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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吾军欲发扬,精诚团结无欺罔,

矢志救国亡,猛士力能守四方,

不怕刀和枪,誓把敌人降,

亲上死长,效命疆场,才算好儿郎。

第一体要壮,筋骨锻如百炼钢,

暑雨无怨伤,寒冬不畏冰雪霜,

劳苦是顾常,饥咽芘与糠,

卧薪何妨,胆亦能尝,齐学勾践王。

道德要提倡,礼义廉耻四维张,

谁给我们饷,百姓脂膏公家粮,

步步自提防,骄纵与贪赃,

长官榜样,军国规章,时刻不可忘。

大任一身当,当仁于师亦不让,

七尺何昂昂,常将天职记心上,

爱国国必强,爱民民自康,

为民保障,为国栋梁,即为本军光。”

1944年10月10日双十国庆那天,蒙蒙细雨中,在被中美联军攻占的缅北重镇密支那城,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一军举行了阅兵仪式,数千官兵组成的受阅部队齐声高唱《国民革命军陆军新一军军歌》,嘹亮的歌声回荡在密支那丛林里山谷间。

中将军长孙立人骑在马上俯视着自己这支自缅北反攻以来一路攻城拔寨战无不胜的威武之师,一股豪迈之气激荡在他心底,虽然他的士兵队列站得不算十分整齐,却是个个腰杆笔直精神抖擞,虽然不少士兵军服上仍沾满尘土与硝烟痕迹,个别轻伤员还缠着绷带,他们的眼睛里却都闪烁着骄傲与自豪的光芒,那是一种用一个接一个胜利堆砌出来的自信霸气,就是眼前这些经过兰姆伽整训的中国军人,一路高歌猛进未尝败绩。将昔日的虎狼之师、纵横亚洲大陆无敌手的日本皇军精锐部队打得溃不成军狼狈不堪,彻底地改变了他们对中国军队的看法和认识。

孙立人晓得,自此以后,新一军新六军这两支部队必将成为今后国民政府所倚重的在对日作战有着决定性作用的钢铁之师,他坚信,打通中印公路完成远征军使命之后,回到国内,凭着美械装备以及常胜将军的余威,在中国大陆上,必定是自己以及新一军更广阔的舞台。

攻占密支那以后,部队进行了整编与休息。晋升为新一军军长的孙立人并未志满意得沉醉于眼前的彪炳战绩之中,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优秀战术家,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下一个进攻目标….

10月中旬,新一军跨过伊洛瓦底江上临时搭建的浮桥,沿着密八公路南下,直扑日军在缅北盘踞的最后一个水陆交通重镇八莫。八莫距离中国边境腾冲仅有179公里,可以说,归国之门已经遥遥在望。

孙立人决定采取多次奏效的迂回战术,由新三十八师一一三团正面进行佯攻,其余各团向左翼迂回包抄敌军后路。11月16日,攻占了八莫市区外围据点及飞机场,此外,新三十师也配合新三十八师行动抵达大盈江北岸,八莫完全被包围。

11月30日,新三十八师突进市区,美军轰炸机群对日军碉堡及重要据点实施地毯式轰炸,此战新三十八师步兵与炮兵战术配合默契,飞机大炮炸得日军鬼哭狼嚎。12月14日,八莫总攻开始并于翌日胜利结束,以此同时,孙立人命令新三十师越过八莫,向缅甸公路缅境内最后一个敌军据点南坎发动进攻。

南坎守敌为十八师团五十五联队、四十九师团一六八联队附属炮兵一大队及辎重兵工兵等组成一支混合部队,在五十五联队联队长山崎大佐指挥下,向占领533高地控制了八莫至南坎公路的新三十师先头部队第九十团三营阵地,发起了密集队形的波浪式进攻,企图以精神战术震慑击溃新三十八师,解救八莫日军之围。

也是12月14日这一天,从早到晚,日军共发动了15次进攻,敌人的火炮发射了三千余枚炮弹,高地上的树木大多被削平,工事壕沟几乎都抹掉,许多地方的泥块石头都被炸成沙土粉尘,踩上去留下一个个没到脚踝的脚印,坚守在此的三营官兵死伤大半,王营长也因掩体被炸塌身负重伤,临死前他命令八连连长方柏彰代替他指挥。

方柏彰传令全营官兵,尽量节省弹药,将敌人放入50米内才射击。敌人的疯狂进攻一次次被击退,阵地前沿堆满了纵横交叠的日军尸体,战至最后关头,战士们用刺刀枪托以及石头拳头牙齿,总之以一切可运用的武器与冲上前来的敌军作殊死血拼,鏖战一整天,日军的精神战术终于崩溃了,533高地始终屹立不动,掌握在国军手里,嗣后,在孙立人派来的驰援部队的侧击牵制以及前后夹击之下,终于将这股负隅顽抗的日军包围歼灭掉….

1944年除夕夜,已经临近国门的新一军将士仰望着祖国方向,热烈地欢呼着,将手里的步枪机枪指向天空,忘情地扣动扳机,以子弹代替鞭炮礼炮,无数的弹道拖曳着闪亮的尾光,交织成一幅幅绚丽夺目的光幕,将缅北的夜空点缀得五彩缤纷。

方柏彰泪流满面地打光了手里的冲锋枪所有的子弹,除了欢庆胜利还为牺牲的战友鸣枪致哀,他的四邑同乡、兄弟般的好战友吴长庆半个月前就牺牲在533高地上,当方柏彰发现他时,吴长庆已经七窍流血被掩埋在深深的松软的泥土里,他的内脏早已被炮弹震碎,临死都没能留下一句话来….

1945年1月11日清晨,新三十师第九十团及八十九团从西南两个方向扑向南坎,经过三昼夜激战,终于攻占了南坎,在那次打通滇缅公路缅甸境内的最后一战中,三营代理营长方柏彰负了重伤,他几乎被炮弹开膛破腹命丧黄泉,随即被美军的专用飞机送回国内,因而他也错过了芒友会师那样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半年后他伤愈归队,晋升为少校营长并再次获得一枚忠勇勋章。8月中旬,正在向广西集结的新一军准备攻打广州湾的日军,忽然传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随后新一军奉命前往广州负责接受日军华南方面军的投降,就在这时方柏彰也被抽调到军部任职作战参谋。

孙立人并没有忘记他这个作战勇敢屡建战功又文质彬彬的部下,决定重用这名青年才俊,于是把他调到自己身边,直接参加在中山纪念堂举行的受降仪式。

因伤错过了芒友会师的方柏彰,此生永远也忘不了在自己的家乡南粤大地省会广州中山纪念堂所亲眼目睹的那一幕情形。

9月16日这天清晨,他作为新一军军部人员跟随军长孙立人出席了受降仪式。

是日,纪念堂正门高挂着“驱逐敌虏,重整山河”的对联以及一个巨大的象征胜利的红色“V”字,宽阔的广场上飘扬着中美英苏四国国旗,此外还安放了一尊自由女神像,一条300多米长的红地毯从外门亭直铺到礼堂门口。

中山堂内会场的正前方摆放着两张长桌,上方为受降席,下方为投降席。

9时30分,中国第二方面军总司令张发奎上将偕参谋长甘丽初中将、广州市市长陈策以及国军高级将领、美军联络官博文等步入会场。9时55分,日军投降代表第二十三军司令官田中久一中将、参谋长富田少将及海南岛日军指挥官肥厚大佐等乘坐一辆插着白旗的军车到达中山纪念堂前,他们低着脑袋进入受降会场。

上午10时左右,受降仪式正式开始,张发奎端坐中山纪念堂礼台正中,甘丽初和美方博文将军分坐两侧,陈策等官员则依次坐于两旁,到场的还有军民各界代表共183人。田中久一及富田、肥后大佐站立向受降官鞠躬致敬。

张发奎询问田中等身份后,命令作战处处长李汉中宣读“国字第一号命令”。

该命令规定:日军受令后,应即就现集中地,依我方指定之仓库,按先重武器后轻武器之顺序,自行卸下一切装备,纳入仓库,随即将武器、弹药、车辆、航空器材、海军舰艇,以及人员、马匹和其他军需物品、现存财务等,分别造具结册各五份,呈送第二方面军司令部….

日代表再向受降官鞠躬致礼表示接受,随即,田中久一颤栗地在投降书上签字,并将他随身携带的佩剑、手枪、望远镜、马鞭等武器一一摆放在受降席上。最后灰溜溜地离去。

整个受降仪式历时40分钟,由此粤琼日军十三万七千余人放下武器成为了战俘,与全中国人民一样,这标志着广东人民苦苦坚持了八年的抗战最终获得了胜利。

坐在随从席里的方柏彰几乎抑制不住难以言表的激动心情,当年还是一名莘莘学子的他就是在这座城市毅然决然地走上了投笔从戎报效国家之路的,八年艰苦卓绝的抗战,于枪林弹雨之中数度徘徊在生死关头,亲人爱侣以及亲如手足的战友兄长一一离去,国恨家仇集于一身,而今天,转战千万里、满身伤痕与征尘的他又回到了这个当年的出发地点,亲眼见证的往日气焰嚣张的侵略者在此卑躬屈膝的签下一纸降书,成为中国军民的阶下囚!

此刻他多么想对着苍天呼喊:母亲瑶妹呵,你们看看呀,我们终于熬到胜利啦,尊敬的谢团长谢晋元学长呵,叶大嫂、刘虎大哥、吴长庆兄弟蔡春旺兄弟,还有所有与我一道在一个战壕里保家卫国流血牺牲的战友们呵,你们都尽情欢呼吧,因为那些往日不可一世的侵略强盗都已经缴械投降威风扫地啦….

泪水禁不住湿润了他的眼眸,方柏彰只好悄悄扭过头,摸出手帕拭去眼角的泪痕,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侧后方的代表席上一位容妆俏丽衣着入时精神奕奕的美貌女子此刻正在关切地注视着自己。

呵,是她,胡曼莉小姐,这个八年来一直对自己情深意重关爱有加不离不弃的红颜知己!她今天作为工商界代表也来出席受降仪式,只怕她更多的是为自己而来,她希望更多地关注着自己呵….

就在昆明后方医院那里,在方柏彰伤重昏迷的日日夜夜里,是她不顾一切地丢下胡氏家族的生意,亲自跑来病床前陪伴照顾了他大半个月,待他脱离了危险身体恢复期间,又是她每隔一两个星期就驱车前来探视慰问….

胡曼莉已经年过三十依然待字闺中,以她如此优越的条件、出色的容貌以及众多的追求者,却是这样专情于自己这样一个浑身伤残的军人。方柏彰心里不由得感慨愧疚万分,即便是像他这样一个执着专一且一诺千金的男子汉,也不能不被她八年如一日的一腔痴情所深深感动…

唉,既然斯人已逝,我又何苦再去苦苦折磨这个红颜知己呵….

方柏彰暗自打定主意,在这个普天同庆的胜利日子里,也应该给这个苦苦追求等待自己八年的红颜知己一个满意的交代啦。

步出中山纪念堂外,他发现广州城的马路两边,都已经自发地聚集着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在尽情地欢呼经历了八年漫长而持久的抗战终于迎来的胜利。由于人群拥挤不堪,致使新一军的吉普车不得不减速行驶,有些路面还被堵塞难以通行,孙立人索性命令车队围绕城市大马路先绕一圈再回营地。

吉普车队行进到大东门附近一带,马路两侧的人群明显减少了,车速也因此快了起来,方柏彰注视着这个城市那一幢幢既熟悉又陌生的灰旧建筑物,一时间沉湎于往事的记忆与感慨中:八年啦,这座往昔的英雄城市——北伐的策源地,在侵略者铁蹄的蹂躏之下,已然破败不堪奄奄一息,应该尽早将她恢复重建,让她再度重现民国二十五年之前的那个黄金年代的辉煌呵….

“方参谋,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回到自己家乡受降格外有面子,这算不算是衣锦还乡呀?”同一辆吉普车的军警卫营二连连长魏吉海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魏连长与方柏彰也算得上是故交,在印度兰姆伽军营里同属第二训练大队,魏吉海是云南人,参军前是一名高中生,酷爱读书性情耿直,俩人私交不错。

方柏彰微笑道,“衣锦还乡?我倒是有点愧疚的感觉,这么多年来虽是征战在外,却没有为自己家乡出过什么力,现在看看广州到处还是一片凋敝景象,民生艰难呀,我看战后重建应该是今后的重中之重啦。”

魏吉海神情略微凝重说道,“未必,虽说抗战胜利打跑了日本鬼子,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委员长恐怕是不会允许共产党势力日渐坐大的。”

方柏彰收敛笑容,“你的意思是战争有可能还会继续下去?”

魏吉海耸耸肩道,“那就是委员长考虑的事情啦。”

方柏彰皱起眉头问,“魏老兄,你跟在军长身边,是否风闻到什么消息?”

魏吉海说,“暂时还没有,就算军长知道些什么,那也一定是最高当局的军事秘密,他可不会随便透露出来。”

方柏彰长叹道,“眼下正是千疮百孔百废待兴之际,若是再打内战的话,我们的国家民族岂不是要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呀。”

魏吉海警觉地低声提醒道,“方兄,国家大计岂是咱们这些小人物可以随便非议的。”

方柏彰立刻醒悟过来,如今自己身处军直机关不是以往的一线作战部队,一切言行须谨慎有加,他立刻缄默下来将目光投向马路两边低矮的密麻麻的建筑群那里。

魏吉海随即又提高嗓门道,“方兄,你是从一线部队凭战功一路打上来的,又得军长青睐,前途可算是一片光明呀,哎,怎么样啥时候再来个双喜临门抱得美人归呀?”

方柏彰斜睨他一眼,“我一个伤残人士一介武夫哪个女人看得上?”

魏吉海笑道,“扯淡,你还保什么密,兄弟我眼睛不瞎早就看出来啦,你那个红颜知己胡小姐年纪可也不小了,你还耽误工夫小心别人把她叼走啦。兄弟你也不必太过妄自菲薄,军人身上的伤疤那就是军功章呀,尤其是咱们新一军,那是国军王牌中的王牌,这回接管广州城,那叫美女爱英雄,看吧,还有不少姑娘都会争着抢着嫁给我们这些武夫军人的,不信你走着瞧好啦。”

方柏彰捶他一拳,“怎么你也动心了,想当陈世美丢下云南老家的发妻呀?”

魏吉海分辨道,“我说的是你们这些王老五,我嘛就免了,唉,我真想解甲归田回老家守着我老婆和儿子,耕两亩地终老山林之间,倒也不失逍遥快活呀。”

他又逗趣地用力一拍方柏彰的肩膀,“你不一样,娶了有钱有势的胡大小姐当上驸马,也许还可以走走上层关系扶摇直上进入上流社会哩,别以后见了咱兄弟装作不认识呀。”

他这一拍不要紧,方柏彰一个趔趄垂下头去,眼睛刚好扫过路边一堆人,恍惚间人群里一个苗条的女人身影映入视线之内,那身影是那么的熟悉,虽然方柏彰看不清她的脸,却也猛然浑身一哆嗦:那不是卢君瑶吗?

他用力眨眨眼睛,确认自己并非在做梦,再次将目光投向人群里,可是疾驰的吉普车已然在这一瞬间冲出十几米外,待方柏彰将视线锁定在那人群里,哪里还有什么卢君瑶的影子?

“阿瑶….”他禁不住站起身来失声叫道。

“方老兄你怎么啦?”魏吉海诧异地问道。

“刚才我好像看见了我的妻子….”方柏彰喃喃说道,失神的眼睛始终望着已经远在尽头的地方,那一刻卢君瑶的音容笑貌又浮影在脑海里。

“你的妻子?”魏吉海在兰姆伽的时候也曾听说过方柏彰讲起过自己的妻子,他安抚地摁住方柏彰的肩膀道,“方兄,你不会是产生幻觉了吧?你刚才看清楚没有,真是你妻子在那里?”

方柏彰苦笑地摇摇头,“我只是在一瞬间仿佛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好像只是一个侧面,没看清楚她的脸呢。”

“老兄,你真是太专情了,你妻子都离世那么多年啦还一直活在你心里,也许你刚才看见的只是一个跟你妻子身材相仿的女子呀,再这样下去的话,你非把自己逼疯不可。唉,忘掉她吧,赶紧有一个新的开始。”

方柏彰细细品味着魏吉海的好意劝告,逐渐地他也觉得自己刚才很有可能是恍惚间的一个错觉,说不定那名女子真的只跟卢君瑶身材相仿而已,也许连相仿都说不上,纯碎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而已….

胡氏家族企业迁回了广州,随着胡百韬年岁渐老越发地思乡情切,加上胡曼莉的极力怂恿,于是将在桂林大后方的机器设备装上几条大轮船运到广州黄埔港,又通过在二方面军接收委员会里的关系,将一间涉嫌日伪产业被查封的大型纺织厂连厂房设备一起以低廉的价格转售到华新公司名下,至此,胡氏家族企业总算是在广州正式落户了。

然而叶落归根的胡百韬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就在华新公司对外开张一周后,一场中风几乎要了他的老命,从医院回来的胡百韬开始认真考虑交班退休的事宜和步骤,经过慎重思考,他决定在半年之内将华新公司大权完全彻底交由身边唯一的女儿胡曼莉接掌。

然而胡曼莉毕竟是个女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也是她的重要职责与本分,偌大一个华新公司日后所有重担全都压在女儿一个人肩膀上,恐怕她也难以负荷得了,必须招徕一个忠实可靠的入赘女婿来辅助她才行,偏偏胡曼莉八年来痴心不改非方柏彰不嫁,胡百韬已经拿她毫无办法了。

那年胡百韬将方柏彰送到缅甸战场,原指望分隔俩人使其逐渐情感变淡,万一方柏彰命丧异邦,那就更是一了百了,继而另觅佳婿,成就胡百韬心里美满姻缘。无奈方柏彰犹如得到天佑一般命硬得很,跟随驻印军一路反攻打回国内,南坎一战尽管身负重伤生命垂危,到底还是迈过鬼门关,并作为凯旋之师新一军的光荣一员光复广州,并晋升为少校参谋。

胡百韬彻底无语了,心里念叨:莫非这就是老天爷冥冥之中早就定下的奇缘,女儿今生今世的真命天子就是他方柏彰么?

9月16日那天,还是通过二方面军接受委员会内部关系,华新公司总经理胡曼莉获得了一席出席中山堂受降仪式的工商界代表资格,回来以后,女儿整天价在他耳边滔滔不绝讲的都是方柏彰如何雄姿英发威风凛凛地接受小日本的乞降云云,在女儿眼里,仿佛那天的受降主官不是张发奎而是方柏彰似的。

胡百韬无可奈何地想道:只好便宜那小子啦,让女儿下嫁给方柏彰,一年半载后生下儿孙,先延续了胡家的香火,然后再伺机安排那个东床快婿脱掉老虎皮解甲归田,尽快接任华新公司总经理一职,往后自己就当太上皇,女儿则垂帘听政,从此将姓方的彻底变身为胡氏家族一分子吧….

主意打定后,趁着胡百韬过六十五岁大寿,胡家在西关第十甫有名的“食在广州第一家”的广州酒家摆了一桌颇为丰盛的寿宴。作陪的只有胡氏父女二人,而请来的客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方柏彰。

方柏彰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过胡百韬,此刻看见他脸上的肌肉都垂下来,眼角也耷拉着,不再如从前那般眸光晶亮,手里还拄着拐杖,便主动上去搀扶他一把,胡百韬一下握住他的手,一张老脸上浮现着殷切的甚至近乎可怜无助的神态,拉方柏彰一起坐在包房的沙发上。

方柏彰感觉眼前这个工商界大佬、昔日叱咤风云的棉纱大王真的苍老了许多,如同一只威风不再的暮年老虎疲态尽显地卧在那里苟延残喘。

“胡公您可得多多保重呀。”方柏彰客套地说道。

“我自己心里有数。”胡百韬用有点不太灵光的舌头答道,“在我胡氏家族大事没处理完以前我是不会死掉的。”

“爸爸,看您说些什么。”一旁的胡曼莉打断道。

“我说的是实话嘛,”胡百韬朝女儿摆摆手,“你也坐下吧都听着我说。”

看见胡曼莉顺从地坐在右侧沙发上,胡百韬将脸又转向方柏彰,唠唠叨叨是说道,“我这个人呀不信佛也不信耶稣,可我相信人的一生有三衰六旺,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比如上月初我中风出院,医生都叫阿莉她们准备后事啦,可我硬是又活过来了….还有你呀,柏彰,嘿嘿,两年前你在缅北战场上一度断绝了音讯,我和阿莉都以为你已经殉国啦,阿莉她呀哭成个泪人儿似的,还有就是半年多以前,你住在昆明医院那会儿,我也觉得你大概不行了,可结果呢,你还是大难不死又一次闯过鬼门关来,其实人世间呀真是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的,尤其是在战争期间….”

方柏彰忽然心里一激灵,胡百韬这番话猛然使他想起数月前在街上瞥见那条熟悉的身影:莫非….那不是幻觉也不是什么错觉?莫非是奇迹发生,卢君瑶尚且活在人间,还在这里苦苦等待着自己的归来?呵,她是一个专一又执着的女子,只要她还活着,她一定会记得黄沙车站分别时彼此的承诺的,只是这么些年来音讯中断,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一定吃了许许多多的苦头呵….

方柏彰一下走神了,心思飘向了虚幻缥缈的远端,眼睛望着胡百韬,只见他嘴唇不停蠕动翕合却听不清楚他到底说些什么。

“柏彰呵,这件事情你考虑得怎样了?”胡百韬轻轻握住方柏彰的手背问道。

方柏彰这才恍然醒来,一时间懵然不知所措,“这个….什么怎样?”

胡百韬闻言一下皱起眉头,“你….”继而他又长叹一声,“当年你说妻子不幸死去,母亲也辞世,你要节哀守孝,这些我都能理解,可如今几年过去,我阿莉继续在闺中苦苦等待你,她不是没有追求者,却一心一意非你不嫁,像她这样痴心的女子我敢说全世界你都再难找出第二个来,可你事到如今,还是想继续拖延下去,唉,红颜易老呵,难不成你真的打算耽误她一辈子吗?”

“爸爸,您别说了,”胡曼莉插话道,“他不娶我就不嫁,过几年我就出家当尼姑去!”泪水充盈在那双明眸里,她再也说不下去。

方柏彰的心像被一根针扎下去般刺痛,一边是八年生死两茫茫的发妻,一边则是苦等自己情义如山重的红颜知己,怎么办好?

胡百韬一咬牙打出最后一张王牌,“柏彰呵,我身边也就只剩下阿莉一个亲人啦,我老了,迟早都是要走的,只要你跟阿莉结成夫妻,明天我就让你成为胡氏家族企业的总经理,日后你来主管企业,阿莉就在后面辅助你,你的现役军人的身份我也可以找关系帮你退役,日后你和阿莉诞下一男半女就是我胡氏家族未来的继承者掌门人,须知我胡百韬,辛辛苦苦打拼大半辈子的江山….几乎是为了我这个宝贝女儿就拱手相送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说到这里,胡百韬嗓音微微颤抖,微微湿润的眼眸死死地盯住近在咫尺的方柏彰,仿佛害怕他瞬间就会飞走似的。

方柏彰望着楚楚动人泪眼汪汪坐在一旁的胡曼莉,他根本就没听清楚胡百韬唠唠叨叨的话语,他是一个重情义守信用的人,此时此刻看见数次三番施恩于自己的红颜知己凄然落泪的样子,作为一个男子汉他已然别无选择。

“胡公您别再说了,我答应您,什么都答应您,一切都听从您的安排。”方柏彰说道。

胡曼莉俏脸上立刻绽露出开心动人的笑靥,胡百韬则如释重负松口气,心里暗想:到底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之前他所以不愿意入赘做我女婿,还是嫌我开出的价码不够大,嘿嘿….

方柏彰站起身来说道,“我只有唯一的要求,那就是我的现役军人身份暂时仍要保留,这些年来在部队里待惯了,骤然让我离开,心里还不舍得,等天下真正太平啦,我再解甲归田,如何,胡公?”

胡曼莉帮嘴道,“爸爸,反正现在战争已经结束,天下眼看是要太平无事的,就让他在新一军再待些日子,也好让咱们全家继续沾沾他这个抗日英雄的光吧。”

胡百韬微笑着点点头认可。

“你既然都答应啦,还叫他胡公呀,快叫爸爸。”胡曼莉笑着轻轻拍一下爱郎的肩膀说道。

方柏彰从小丧父,对于父亲的称谓真的有点陌生,他站在那里迟疑着张不开口,脸也憋得有点红。

“好啦阿莉,先别逼他,摆酒那天当着来宾面前再让他叫。”胡百韬心满意足说道。

方胡的婚礼在爱群大厦筵开五十席,来宾主要都是胡氏家族生意上来往的朋友及亲属,还有部分方柏彰部队的袍泽,新一军“鹰扬之师”如今在国内已经成为赫赫有名的胜利之师威风之师,在广州城,新一军的将士更是成为万众敬仰翘首以盼的追捧对象,甚至在民间还掀起一股时髦潮流,不少姑娘少女都纷纷将嫁给新一军官兵视作无上荣幸的事情,像方柏彰这样战功赫赫年轻有为的军官几乎也成了如军长孙立人那般耀眼的明星,这样一个显耀胡氏家族荣光的机会,精明的胡百韬自然也不会放过,婚礼已然成为了胡氏企业作宣传广告的平台。

由于来宾众多足有五百余人,为防止人手不够出现混乱状况,倪英莲讨好地向表妹胡曼莉建议派自家的佣人前去帮忙,胡曼莉也表示同意。

谁料就在婚礼这天早上,原来也准备出席喜宴的张家老爷子忽然犯晕不适,张处长担心父亲因气候变冷引发中风病再度发作,只好叫卢君瑶陪护着将老爷子到医院就诊,倪英莲嘟囔几句,便自己亲自前往爱群大厦帮忙,并叮嘱丈夫一俟老爷子稳定下来赶紧赶到婚礼现场出席观礼。

张处长到街上雇来三轮车与卢君瑶一起将张老爷子送到就近的中山医学院附属医院。张老爷子果真是中风,幸亏及时救治,总算脱离了危险。黄昏时分他们回到张府,张处长急匆匆换上一身哔叽布料中山装前往爱群出席喜宴,吩咐卢君瑶在家里看护老爷子。

张老爷子的继室张刘氏虽然手脚麻利却摆老太太的架子,坐在那里不肯帮忙,卢君瑶只得端茶送药、烧饭做菜地侍候一对老家伙,然后还得洗刷碗碟,忙得不亦乐乎。

这个时候,爱群大厦的喜宴已经渐入高潮。

胡氏家族高朋满座宾客盈门。胡百韬父女俩被众人围成一圈又一圈,挨个敬酒也忙得分身乏术,而婚宴的另一个主角方柏彰被新一军的战友袍泽拉到另一边去灌酒,从残酷的战场闯过来的军人们喝酒豪爽言谈又粗鲁,自然不是那些上流社会人士所能习惯得了,于是筵席分成两拨,胡氏父女应酬他们的工商界贵宾,方柏彰则对付一帮如狼似虎的丘八,各得其乐。

原本孙立人也受邀前来,却临时有军务在身无法拨冗,不过他委托副军长贾幼慧代为出席,并让魏吉海带来一份厚礼以表歉意。魏吉海将两匹杭州丝绸及一尊缅甸翡翠雕刻而成的福禄寿塑像赠给新郎官,然后领着新一军十几名军官车轮战与方柏彰拼酒。

方柏彰并不善饮,几杯下肚就脸色涨红连连推辞。

“方参谋,这酒你可推不得,日本鬼子打跑啦,你又抱得美人归,双喜临门呀,你今晚喝得烂醉如泥又他妈不碍事,军长更不会关禁闭处罚你小子,来,喝呀!”一营长将大杯酒塞到方柏彰嘴边要灌他。

“哎张营长,你这话说的不对,”魏吉海站出来挡驾说道,“双喜临门不假,可你别忘了方参谋今晚还有一个重要任务要完成呀。”

一营长张锡珪一愣道,“他还有啥任务?”

“洞房呀,嘿嘿,你老兄灌醉了新郎官,难不成叫他晚上趴窝向苦苦等待他八年的新娘子缴械投降呀?”

“哈哈哈….”一帮军人放肆地大笑起来。

作战处李处长带着几分醉意搂住方柏彰的肩膀,“方老弟呀,你可得加把劲,不然的话,你那新娘子要是对你不满意,那你不但让你老婆瞧不起,还给咱们新一军丢脸面,这事万一传出去,日后那些学生妹子大美女一个个都躲咱们弟兄远远的,那咱们新一军多少人还得打光棍苦熬呀。”

有几名跟学生妹妹正谈着对象的军官连忙逗趣道,“是呀是呀,方参谋,你这一仗可要打出咱们鹰扬之师的威风来,让她们都知道咱们新一军不仅打仗顶呱呱,作为一个男人也他妈雄风不减!”

方柏彰苦笑道,“方某不过是一介寻常武夫,兄弟们将这样艰巨的任务交给鄙人,真乃诚惶诚恐,只怕有负众望,诸位还是饶了我吧,让我过些清静日子好吧。”

军参谋处赵副主任故作神秘说道,“方兄可要抓紧时间呀,只怕你清静的小日子也过不了多长,万一跟共产党谈不拢那就要兵戎相见,咱们这支王牌部队就要往上顶。”

方柏彰眉头一皱,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好不容易结束战乱迎来和平,说实在他对打内战有一种深深的厌恶心理。

“赵副主任此话当真?”

赵副主任耸耸肩,“眼下正在和谈呢,谁晓得?不过以委员长一贯的作风来看,只怕咱们新一军的不会长时间歇着没事干,所以呀,各位该干嘛赶紧干嘛去,要及时享受人生呵老弟。”

军需官田文中露出一副贪婪好色相道,“嘿嘿,赵副主任讲得有理,咱们新一军的弟兄个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如今驻扎在广州这样的大城市,就该好好补偿补偿。咱们没有方参谋这样的好运娶到才貌俱佳的新娘子,可讨个温顺贴心的女人在身边侍候着也不失美事一桩呀,我听说日本女人就不错嘛,嘿嘿,过去小鬼子蹂躏咱们的女人,现在他打败啦,也该让咱们去享受享受他们的女人啦。”

几名单身汉或者眷属不在身边的军官闻言也跃跃欲试纷纷向田文中打探路子。

魏吉海笑着拍拍田文中说,“田军需官,你在缅北就搞大了一个缅甸女人的肚子,回到国内还是不改风流本色呀,小心嫂子她也红杏出墙呀。”

田文中一撇嘴,“她敢!只要老子每月给足她养家养孩子的钱,她就得老老实实待在乡下给我照顾爹娘抚养孩子,不然的话老子就休了她,再娶两个!”

方柏彰跟田文中并不怎么熟悉,闻言不由对此人产生一种鄙夷,“田军需官,要是咱们新一军哪天真要上战场,你可别让那一堆女人缠住不放呀。”

魏吉海嘲讽道,“富贵温柔乡那就是军人的绊马索,只怕到那时田军需官就要醉卧美人膝,缴械投降了吧。”

田文中恼怒地一瞪眼借着几分酒意骂道,“我田文中岂是那种人,只要蒋委员长一声令下,我马上去收拾共产党眼睛都不会眨一下,魏吉海你小子不信那就走着瞧!”

贾副军长怕他们借酒闹事起纠纷,急忙转移话题道,“好啦好啦别吵啦,打不打仗那是蒋委员长考虑的事情,眼前就有一桩差事需要着手呢,咱们新一军的老规矩,仗打到哪里坟墓就修到哪里,咱们新一军印缅阵亡将士的埋葬地点主要集中于缅北的胡康河谷、孟拱河谷,以及密支那等主要战场。如今胜利啦,那些牺牲的兄弟们的忠骨也该从异国他乡迁回来安葬,好让他们魂归故土嘛,军长跟我和李鸿师长前些日子已经大致选好修建公墓的地址,任命黄至和杨一立做工程监工,至于到缅北搜集阵亡将士骸骨及骨灰的工作,军长前一阵子曾考虑委派方参谋去办,可想不到你小子保密工作做得好,一下子送来喜帖,让我们大家都措手不及,嘿嘿,老弟新婚燕尔,只怕跑缅甸的差事不太适合了吧?”

方柏彰一下想起过去几年间在缅北战场一道同生共死浴血奋战的情形,多少好兄弟好战友从此长眠于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尤其是情同手足的吴长庆,临死前他虽然说不出话来,眼睛却是恋恋不舍地遥望着祖国家乡的方向呵….

方柏彰的眼睛湿润了,就像请战似坚决说道,“贾副军长,请转告孙军长就将这个任务交给我吧,我保证让牺牲在缅北的弟兄们的遗骨全都收集运送回祖国来!”

贾幼慧满意地点点头,“好,你现在是新郎官先休息几天,然后飞去缅甸,会同那里的留守人员将收集到的新一军阵亡将士的骸骨、骨灰集中归拢到密支那,以后用军用飞机运回来。”

这段时间以来,卢君瑶经常恍恍惚惚,莫名其妙的很容易走神,干活屡屡出错或者失手打碎碗碟,时常遭到女主人责骂,缘由就出在上月中旬那次外出替张老爷子买文房四宝的路上。

那天是9月16日,卢君瑶出了张公馆前往文德路买好了笔墨往回走,一路上人山人海到处都挤满欢庆的市民,原来这天正是日军在中山堂向国民政府正式签署降书的日子,走在惠爱路上的卢君瑶自然也感受着一份愉悦的心情,正当她走在大东门马路边上,忽然听到喧嚣的人群里传来一声清晰的叫喊“阿瑶!”,她当即一个激灵,那不是在喊自己吗?更令她惊诧的是那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又似乎那样的陌生,那不是——那好像是….他的声音呵,虽然已有八年分隔,可卢君瑶依然能一下分辨出来,那是她刻骨铭心地今生今世唯一所爱过的男人的声音呵!回过神来,茫然四顾在纷乱的人群里的她却始终找不到那声音的来源,难道是自己听错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一遍遍仔细搜寻,最后确定人群里并没有任何熟人,也不会有人喊错名字….

呵,难道是他在天堂里向自己发出的呼唤吗?在这个胜利的日子里,他在云端上深情注视着自己向自己发出了召唤,也许这八年来,他一直都在默默关注着自己呢,虽然阴阳相隔天涯咫尺,他对自己的那份爱却始终不曾淡忘半分呵,她坚信他会是这样一个人。

卢君瑶禁不住泪流满面,像一个失魂人一般抬头仰望着苍穹,在马路边上一遍又一遍徘徊踯躅,始终不肯离去,直到下午她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张公馆….

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四牡騑騑,

六辔如琴,

覯尔新昏,

以慰我心。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虽然八年前方柏彰送给她的合照已经遗失在粤北山沟深处,可卢君瑶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在照片背后写下的诗句以及自己回赠给他的诗句,她默默在心里念叨:柏彰呵柏彰,这难道是你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向我发出的深情呼唤吗?你已经再也等不及了,希望我到天堂上与你重聚吗?啊,如果不是因为还有彰儿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纵身一跃赶赴这天堂之约的….我并不是一个贪恋尘世的人呵….

叮叮叮….

客厅里那台电话机反复传来的铃声,好半天才惊醒了独自待在厨房里发愣的卢君瑶,她急忙在围裙上擦拭一下双手,跑出去拿起话筒。

“卢嫂,你现在有空没空,老爷子没事了吧?”电话是倪英莲从婚礼现场打回来的,“嗯,张老爷子他两口子都吃过晚饭了,歇着呢应该没什么啦。”卢君瑶答道。

“那好,你赶紧过来爱群这边,喜宴快要结束啦,表妹一家回赠的礼物太多,我们恐怕拿不了,你来帮帮手。”倪英莲语气里抑制不住兴奋之情说道。

“可是….我还没吃饭哩。”卢君瑶道。

“啊哟你还吃什么饭呀,这里好多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你随便拿点够你们母子俩吃几天的啦,赶紧来呀。”倪英莲挂了电话。

卢君瑶一想也对,于是跟老爷子老太太说一声,脱下围裙急匆匆出了张公馆,一路小跑直奔位于珠江边上繁华闹市区的爱群大厦。

等她气喘吁吁抵达时,那里的筵席已然散去,嘉宾们也已走得七七八八,只见空荡荡的大厅以及满桌吃不完的珍馐佳肴冷盘剩羹。倪英莲一家四口守着一堆礼品坐在一张圆桌旁不耐烦地等着她。

“卢嫂你怎么才来,唉害得我们全家都等你半天啦….”卢君瑶顾不得听她唠叨,她的眼睛贪婪地盯上桌面上吃剩的菜肴,这的确是豪门大户的喜宴,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样样俱全,且经过名厨巧手制作,色香味诱人,虽说已经凉了,其中一些盘碟也仅仅动了一部分。

卢君瑶快手快脚挑拣出来装入一口自备的瓦钵里,捧在怀里,心想这些食物足够自己跟孩子吃两天的啦。倪英莲将大包小包礼品塞到挂到卢君瑶肩膀上胳膊肘里,她和老公也拎着一大串领着两个闹着要走的千金步出爱群大厦,并招手喊来两辆三轮车,张处长和两位千金坐上一辆,倪英莲与卢君瑶一辆,穿过霓虹闪烁夜风习习的沿江大马路返回张公馆….

等卢君瑶一身疲态回到自己蜗居时,已是夜晚十点多,虽然事先交代过儿子,小阿彰也已经饿得嗷嗷叫,急不可待冲上来抢过卢君瑶手里的瓦钵。

“慢点慢点,先热一热再吃嘛。”卢君瑶心疼地说道。

她捡了一条烧鹅大腿递给儿子垫垫肚子,然后去烧锅加热食物。

这是母子俩几年来吃得最丰盛的一顿饭,好些食物就算是卢君瑶当年做方家少奶奶时都未曾吃过的好东西。

“妈妈,真好吃呀,”儿子狼吞虎咽地啧啧赞道,“他们家很有钱吗?爱群大厦在哪里呀?”方晓彰问道。

“爱群大厦就在长堤珠江边上,很热闹,”卢君瑶当年读书时也曾经跟同学结伴到过爱群大厦参观过这幢广州乃至华南第一高楼的雄姿,“能够在那种地方摆喜宴肯定很有钱的,不过听说男方好像还是个军人,是从战场上归来的英雄….”卢君瑶将从倪英莲那里听来的片言只语告诉儿子。

“妈妈。等我长大也去当军人,去打小日本,当英雄回来,然后带你去爱群那里吃饭,吃得饱饱的。”儿子憧憬着未来天真地说道。

卢君瑶笑道,“说什么呢,日本鬼子如今都打败了轮不到你哩,别去。”

“不,我要去,我要去参军上战场打仗!”

“傻儿子,打仗可是很危险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呀,妈可不让你去。”

“不,好妈妈我一定要去,我要当英雄,那样你以后就不会吃不饱饭啦,我要养活你。”

卢君瑶慈爱地搂住年仅五岁早慧懂事的儿子眼里泛起泪光,“妈宁愿你不当什么英雄,只要平平安安活一辈子就够了,唉….”

卢君瑶哪里晓得,此刻在小阿彰那幼小的心灵里已然萌发了一个稚嫩的梦想,他觉得只有参军当英雄,才能过上好日子,才能给母亲和自己带来今生今世最好吃的东西….

春天来了,方晓彰还在回味着那两天吃到的美味佳肴,这一切只有在当上英雄才能实现呀。然而仅凭卢君瑶在张府当佣人那点微薄的薪水,母子俩仍只能维持半饥半饱状态,尤其到了第二年春天,上涨的物价丝毫不见回落的迹象,她们家的日子愈发地过得捉襟见肘。

一天,在街上玩耍的方晓彰结识了一名小报童,报童比他大不了两岁,听见报童告诉他说一天卖报下来有时候还可以挣几个买烧饼糊口的钱,小阿彰心动了:要是自己也干这个,中午也许就不用饿肚子啦,也许晚上还可以吃个饱饭。

于是他央求那名报童带自己一块去卖报,报童想了想答应让他当自己助手,从他手里卖出去的报纸收入对半分,那样的话每天报童就可以多拿些报纸,他俩拉勾签订了口头协议,小阿彰打算回家告诉母亲一声,报童劝阻说,你每天偷跑出来卖报纸你妈肯定不会答应的,你先偷偷跟我干,等以后赚到钱再告诉她不迟,

方晓彰想想有道理,便瞒住卢君瑶每天偷跑上街四五个小时帮报童卖报纸。起初几天下来,累得不行也没人帮衬,后来他看见别的报童使劲吆喝,在马路两边来回奔跑才做成生意,聪明的他很快就受到启发,于是倍加卖力地予以效仿,抱着一大叠报纸,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飞奔穿梭,恭敬有礼地向行人推销,他长相清秀乖巧人也机灵,自幼在母亲教导下嘴巴特别甜,不久之后帮衬他生意的顾客渐渐多起来。一个多月后,每天跟报童分成的收入就够买几个烧饼啦。

解决了中午餐,晚上他也没那样饿,懂事的方晓彰于是就将晚餐饭量减少,多留一点给母亲。卢君瑶觉得有些奇怪,询问儿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生病了,小阿彰摇摇头说自己整天在家躺床上睡觉休息,所以不太开胃,卢君瑶也就没太在意。看见母亲滋滋有味地吃着晚饭方晓彰心里偷偷乐,他为自己能自食其力地减轻了母亲的负担而高兴。

报童看见方晓彰已经成了熟手,就叫他跟自己分开,跑远两条街去卖报,这样会增加多一点帮衬的主顾,那是一条交通拥挤的大马路,疾驰而过的车辆喇叭震天响,衣冠楚楚的行人也是比肩接踵,方晓彰觉得这里机会更多,于是就在此驻足叫卖。

两个星期过去,除了烧饼钱,他还额外攒下一点点零钱,他打算攒到一定数额就交给妈妈,然后将真相告知,那时候妈妈一定会夸奖自己能干聪明的,他心里充满了一股自豪与愉悦,真的觉得自己能帮助妈妈分担生活的担子了,日后等自己长大就去参军当英雄….

这是暮春的一个下午,小阿彰正在街上叫卖报纸,忽然一个大孩子拦在他面前,“小叫花子,爷爷的地盘你也敢来,哼!”

小阿彰一愣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原来这条大马路是这个大孩子卖报的区域,方晓彰来了抢走他不少主顾。

大孩子一把揪住方晓彰的胸口一搡,将他推倒在地,报纸洒落一地。大孩子用肮脏的光脚在几份报纸上又踩了几下呵斥道,“以后不许你在这里卖报,再让老子看见你,揍扁你!”他又示威地晃了晃拳头才慢慢走开。

方晓彰看见这个大孩子腰间背着的装满报纸的布袋,才晓得自己抢了人家的地盘,可他没听说卖报还要划分地段,不过他也知道这个世界拳头硬就是老大的道理,自己既然打不过人家就只好躲开点。

他赶紧拾起地上的报纸远远地溜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大半个小时后,他发现那个大孩子渐渐走远,于是悄悄又走回来,这地方生意好做,小阿彰可不愿意轻易放弃,打定主意跟大孩子玩玩捉迷藏继续在此卖报。

暮色降临,马路上人流车流开始密集起来,小阿彰晓得卖报生意高峰到来了,于是勤快地叫喊着穿梭飞奔在路两侧。

“看报看报,看东北苏联占领军抢拆设备搬运物资回国啦,看国共和谈玄机重重剑拔弩张呀!”方晓彰举着手里的报纸用稚嫩的嗓音吆喝着,实际上他根本看不懂报上的内容,他是摹仿别的报童人云亦云地招揽生意。也许是因为他长相清秀且年纪幼小而吸引不少行人的关注怜悯,纷纷驻足去帮衬他,不大一会儿工夫,他手里抱着的一大叠报纸只卖剩下几份,忽然小阿彰耳闻一声厉喝,“小畜生你找死!”

一抬头发现那名大孩子正从人群里冲过来,张牙舞爪要暴揍自己。方晓彰急忙一转身就往马路对面蹿去,恰在这时,一辆军用吉普飞驰而至,司机是一名喝得醉醺醺的美国大兵,身边还坐着一个穿短裙的酒吧女郎,酒精使得美国兵反应迟钝,等他踩下刹车挡板时,吉普车头的横杠已经重重地撞在小阿彰胸口上,当即将他那瘦小的身躯撞飞到十几米外….

那天卢君瑶从张府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半,两个邻居站在门口焦急地对她说,“卢嫂你家孩子在马路上被车撞了,你赶紧到市一医院看看吧。”

乒乓,卢君瑶手里捧着的瓦钵一下摔倒地上粉碎,她家门没进就一路紧跑慢跑冲进市一医院急救室,然而急救室里并没有她儿子的身影,打听之下才知道方晓彰并未送进急救室,在肇事现场就已经丧生直接运进医院太平间。

卢君瑶跌跌撞撞跑进太平间,儿子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破旧衣服上的大块大块的血迹依然清晰可见,两名警察也等候在一旁,丛他们嘴里卢君瑶才得知儿子原来偷偷出去卖报才遭遇车祸丧生的。

“是美国佬将他送来这里的,我们已经跟他们做了笔录核实的事故缘由,当时是你儿子忽然冲到马路上才导致这起事故发生,美国司机没有责任。”警察冷淡地说道。

“那些….美国佬他们撞死了我儿子,就没有一点责任吗?你们怎能就这样轻信他的话放人走呵!”卢君瑶愤怒地哭道。

“卢女士很抱歉,美国佬车上有一个酒吧女作证人,而且他们是盟邦军人我们根本无权扣押,即便是对这起事故负有某种责任他们也有军人豁免权,就算要处理也只能由美军内部自行处理,你还是自行节哀赶紧把相关手续给办了吧….”

卢君瑶待在医院太平间守着儿子的尸身过了一夜,后半夜下起大雨,静谧的太平间里可以清晰地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卢君瑶的眼泪已经哭干嗓子也沙哑了,她静静地握住儿子那双冰冷的小手,那一刻她觉得天塌下来点陷进去,世界末日来临了,她不知道往后自己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意思,儿子可是她未来的希望呵,在这个世上她就只有这唯一的亲人呵,她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会这样狠心,将自己的亲人自己所爱的人一个个都夺走….难道是自己前世今生作了什么孽,才遭到如此残酷无情的报复吗?

翌日清晨,看守太平间的老头叫卢君瑶在尸体火化册上签名,否则的话需要按天交付停尸保管费,卢君瑶抱着儿子青紫冰冷的尸身,默默地在他额头上脸颊上亲吻几下,然后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儿子身上,用颤抖的手签下自己的名字….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又只剩下自己一人,孤独地去面对那漫漫长夜、去面对困苦与坎坷、饥饿与忧愁….

走出太平间门口,外面的大雨依旧下个不停,卢君瑶眼神呆滞地望着灰沉沉的天空,迈着沉重而疲乏的脚步,走进雨中….瓢泼大雨淋湿了她,早春的冷雨很冷异常然而她却毫无感觉,雨水顺着发梢脸颊哗哗往下流淌,她反而觉得有一种流泪的舒畅感,因为她的眼泪早就枯竭,就让雨水来替代泪水倾泻她心底无尽的哀痛吧….

一个小时后,她迈着僵硬而机械的步伐回到自己那蜗居。推开门,一眼看见儿子脱在床上的那件半旧的衣服,呵,他悄悄瞒着自己外出卖报,怕弄脏这件好衣服让我看见生气才特意把它换下的呵。捡起那件衣服,卢君瑶感觉口袋有些鼓起,一摸发现里面塞满了零碎钞票,那是儿子这些日子以来当报童攒下的钱呵!他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担才这样做的,他才五岁,这样小的年纪就因为贫穷而早早懂事,懂得分担家里的担子….儿子呵,你为什么要走呢,狠心抛下你的妈妈,你叫妈妈今后怎么活得下去呀….

卢君瑶倒在床上,将那件散发着儿子气味的衣服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沙哑的嗓子干嚎着,她已经哭不出眼泪了….

外面的瓢泼大雨终于停歇,暮色再度降临,屋子里变得灰蒙蒙,卢君瑶浑身也变得凉冰冰,此刻,她的心也变得冰冷异常….

她梳理一下自己已经干成一缕缕的头发,缓缓地将儿子那件衣服凝成一股绳索,悬挂在屋梁上,搬来一张凳子,站了上去将脖子伸进绳套里,她对这个世界已然没有任何可以依恋的事物啦….

卢君瑶一咬牙将脚下凳子一蹬身体悬空,嗤啦一下,那件半旧的衣服布质已经变脆承受不起她的重量,断开两截,卢君瑶一下跌倒在地上,昏昏沉沉之中她并没有觉得怎么疼痛,却在恍惚间看见有一条模糊的身影推门进来,随即抱住了自己。

“阿瑶,你不能….不能再做这样的傻事….”

一个男人的嗓音急切地说道。

卢君瑶立刻分辨出他是谁,挣扎说道,“伍福荣你放手,我不要你管!”

来人正是伍福荣,他是从今天的报纸上得知这起发生在昨天下午的闹市区的幼童遭美军吉普碾压致死的事件,由于事发地点距离卢君瑶住家不远,他立刻想起那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儿子,他知道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儿子对于卢君瑶来讲意味着什么,一放工他就急匆匆赶往卢君瑶住处。眼前的一切证实了他的猜测。

“阿瑶,孩子也是我的,我跟你一样痛心呀,可是他死都死了,你这又是何必呢?”伍福荣摁住卢君瑶说道。

“孩子是我的,跟你没关系,你让我去死!”卢君瑶被他按住动弹不得,一急之下张嘴就咬伍福荣的肩膀。

“啊哟….”伍福荣负痛却紧紧抓住她的双手不放,“你咬吧,要是这样的话孩子能活过来你就咬吧….瑶妹我说句你恐怕不喜欢听的话,孩子….也算是被你给害的….当初你要是答应嫁给我,咱们三个人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你就不用给人家当老妈子,孩子也不会上街卖报纸,这事就不会发生啦….啊哟….”

卢君瑶闻言顿时浑身一软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嚎啕大哭道,“是我….是我害死了孩子,我该死该死呵,呜呜呜….”

伍福荣将她紧抱在怀里柔声安抚道,“其实嘛,这一切都怪该死的美国佬,唉,如果能够做到的话,我真他妈想一把火烧掉他们的军营,叫这些乌龟王八蛋统统化灰….阿瑶,你想哭就尽情哭吧,哭完心里就好受些,也怪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母子俩,我也该死该死呵,我对不起你和孩子呀….”

在此极度的痛苦空虚寂寞之际,有这样一个男人在身边如此安抚呵护之际,卢君瑶禁不住一把抱紧对方又放声痛哭起来。

“瑶妹,你不要太难过啦,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还这样年轻,你喜欢孩子,那以后一定还会有的….唉,其实我也是很喜欢阿彰这孩子的,他是我的骨血呀….”伍福荣说着声音也哽咽起来,更紧密地抱住卢君瑶不撒手。

卢君瑶在他怀里哭累了,渐渐就昏沉沉地睡去….

天快亮的时候,卢君瑶被他又弄醒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他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在抚爱之中,男人进入了她的身体。卢君瑶已经无力反抗,默默地顺从着他,在悲哀麻木不仁中她无奈地接受了他的抚爱,说到底一个女人还是希望被爱的,尤其是在极度的痛苦状态中,这个男人通过身体语言慢慢地重新点燃了她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与欲望….

接连一个星期,伍福荣除了上工就陪在卢君瑶身边熨烫着她伤痕累累的内心,抚爱着她冰凉麻木的身体。伍福荣很懂得在女人最脆弱的时候出手是最容易得手的,其中做爱也是疗治女人创伤的一剂良药。他的辛勤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两个星期之后,卢君瑶答应了他的求婚。

既然她已经失去了一切,还有什么值得坚守的呢,找一个能照顾自己的男人了此余生罢啦。

他们的婚礼没有任何来宾,两杯水酒一顿尚属丰盛的晚餐,伍福荣将自己简单的行囊搬了过来,这对男女在简陋的新房里喝下交杯酒,燃起一对香烛,对着天地拜了拜,就算礼成,吹灭蜡烛上床歇息成为一对夫妻。

伍福荣心满意足地打着呼噜搂着一具温软的躯壳安然入睡,卢君瑶呆呆地望着黑沉沉的屋顶,脸颊上仍挂着残留的泪痕,她虽然身体还活着却是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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