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十施施然回到丹阳峡口的时候,节时城的军士们才将将赶到这里,他换上平时的嬉笑神色,对着领头的千总说:“老孟啊,你这半夜去哪个弄堂里耍喽,怎么现在才到?”
孟千总满肚子牢骚,答:“还不是你老燕,昨儿传军令的时候模模糊糊地,我明明听着是在安阳峡布防。带着兄弟们在那儿蹲了半夜,结果你又叫亲兵来告诉我是丹阳峡,跑了一宿忙的连饭都没吃上,我不管,回去你得请我喝酒。”
燕十朝对面的老友挤眉弄眼道:“昨儿带话给你的时候你宿醉未醒,自个儿听岔了还赖兄弟我,行了行了,也不和你多说了,带着弟兄们先干活,回去哥哥请你,不醉不归。”
两人正聊着,远处一骑行来,正是何守节手下亲兵,他下马走向燕十,附耳说了几句话。燕十听完,眉毛一挑,兴奋地对孟千总说:“将军去王城办事,传令我回去坐镇中军,老弟你且安心在此办差,哥哥我先走一步。”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孟千总闻言,挥了挥手,酸酸地回答:“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看把你能的。”
燕副官嘿嘿一笑,上马就往回赶。这一刻他的心里莫名一紧,明明四野无人,也没有晴天霹雳,可百爪挠心的感觉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抬头东望,沉思片刻后甩了甩脑袋,抛开杂念,去做自己份内的事。
同一时间,从永王帐下叛逃的燕百户长也正把手中利剑自追杀他的双胞胎剑客胸中拔出,身中十几处剑伤的他上半身已经血肉模糊,鲜血从他身上流下,把雪白的袍子染黑。他在草地上仰躺一会儿,喘了几口粗气,勉强做直身躯,简单包扎了下伤痕累累的身体,向着夜星城坚定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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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节时城的传送阵去帝都夜星城其实不太方便,需要先传送到邻近的大城菩提城,再在城中坐公共马车到另一个大型传送点,那里才有通往夜星城的传送阵。
不败和嘉音现在正和满脸郁闷的刀疤汉子何守节坐在菩提城内同一辆公共马车上。
本来他们是准备直接去帝都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的,细心的嘉音想了想,还是要手里有药草才有谈判的主动权,不然人收了东西不办事,他们也没辙,于是二人靠着不败超高速的脚程辗转多地,在军营门口找到了满心欢喜要回家的陈亭歌。
老城主听完他们的来意,笑说:“多谢二位好意,君年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很看重亲人,当年虽然顽劣,却对母亲十分孝顺。如今只剩一个女儿,想必也宝贝的不行,他不愿欠我的人情,定要想法还的。”
嘉音不无担忧地说:“我不觉得一个会抢兄弟女人的纨绔有什么可以值得信赖的人品!”
陈亭歌的笑容明显僵硬住了,不愿再提过往恋情,道:“天涯洛星草我交给节时城守将何守节将军去送了,他右脸上有一道醒目的刀疤,很好认的,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陪他一起去。”
见到老城主有些失落,本来趁着今夜月色正好,嘉音还想多套些八卦,心急的不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飞奔去办事。
二人在节时城中央截住了一辆疾驰的马车,向探出头来的何守节说明来意。何将军眉头一皱,说:“此事老大人交由我全权处理,不劳二位费心了。”
不败拽住马缰,大声质问:“你个小老头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敢让我们知道啊?”
年近不惑的何守节第一次被人说成小老头,心下大怒。附近的街坊也被不败的大嗓门惊醒,纷纷点灯。何守节有要事在身,怕横生枝节,想速战速决拿下两人。他半弓着身子,左手一拍车檐,右手闪电伸出,一招黑虎掏心直取不败心口要害。
见对方悍然出手,嘉音在心底替对方默哀一声,“惨了。”
何守节一招出手,察觉到右手没有如平时撕扯木桩般遇到不小的阻力,一眨眼间整个人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右手完全失去知觉,脖子被人按住,整张脸重重的撞向青石板路面,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昏过去之前他好像还听到了一个天使的天籁之音。
“你下手轻点,还要带着他去太子府和丞相府递名帖呐。孩子不懂事,教训教训得了。”嘉音如是说道。
何守节醒来以后一度还想和不败再掰掰腕子,所以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菩提城的公共马车上了。
公共马车是菩提城的特色,三匹深棕色的晚城骏马拉着辆能坐百人的巨型木板车,板车周围用轻便的铁皮包裹,顶上是敞着的。
要是遇到下雨天,车上的乘客为了避雨就得各显神通了,魔法师会朝自己头顶的天空放出火墙风墙木墙,五光十色多姿绚烂。普通的剑士只能举起手臂上绑着的小圆盾挡风遮雨,若是遇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却雨不沾衣的客人,那就是已经会用“气”的大人物了,总有孩子用崇拜的眼神凝望他的背影,在心底默默发誓要变成像他那样帅气十足的人物。
炼金术士们发明了一种叫雨披的衣服,质地薄且透明,穿在身上防雨防潮,比普通人家的蓑衣和雨伞在大多数情况下要好用,只不过因为排斥大陆居民对他们的恶劣且敬而远之的态度,发明只在他们内部通用,偶有流传出来的样品,拥有的人也都非富即贵。
假如碰巧有机关学派的弟子在马车上,那众人就不用为躲雨的事情发愁了,他们有一种架在车中央就会自动向上向外延伸的钢铁防具,初始的时候是杯子大小,启动特定的机关按钮就可以变成由一根钢铁支柱支撑的一块一块正方形小钢块组成的最长可逾百米的钢铁城墙,原本是为了将士守城用的,没想到生活中能用上这些机关的地方也不少。
马车上的座位是由木头支柱固定的十二根松木长凳,分成四排三列。何守节睁开眼睛的时候坐在车尾中间的长凳上,正对着一起吃炸鸡块的不败和嘉音,不败倒是没怎么吃,文静的嘉音却不停地向袋子里伸手。
香飘四溢,这个三十九岁的大将军已经一夜没吃过东西了,他发誓自己生平没有一次那么想吃炸鸡块,好像只是因为面前的少女吮吸手指的模样像极了二十五年前他走出山村前那个边吮手指边向他挥手告别的邻家丫头。
记忆在那之前清纯美好,简单明了,可之后的生活里尸山血海,剑影刀光。他的假面戴得太久,久到就快要忘了自己来自那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庄,承诺过一个等他回家就要迎娶的小女孩。
他举起右手想要摘下假面,向面前的丽人一诉衷肠,肩膀抬起的时候惊觉右手还是脱臼的状态,疼的龇牙咧嘴。
嘉音面前的景象是这样的,那个昨夜蛮横无理的将军一边咬牙忍痛,左手扶住右臂,鼻子内吸,痛苦难当的情状教人心痛,一边又用温情脉脉的眼神看着自己,也有可能是自己身前的炸鸡块。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组合让她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嘉音戳了下身边的不败,下巴一指坐在对面的何守节,说:“你看他是不是不太对劲啊?”
不败一看,说:“我当什么大事。”走过去扶住将军的肩膀,一按一提就把脱臼的胳膊接回去了。
何守节忍住因为疼痛将要流下的泪水,直视嘉音道:“这滩浑水不是那么好趟的,我劝你早点离开。”
嘉音拄着下巴,浅笑回答:“看来这次帝都之行不简单呀,我越来越期待了。”
“如果你们去是为了完成老城主的心愿的话,那我向你承诺,只要你们离风暴中心远远的,节时城可以免税三年。”何守节压低声音,语气却更认真严肃了。
“你成功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嘉音笑起来脸上酒窝乍现,“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每一个风暴都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
“吁。”车夫一声轻叱,公共马车停在了传送阵前,不败扶着何守节下了马车,三人一起进入传送阵中。
遮天蔽日的紫色光线消失之后,三人来到了期待已久的夜星城。
朝阳初升的夜星城宁静得可怕,天边半轮火红的太阳在缓缓爬升,春朝帝都的黑暗却如附骨之疽,怎么也祛除不掉。这座传承六百年的都城有如蛰伏在阴影里的巨兽,抬头的时候会掩盖所有身下的肮脏和卑劣。
可王朝更迭总逃不开斤斤计较,谁算计的更多一分,在起跑线上就胜人一筹。有人喜欢赢,也有人总是赢,公平正义赢到最后永远是小说话本里的情节,现实往往有血淋淋的残酷。
不败三人刚落到地面的时候,三支号称正面命中可撼夜星城门的青羽光箭由巨弩射出,若流星赶月般笔直朝他们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