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璟却并没有照做,坚称自己不过小伤而已,可伴圣驾回銮。
知道他是担心回銮路上再出意外,故才坚持同行,梁帝感念他的孝心,一时心里起了微妙的变化。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最会揣测圣心的容华却看出了父皇待容璟的几分不同,心里亦变得不再平静。
容璟这一受伤,王府上下皆惊。管家先后请来了四位大夫,还嫌不够,更要把沈太医也请进府中。
不过,还没等他派人去请,沈太医连同太医院另外两名院士已遵从圣命赶来了王府。
沈太医的医术,苏毓菀自是信得过的。
简单看过容璟身上的伤,沈太医对站在一旁的苏毓菀点了下头,她总算宽心不少。
不过,现在的她就如同惊弓之鸟。容璟接连出事,虽屡屡都能逢凶化吉,还是让她心里充满了不安。总有种感觉:仿佛更大的危机正在一点一点地接近他们 ……
几日来,苏毓菀寸步不离地守着容璟。哪怕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他没事,这点小伤他也实在没怎么放在心上。可她就是不肯挪开一步。
这样的情深意重,看在绿萝几个的眼里,感动的同时,更多的却是一种欣慰。
王爷和王妃总算苦尽甘来了!
苦尽甘来?还早呢!
“王、王妃,来了,来了……”
绿萝大惊失色地跑了进来,连请安的礼数都顾不上,只就指着门的方向,颤颤巍巍不停重复着‘来了’两个字。
苏毓菀不禁莞尔,笑着问道:“到底是谁来了?”
“皇……皇……”
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太过兴奋的缘故,平日里伶牙俐齿的丫头这会子竟激动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恨自己不争气,绿萝啪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这一抽,别说,还真起了作用。总算,说话的功能又回来了,“是皇上,皇上来了。王妃快出去接驾吧!”
闻言,容璟和苏毓菀俱是微微一震。
相互对视一眼,无暇多想,苏毓菀起身便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
梁帝会来,是所有人包括容璟在内都始料未及的。至于契机嘛,应该是念着容璟为他挡下一剑。
能亲自来王府看玉衍,总算还有几分父子之情。只是,多年的冷漠疏离,如今真的可以修复吗?
迎了梁帝进入容璟所在的暖阁,苏毓菀便识相地走出门外。虽然不知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会否因为梁帝的主动示好而有所改善。不过他们这会儿大约是不希望有第三个人在的。
梁帝亲往邺王府探望受伤的容璟,这一消息很快传到了东宫。
彼时,翟天逸正坐在亭子里,冻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不就是几簇梅花嘛,这寒冬腊月的,真不知有什么好看?可子衿偏就喜欢得不得了,这不,放着燃了炭盆的暖阁不待,非得拉着他到这里赏什么梅花 ……
好吧,是他自己眼巴巴跟来的。问题是,他哪知道这么冷?
呼,冻死他了冻死他了。
“喂,你到底看完没啊?不就是梅花吗?年年都开,有什么好看的?”
对来自身后的好友的抱怨恍若未闻一般,容华负手立于梅花树下,偶尔一阵风不识趣地肆虐而来,吹落几片艳红色的花瓣,都能引得他惋惜一叹。
这时,一阵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蓦然打断了这片刻的静谧美好。
来的人是十五。他与初一虽是孪生兄弟,性格却迥然不同。初一相对沉稳,十五的性子则更急了些。就像此时,倘若换作初一,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声打扰主子雅兴的。显然,十五没有这个‘眼力见’。
“爷,刚得到消息,陛下去了邺王府。”
翟天逸剥了花生扔到半空中,刚要用嘴接住,冷不妨听到十五的话,动作一滞,花生豆便掉在了地上。
“你说皇帝老儿去了邺王…府?”他瞪大了眼睛,满眼俱是不可思议的神韵。
接收到容华略带苛责的目光巡礼,他撇了撇嘴。不过一个称呼而已,他有必要这么较真吗?
容华一个简单的手势,十五快步离去,他则走入亭子,坐在了翟天逸对面的石凳上,丝毫不在意霜冻下石凳的寒凉。
翟天逸瞄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一如既往的云轻风淡、无波无澜,忍不住在心里啧啧叹了一声。
不愧是子衿,听到这样的消息还能这般镇定自若。换作是他,怕是早急的跳脚了。
“看样子皇帝老……”被好友一瞪,他缩了缩脖子,赶紧改了口,“陛下为着容璟不顾自身安危挡剑的一举深深动容。只怕用不上一天,这个消息就会在京城的勋贵圈子里传了个遍。陛下亲自探望,如此荣宠,就是你这个东宫太子也未必及得上。不知那些素日爱见风使舵的朝中大臣会作何感想 ……”
容华依旧只是低头饮茶,对他的话不评论,亦没有任何的态度表露出来。
见状,翟天逸不由有些急了,“我说,到了这一步,你还想继续玩下去?要我看,干脆把他 ……”以手为刀,做了了‘抹脖子’的动作,其用意不言而喻。
“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从他深不可测的眼神里实在难以窥探究竟,翟天逸干脆放弃了继续揣度好友的心意。
罢了,由着他去吧。容璟也好,那个女人也罢,终归是他一个人的心结。除了他自己真正想开,别人是帮不上忙的!
~~?~~
入夜后,趁着身畔的女子熟睡,容璟悄然离开了王府。
轻车熟路地来到清乐坊,不等他报上身份,已被人引领着到了二楼一间雅室外。
“你来了?”
当他推门而入,里面的人显然已经预料到他会来,头也不抬地打了声招呼,随即为他斟了杯茶。
“你身上有伤,不宜饮酒,还是喝茶吧。”
容璟看着坐在软垫上的男子。苏澜茡,菀儿的兄长,更是他推心置腹的好友。曾经,他们一起练武,一起讨论天下大事,还曾约定将来若有机会,定要相伴同行,一起游历山河,领略这个世界真正的美好 ……
然而,这个人,却就在他的面前险要了他父皇的命!
没错,围场上的那个刺客,就是他,苏澜茡!
“为什么这么做?”他问得直截了当,眼瞳里闪动的微光似在竭力压制着某种矛盾的情绪。
为他斟好了茶,苏澜茡又往面前的酒盅里填满酒,端起,一饮而尽,呛辣的液体入喉,仿佛带着一丝灼烧之感。
“你既然知道,何必要问我?”
当他略显沉郁的沙哑嗓音飘落入耳,容璟痛苦地闭了闭眼。没错,他知道。知道他为何非杀父皇不可?
诚然,苏家险被灭门是容华一手为之,可父皇却在真正的幕后操控者。为了构陷郑家,父皇残忍地牺牲掉苏大人,容华紧接着又对苏家人‘斩草除根’。如此深仇大恨,苏澜茡想杀掉父皇为他死去的爹娘报仇有什么错?
“原来,这才是你一直不肯露面与菀儿兄妹相认的原因。”他喃喃地喟叹着。不可讳言,苏澜茡想问题想得细致入微。一方面,为了报仇雪恨,他不得不举起屠刀。可那个人毕竟是他容璟的父亲。苏澜茡不得不考虑菀儿。一旦他报仇成功,也就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届时,菀儿又当如何自处?
苏澜茡低头不语,像是默认了他的话。
上天对他们兄妹太过残忍,才会让他们一夕之间几乎失去所有。这种失去至亲挚爱的苦痛,一次的领略已叫他们痛不欲生。若是他的复仇计划连累菀儿不得不离开所爱之人,要被迫经受又一次痛彻心扉的‘离别’,他实在心有不忍 ……
可,狗皇帝在明知他父亲无罪的前提下还是狠心赐了斩刑,如此狼心狗肺之人,他非杀不可!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戾没能逃过容璟犀利的眼。蓦地攥紧垂在身侧的双手,他的脸隐隐现出了铁青之色,目光中满是坚定而清晰的神采。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如果你坚持,除非先杀了我。”
苏澜茡抬头看着他,微微眯起的眸子寒光乍现,“他是你爹,骨肉牵绊,你的确不应坐视不理。”
“不止如此。阻止你,同样也是为了菀儿。”
“为了菀儿?”苏澜茡嗤笑一声,一度以为听到了什么笑话,“那个人害我和菀儿的父亲惨死,令我们家破人亡,我杀他难道不也是为了完成菀儿的心愿?”
“或许吧。”容璟幽幽一叹,“在你看来,只有杀了那个人才算是给你的亲人报了仇。但你有没有想过?在那之后呢?菀儿夹在我与你之间,又该做怎样的抉择?一个是她至亲的哥哥,一个是她挚爱的夫婿,当她迫于无奈必须得在你我二人之间作出抉择时,你认为……她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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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璟回到王府,天已经快亮了。
也许是被开门声惊醒,苏毓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帘却仅是掀开一条缝,看样子困极了。
“你去哪儿了?”她问着在床边坐下来的男人。
唯恐自己身上沾染了外面的寒气,容璟克制着想拥住他的冲动,四两拨千斤地说,“睡不着,就出去走了走。”
好在苏毓菀这会儿的大脑根本是打结的,无法分辨他话里的真伪,只就像个孩子一样地伸出手,难得地撒着娇,“抱我。”
房间里的炭盆已经熄灭,她或许是觉得冷了,才会本能想靠近他这个人体暖炉。
容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她只是想依靠他取暖罢了。殊不知,像这样只抱着她却不能做其他事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非人的折磨。
窸窣声响起,脱去外裳的容璟钻进被子里。
几乎立刻,紧闭双眼的苏毓菀本能地循着他的体温靠了过来,在他怀里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满意地发出一声喟叹,很快就睡着了。
听她居然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容璟不禁莞尔。
人都说春困秋乏,她却像只冬困的小猫儿,这几天格外嗜睡。常常早上起来用过早膳,没一会儿又困了。晚上也早早就躺在了床上。且她以前即便是在睡梦中也都极为警觉,如今,竟连他悄然离开都毫无察觉 ……
翌日
晌午时分,难得冰天雪地的外面因太阳直射而注入了几分暖意。苏毓菀遂着人搬来藤椅,懒懒地躺在上面晒起了太阳。
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却被人轻轻拨醒。艰难的掀开眼帘,见是容璟似笑非笑地站在面前。
容璟站在那儿,看着她的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眼皮一耷一耷,分明困极了却努力想要清醒的可爱模样,一颗心仿佛都要融化了。
“小懒虫,起来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要是换作寻常,听到能出去逛,苏毓菀必然要欢天喜地。
可对于此时的她而言,显然睡觉才更具有吸引力。
“可不可以不去?”似睡非睡间,她试图和某人打着商量。
“乖,等到了马车上你再睡。”
音落,容璟干脆拦腰将她抱起。
休养了十几天,容璟的伤势已好了大半,只这样的动作少不得还是会牵动伤口。但他却是毫无顾忌,抱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府外走去。
马车上,容璟提前着人备了炭盆,更有暖暖的毯子盖在身上。苏毓菀靠在他怀里,睡得香甜,竟然马车颠簸都没能让她醒过来。
大约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她也真就睡了一个多时辰。
到了地方,容璟就算再不忍也不得不把她叫醒。
“这是什么地方?”
下了马车,苏毓菀看了看眼前的一座宅子,有些不解地问道。
玉衍说要带她出来逛逛,可看眼前的情势,似乎他们是来见什么人的。
容璟只是淡然一笑,牵着她的手即大步走进了宅子。
一个两进的宅子,没有太花哨华丽的点缀,平凡中却又透出那么几分温馨的味道。
进了内院,苏毓菀一眼望见房屋前站着一个人。虽做男装打扮,可她仍一眼看出对方是女扮男装来的。
“怎么还带来一个?”
身着男装的女子双手环胸,一开口即是不留余地的数落,与此同时,带有几分探寻意味的目光不客气地在苏毓菀身上上下打量。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女子似乎对自己有‘敌意’。
“沫儿,还不请人进来?”
这时,房屋里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被唤作‘沫儿’的女子撇撇嘴,身子退开一些,让出路给他们。
进入房中,苏毓菀来不及打量屋中环境,就被一满头白发的老者吸引去了目光。
老者看上去足有八九十岁的高龄,脸上的沟沟壑壑是岁月镌刻的痕迹。盘腿坐于土炕之上,挺直腰板,不禁给人一种‘清风道骨’的印象。
“徒儿拜见师父!”
苏毓菀有些错愕地看向跪了下去给老者磕头的容璟,再听他对老者的‘称呼’,一时间脑子有些打结,却是行动先于意识,也跪了下去。
“起来吧!”
老者在容璟扶起苏毓菀后,清微淡远的目光在她身上有片刻的凝注,随后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玉衍肯把你带来见我,就意味着他对你绝非朝夕露水之情。”
说这话,并非在为徒弟说话,纯粹就事论事罢了。
苏毓菀并不知老者与容璟之间的渊源。事实上,老者多年来洒意江湖,曾立志不收徒弟。正是容璟的出现,让他改变了初衷。
老者的身份至今是个迷。有人说他乃前朝金陵帝国的一员大将。前朝最后一代君主弃了皇城而逃,主动让出大好河山,让这位立志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一度心灰意冷。后寄情于江湖,多年来倒也过得惬意洒然。
至于那位称呼容璟为‘师兄’的姑娘……本名苏沫儿。
别误会,她可不是苏毓菀的‘本家’,至于也姓苏,纯属偶然。
苏沫儿是老者年轻时一个朋友的孙女,很小的时候即父母双亡,是祖母一手带大的。三四年前,苏沫儿的祖母心知自己大限将至,临去前,把苏沫儿托付给老者。老者本想当她是‘孙女’养在身边。岂料,这鬼灵精怪的丫头说什么也不肯比容璟‘矮’上一截,坚持非要当他的徒弟不可 ……
为了迎接容璟,苏沫儿做了一桌子的菜。可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忽略了,桌上竟只放了三副碗筷。
“站着干什么?坐下吃啊。”
苏沫儿捧了碗米饭,一边吃一边招呼容璟坐在他身边,又挑了容璟爱吃的菜夹进他的碗里,一举一动,倒像是‘宣示主权’一样。
看到这里,苏毓菀若还不明白就太笨了。
容璟沉下了脸,对苏沫儿这明显‘排外’的举动甚是不悦。
至于他二人的师父夏侯博彦,显然不打算插手‘年轻人’的事。坐在桌前,自顾自地饮酒吃菜。
仿佛后知后觉,苏沫儿碗里的饭已吃下去大半,才猛然把目光落向苏毓菀,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家里还多出个人,我竟给忘了。可是怎么办才好?我只做了三个人的饭 ……”
“苏沫儿你……别太过分!”容璟咬着牙警告。
苏沫儿撇撇嘴,满脸的不忿。
哼,如今有了媳妇就把她这师妹撇到了一边是不是?也不想想这几年来为了他的事,她和师父****多少心?没良心的!
不似容璟这么气急败坏,苏毓菀唇角噙着笑,反而觉得沫儿这小姑娘的性子很讨喜。虽有些浅薄张扬,却也不失真性情。喜欢即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比那些表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人强多了。
吃过饭,夏侯博彦叫了容璟去书房,许久不见的师徒二人似乎是打算促膝长谈。
苏沫儿靠墙站着,挑剔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苏毓菀身上打量,末了轻嗤一声,“切,有什么,长得也很一般嘛。”
权当没听见她的嘟囔,苏毓菀想帮忙收拾桌上的残羹剩菜,刚一动,就被苏沫儿没好气地喝止,“您还是歇着吧。不然一会儿师兄看见了,又会说是我在虐待你。”
收拾碗筷的时候,注意到她碗里的饭剩了一些,苏沫儿又不满了,“怎么?嫌我做的饭菜不好吃?果然是贵人。我们这小门小户,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您多多包涵!”
知道她是故意‘鸡蛋里挑骨头’,苏毓菀无奈地笑了笑。
“不是你做的饭难吃,是我……没什么胃口。”这么说,或许会被认为她在‘狡辩’,但最近几天,的确是没什么胃口。
为了缓和苏沫儿的情绪,苏毓菀主动上前帮忙。刚好苏沫儿收了两盘剩菜,冷不防一转身,两个人险些没撞上。
苏毓菀乍然闻到一股肉腥味,胃里忽然一阵怪异的翻涌,捂着嘴就跑了出去。
苏沫儿愣愣地站在原地,嘴角抽了抽,脸色已黑得像块铁板,“怎么还恶心上了?是我长得太丑?”
视线不经意落在手中端着的两盘菜肴上。为了师兄,她今天特意做了一道‘东坡肉’。吃饭时见师兄夹了块肉给她,她就百般推搪。难道是 ……
苏毓菀小跑着奔出房间,阵阵凉风总算吹散了一些不适。她上下摩挲着翻涌的心口,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喂你……”
听到苏沫儿的叫唤声,她不解地转过身去,却蓦地被对方抓住了一只手。
“沫儿姑娘这是做什么?”
“闭嘴!”苏沫儿十分不耐烦地叱了句,两根手指放在她右手腕脉处。
果然——
苏沫儿眼中神色变了几变,收回手,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原本便不舒展的眉头忽而皱得更紧了,“你果然是个麻烦!”
麻烦?她吗?
“我师兄原本是个没有弱点的人。那样,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到他。可是现在……”
难得见面,苏沫儿本想留师兄小住两日,却被容璟婉言拒绝。
他担心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会暴露了师父和师妹的行踪。虽然师父如今的身份只是个‘江湖人’,即使被发现也未必就会被猜度出什么。可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几年,师父和师妹暗中行事,帮助他招兵买马。就算做得再小心谨慎,只怕也会有细微末节的风声传了出去。而短时间内,他尚未做好将一切大白天下的准备。在此之前,还是谨慎一些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