不紧不慢掏出自己贴身藏的度牒。
在我和太医哥哥的逼视下,少傅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贴身藏度牒是为了散伙的时候方便。
虽然少傅此举受到了太医哥哥极大的不齿,但不管怎么说,也暂时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少傅向京兆尹表示,我们是向大曜进行友好访问的大殷储君团,京兆尹不敢大意,立即上报,并招待了我们一顿饭食。
我才终于马马虎虎填饱了肚子。
作为贵宾,我们被安置在闲人勿入的宅院,在被接待之前,我们也无法随意出入走动。
总有一种看似尊崇,实则软禁的即视感。
好在没几日,终于出现了一个非京兆府官员,来面见我们。
彼时我正在院子里,看少傅拿树枝在地上勾画此时此刻他推算的我母妃与裴将军作战的方位地形,以及顺便教授我一些作战阵形,譬如方阵、圆阵、锥形阵、雁行阵、偃月阵、车悬阵、武侯八阵、孙子九地,要因地制宜,根据地形选择阵形。
来人已至,不知等待了多久,才在我们授课的一个段落后,出言道:“姜少傅文武俱全,不知可愿来我大曜高就?”
我与少傅一起抬头,看向这个不速之客。
一身浅衫,玉树风姿,形容清俊的年轻人,走入院中。
少傅尚未作答,我脱口道:“在大曜做官,岂不是还要兼职做你们大长公主的男宠?双薪?”
少傅将我捂了嘴,拖到一边,“童言无忌,还请侍郎不要见怪。”
青年挑眉:“姜少傅怎知我是侍郎?”
少傅丢人不丢势,气度昂然道:“数日才肯露面,并能允姜某高位,自然是中书省某位相公,从年齿上看,应当不是简相,简相以下,自然就是容侍郎了。”
青年笑道:“佩服。中书侍郎容素年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姜少傅。”
这是我初见容素年,今后我宿命中的对手。
容素年给我们大殷使团重新安排了使馆,一处官署民宅两用的僻静院落,靠近长安东市,每隔数日便快马送来大殷战况谍报。
从战报上得知,母妃和裴将军战了两回,互有胜负,不久便陷入了僵局。第一阶段过渡到了对峙养战阶段。
少傅分析,再战尚需些时日,目前可不必担心。我才得以睡个安稳觉,不再午夜梦回没了父皇和母妃,少傅和太医哥哥也不用午夜惊起对我左哄右劝。
我们暂时无缘得见大曜宰相简拾遗,因为据说简相正为公主大婚忙得焦头烂额。
少傅琢磨着我们是否也要备一份大礼,趁机搭讪大曜的当政者。
掌管财务的太医哥哥表示我们囊中羞涩,请量力而为。
于是我们的旅居日常便是,少傅除了教授我属于太子的诸多学业,就是带着我逛完东市逛西市,逛完西市逛东市,货比十家,一家也不买,终被诸多掌柜拉入了黑名单。
这个过程自然是极大地开阔了我的视野,提升了我的砍价技能。上午学业,下午逛街,极大地丰富了我的业余生活。
见多识广之后,我的天赋值终于点亮了一门神奇的技能——卜卦,俗称的摆摊算命。
于是每日完成上午学业后,扒完午饭,我就扛起卦幡前往东市做起了生意。
少傅和太医哥哥对我阻拦无效后,终于表示对我放弃了治疗。
我给人算命非常有原则,根据其衣着相貌决定其吉凶,穷人必大吉,富人必大凶。
问生死,必大凶后存活路。
问运道,必大落后存大起。
问姻缘,必波折后成眷属。
问子嗣,必有女后再三男。
根据这个原则,我几乎未有失手,人人都开心掏钱后踌躇满志地离开。前来卜卦的,谁人不是挫折满怀。被指点有希望的曙光,谁人不宽心。
财源滚滚来的同时,我的卦摊名声也越来越大。
只是,这日慕名来算卦的男子,却让我棘手起来。
因为根据我的第一原则,看衣着外貌,无法确定其身份。
气度沉潜,容貌过人,却穿着老旧,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钱人,说是穷人,可又不大可能造就那种气魄,实在是太分裂了。
见我呆滞不言,此人坐在我卦摊前,眉目间抑郁不乐,却极力压抑不外露,尽量温和询问:“姑娘可算出我要问卜什么?”
一直被认作女孩子,我已经放弃抵抗了。
全神贯注卜卦之事。
问生死,不会这么淡定。问运道,倚天命,不会有这种自我气度。身上没有脂粉味,应当还没有成婚。
我收了呆滞,道:“先生是问情感姻缘。”
他眼中惊讶了一瞬,“可否细说?”
大方向没错!我稳住心神,继续道:“先生恋一女子,爱而不得,恐怕即将面临爱别离……”感情挫折当然是爱而不得,至于具体原因么,我作高人不语,留白中。
他面上一怔,神情低落,竟不再问。
我在心内着急,赶紧问啊赶紧问,你不问我怎么给你指点,得不到指点,你不就不会付钱么,没钱我怎么买肉吃,怎么攒钱给你们大曜的当政者送大礼!
他坐在对面久久不语,神思恍惚。眼看别人都收摊了,少傅还在家等我回去吃饭,我终于恶向胆边生,“先生?”
他回神后,取了钱放到卦摊上,语声低微:“多谢姑娘,这是卦资。”说罢,起身就走。
诶?还有人这样算卦?我挠挠头,这是太受打击,还是不懂行情?
他走出三步后,我陡然唤道:“先生,且慢!”
他回头,一愣后,歉然道:“可是卦资不够?”
“不是不是,很够很够。那个什么,先生你不问破解之法么?”
他笑得刻意,“不会有解,不必费心了。我并非想要求得什么妙法,只是今日走到这里,鬼使神差想要最后对天一问。命中如此,无法可求。”
忽然我很不忍看那辛酸一笑,便也鬼使神差地,捧起手里的乌龟壳抛到卦摊上,胡诌道:“哎呀,果然有解法!神龟说,先生与所爱之人有累世之缘,今世取果,获果之前自然有一番波折。先生命中当有一女三子,目前不过是时机未到,当然,你也要该出手时便出手,无需拱手相让,适当的时机促成飞跃,必得善果。”
他听我胡诌得一愣,虽不太相信,却也稍微展眉一些,“多谢姑娘善心。”
果然不相信。
这得是有多大的执念和心障,连我神算子的话都不信。
虽然我自己也不信。
世上几人能有累世之缘。我唏嘘着收了摊,回家赶晚饭,吃完后继续唏嘘。
少傅一个栗子把我唤醒,“你这满脸唏嘘的样子跟你包子一样的脸十分违和,你造么?”
我捂着头,深深地望着他,“少傅,你和我会不会有累世之缘?”
“做什么白日梦?”
“现在是夜里。”
“……夜里更不准做白日梦!”
许多年后,当简拾遗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跟大长公主重姒殿下一起漫步荷塘时,忽然神往道:“重重,曾经,我在东市遇到一位神算,算到我与你有累世之缘,命中当有一女三子。”重姒殿下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说好的生完阿蝉和阿呆就可以玩的呢?我才不要再生了!不要以为你编一个神算出来,我就会答应你!”“是真的。”“哼!”
最后,通过我的不懈努力,我们终于——没能攒够礼钱,然而就在我们纠结送什么礼好的时候,大曜宫廷政变了,据说是驸马软禁了监国公主。
局势危急,我们也只好蹲在使馆里少外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知不觉又这样过了数月,长安的天空风云翻涌,诡谲多变。
一场大火,一番兵戈之后,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原以为世道终于太平了,谁知满城噩耗传出,监国公主薨殁。
我们入乡随俗,一起跟着哀伤了小半月,又有惊人消息传来,监国公主死而复生。
我表示自己的小心脏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生生死死的起落,大曜的宫廷实在是太能折腾了。
“少傅,我想回家。”
少傅掐算着时日,我们大殷的那场战火应该差不多也到了尾声。
大殷两军养战阶段结束,进入第二轮的正式交战。
半月后,战报传来,谢庭芝大军被裴柬大军击败于落凤崖,乱军中,鸾贵妃不知所踪,兴许已坠崖。
我对少傅说,一定是谣言,接着便跑回房间打包行装。
我要结束自己的避难生涯,回归故土。
容侍郎见挽留无果,也不再勉强,只是表达了因大曜亦处在百废待兴之时,无法大规格地接待邻国储君,若有他日,再行弥补。
离别大曜,重返大殷,我恨不得日夜兼程。
在赶往落凤崖的途中,又接上京急递——神策军大将军晋阳侯已于日前投靠郑太师,于上京软禁神凤帝,大开城门,迎回太师与舒王仲离。
族叔他,果然还是应了裴柬,良禽择木。
若真如此,我返回上京便是自投罗网,可若不去自投罗网,又怎么救出我爹。
见我久久埋首不语,少傅和太医哥哥一个个都忧心忡忡,关切看着我。
想好后,我抬头对他们道:“少傅和太医哥哥留在附近的刺史府里,我带一支亲兵先去落凤崖找娘,找到娘后,再回上京救爹。要是找不到娘,也要去救爹。”
爬下马车,我便爬上了战马,托亲卫与我共乘一骑,领着一支兵丁便奔向落凤崖。
一日一夜后,兵至落凤崖,爬下战马,两股战战,颠簸之下,都快站立不住。
落凤崖前,战后狼藉犹存,丢盔弃甲,断矛倒戈,残肢乱尸,十不全一。
亲卫门要去翻捡地上的尸体,我制止了他们。一是不信我娘会躺在这里,二是既然说不知所踪,那就应该被翻捡过,里面并没有。
少傅教过我推理循迹,我便在悬崖边细细查看,从诸多痕迹中发掘线索。
两个时辰后,我从断崖外拽起了一缕残衣。
玄丝战甲,是父皇送给母妃的。
捧着玄丝残衣,崖风席卷,我摇摇欲坠。
悬崖上的丛林中忽然一阵摇动,密密的军中弓箭手引弓扣弦,以死神的姿态,居高临下,箭指崖边。
指挥弓箭手的,是战甲熠熠的大将军裴柬。他自阳光下,看向我,神态难测。
我的亲卫们无力抵抗,一个个被威胁着钉在了原地。
崖风里,可闻弓箭手拉弓愈来愈满的声响,以及,愈来愈近的马蹄声。
丛林一侧的道上,一匹战马纵奔而来。
“元宝儿——”
我站在崖边,看少傅闯入弓箭手阵中,勒了缰绳,飞身下马,径自奔来。
瞬息间,少傅已至,想要将我护在身下。
亦是瞬息间,满弓已被拉向极致,裴柬一手挥下,万箭齐发,破空不绝。
姜冕抬手拂过我眼角的一滴水珠,眼眸倒映出温柔的底色,两臂一扬,将我抱起,纵身跃下山崖。
落凤崖前,不再纪年。
三年后的平阳县,丧失记忆的我被收留我的县令唤作容容。
我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直到一天,朝廷巡按驾临。
据说,巡按巡查十八州县,只为寻找一人。
据说,他姓姜。
然而,那将是另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