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镇,晨。
书生敲敲算盘,拿了账本瞧:“东林镇还有王员外的一笔款子没收回,勺子,待会我们出门。”
勺子摇头:“掌柜你去吧,我要守着客栈。”
这来回五六天,她可不要去。那王员外本是他们状元镇的,后来搬家去了隔壁东林镇,恰逢老掌柜转手客栈,那边搬家又忙,就忘了这事。
“噢……这笔账比较大,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拿着那么多银子来回跑,还要经过山林,这里应该没有土匪吧?”
勺子隔着衣裳捏捏他的胳膊,明明很结实呀,不过看着他清瘦的模样,罢了,还是自己保驾护航吧,否则把银子弄丢了怎么办:“我回房里收拾一下。”
回房收拾的意思就是回了房间然后从窗户跳下去去花坛嘱咐他们好好看家,不许坏人进来偷东西,有鬼怪要住在这里一定要赶紧拦住云云。末了勺子想起个问题,偏头问爬爬:“昨天笨书生出去过没?”
爬爬认真道:“没有,一直在房里。”
勺子皱眉:“那他怎么醒了,我不是设了阵法嘛……”
摇钱树说道:“小姑娘,善意提醒,那书生可不简单。”
勺子转了转眼眸,拿着包裹去了大堂。只要书生乖乖守着这客栈,不打歪主意,也没大问题。等再过两百年,她能每日都保持人身,就自己守护这个家,做老板娘,安安心心的。
书生已经准备好马车,人在朝阳下,光束柔和映照在那清爽面庞上,勺子暗暗想书生其实长的也不错嘛,但就是感觉如果有一阵大风刮来他就要被吹到天边去了。
坐上马车,书生扬了扬缰绳,嘴里轻喝一声“驾”,马车没动……他沉思片刻,又扬了扬缰绳“驾”,马还在看东看西。
勺子扯扯嘴角:“你别告诉我你不会赶马……”
书生无奈:“我是真的不会。”
平时……平时他根本用不上马车这么慢的东西好么……
勺子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愤然拿了马绳:“我来!”
书生深感欣慰:“勺子姑娘真是个可靠的店小二。”
勺子朝他吐舌头,分明是你太不可靠了好么。
于是小镇上的人就看见同福客栈的男掌柜轻轻松松坐在一旁,而那俏丽的女小二粗犷地赶马车。不由感慨,掌柜真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啊,有此奸商,客栈肯定不会倒了。
东林镇并不算远,但要绕两条崎岖山路。那山上还时而有土匪拦截,往地上插根树枝就说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然后轻轻松松的打劫一大笔银子回去享受。勺子对这种人深恶痛绝,只是这次她不打算拍飞他们,她偏不动手,等着书生出马。
结果一条山路过去了,平日里成群结队的土匪竟一个不见!
两人平安无事的过了山林,天色已晚,寻了个客栈住下。两人房间左右相邻,勺子放好行囊,就听见隔壁房间吱吱呀呀的有声响。书生进来找她商议明天的路线,勺子问道:“隔壁怎么那么吵。”
书生竖耳一听,吱吱呀呀……吱吱呀呀……他抬手捂住勺子耳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还是跟你换个房间吧。”
勺子瞧着他的神色可疑,挪开他的手:“不换,我要睡觉了,掌柜快回自己房里。”
书生甚是可惜的看她:“好吧。”末了又倒了一杯茶给她,“一天没喝茶渴了吧。”
勺子舔了舔唇,好像有点,伸手接过,仰脖喝光。嗷嗷!肚子又烧起来了。嗅了嗅杯子,确实是茶不是酒。
好不容易把那啰嗦的书生赶回他房里,勺子抱了房里的花盆,铺好被子放在床上,准备和这还没成灵的小盆栽挤一晚。这床的墙壁和隔壁是一面,坐在床边听的格外清楚,隔壁真的很吵呀。
勺子本着不要多管闲事的心情躺下,不一会又从花盆钻出来,根本没办法安心呀。
蹑手蹑脚从窗户那挪了过去,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往里面瞧去,就见屋里那圆桌旁绑着一男一女,从穿着来看十分富贵,女的头上还戴着金钗银钗,嘴里被塞了大布团。她刚要开窗进去,就见那门被打开,这家客栈的掌柜和一众小二进来了。
女掌柜上前拔掉女子的头饰,丢给旁边的小二,撇嘴:“都说开店好赚钱,可还不如我们在山头做土匪得来的多。还得每天陪笑脸,老娘受够了。”
那小二弯腰笑道:“寨主,这还不是为了躲开官兵围剿嘛,等风声一过,我们就回去,而且方才进店的那男子长得不错,给寨主抓回去做压寨夫人吧。”
勺子屏住呼吸,缩了缩脑袋,难怪那路上没土匪了,原来是官府抓贼跑这躲起来还开了家黑店,还有,书生是同福客栈的掌柜,怎么可以被抓去压寨,她勺子第一个不同意好吧!
小二见窗户开开关关,准备过去关上,谁想一到那,就看见个姑娘趴在那,吓的尖叫:“鬼啊,鬼!”
勺子嗤笑一声,见他们要逃,纤纤细指一扫,长藤齐齐飞起,将他们通通捆住,顿时满屋鬼哭狼嚎。她拍拍巴掌跳进屋,给那被绑的男女解开绳子,手指勾勾,将他们方才的记忆抹去。随后一手抓了一个送到附近客栈去,安全得很。
再回到黑店,那七八个土匪拥在一起相互咬着青藤,咬的满嘴汁,见勺子一来,登时鸦雀无声,不敢再动弹。
“你们这些混蛋就该送给官府处置,免得再祸害人。”
众人一听,哪里肯依,起身就要逃,勺子一勾手指,将众人连着青藤团成团,背在背上又往镇上官府去了。
飘渺夜色下,书生站在栅栏处,看着勺子背着个大青球离去,叹道:“还是一如既往的爱管闲事啊。”
嘀咕完,脚下木板微震,不过片刻,已震的如地龙复苏。书生浑然未觉般,等震得一张嘴上下牙齿都抖动了,才抬指弹了弹柱子:“再凶就吃了你。”
整个客栈蓦地停下,恢复原状。
勺子把这些土匪扔到衙门大门口,瞅了瞅四下,敲响鸣冤鼓,不一会就听见里面有稀疏人声陆续跑来。扔了击鼓棒,跳上前厅顶上,见衙役出来,撕下她贴的那张“我们是土匪”的纸条儿,将他们通通押进去,这才放心的走了。
回到客栈房间,她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刚抱了花盆准备好好的睡一觉,结果还没闭眼,床就陡然裂开,勺子瞪了瞪眼,整个身体往下一倾,掉进那张开的血盆大口中。
正在马厩牵马准备等勺子回来一起走的书生一顿,抬头看着那将腰肢扭来扭去隐约现出蛤蟆形状的客栈,眸光一冷:“竟然把我家小芍药吞了,不可原谅。”
勺子不是被吓晕而是被熏晕的,她醒来也不是自然醒而是被臭味熏醒!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恶臭难耐。她起身干呕了两下,眼前昏黑,什么也瞧不见。往手掌一吹,吹出一盏灯花,仔细一看,竟是个像溶洞的地方,坑坑洼洼有尖锐石头垂落凸起。抬脚踹踹,地面便蓦然抖动,妖气乱窜,勺子定了定步子,咬牙:“竟然敢妄图夺我妖力,找死。”
妖与妖之间常会互相吞食以增强自身妖力,只是这样多是成为魔物而因有业障无法成仙。勺子是个本份的花妖,碰到这种妖物通常头疼,因为对方吞食的妖物多,即便没她修行的久,但妖力也不可小觑。
她左手花灯,右手现出一把锋利匕首,混着妖气往那石壁用力一戳,登时洞内声响轰然,震得勺子耳朵阵痛,咬牙忍着不松手,颠簸数下差点没吐,干脆将花灯一扔,灯火骤然熄灭。又化了一把刀子,奋力戳入。
蛤蟆精连被刺了两刀,蹦上百丈天穹,猛地落在地面,方圆百里如天雷震地。被吞入腹中的勺子也是手上一抖,这蛤蟆精不能小看,这都捅它不死。
勺子仰头看了一会,往手里呵出火,揉进它肚子里。
没反应……
化了长剑,往那戳,还是没反应。
勺子怒了,一脚踹了上去。也不知是踹中蛤蟆命穴了还是什么,它突然一跃而上,又重重往下坠去。勺子在腹内随之起伏,急落时惊的一身冷汗,暗道完蛋了要被石头硌死了,却不想身子悄然落入温暖怀中,被接的稳稳当当。
呼吸骤止,勺子努力睁眼往那人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刚要弄盏灯出来,那人便似瞧得见她的动作,伸手握了她的手将掌合上,不许她点灯。勺子乖乖收起,身子被那人抱起,步伐轻盈的往外跃去。
勺子轻轻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抬头:“你是那天鬼山上的人?”
对方不答。勺子又埋头嗅了嗅:“不像……”她伸手去摸胸,平的,男子!再往上摸脸,没胡子没褶子,年轻男子!再往、往上……够不着……对方在躲着她。
她心里顿时拔凉拔凉,难道真是那笨书生?这么不费力气就进来了?如果猜想的没错,那以后真的没有办法翻身拿回客栈了,咬牙:“笨书生,是你吧是你吧,你扮猪吃老虎。”
忽觉一阵轻风刮起,勺子正奇怪,那人终于开口了:“姑娘在说什么,鬼山一别,姑娘依然那么精神满满。”
不是书生的声音,这话听来分明就是那高人。勺子又春心萌动了,努力往他怀里挪了挪,真希望这妖物的肚子再大些,不要那么快出去呀,问道:“高手,你怎么会在这?”
声调四平八稳:“路过。”
“……”从蛤蟆的肚子路过……高手你能别再胡说八道么……
那人突然不走了,沉思许久,才道:“竟然设起迷魂阵来。”
勺子微微紧张:“那怎么办?”
“懒得动了,戳破肚子出去吧。”
所以只是因为懒得动所以才决定反击的吗……勺子顿时感慨高手的思维就是和常人的不一样啊,她说道:“可是戳不动,短刀长剑都试了。”她兴致盎然,“高人你打算用什么利器?”
书生眨眨眼:“指甲……”
“……”她费了那么大力气都戳不破,高人竟然说他用指甲!指甲!她认真问道,“高手,你叫什么?我叫勺子。”
那人语调微有笑意:“勺子……因为你是芍药花的关系么?”
“不是,这是爷爷取的名字。我刚住进客栈不久,半夜很饿,所以跑到厨房偷东西吃。结果被爷爷发现了,问我是哪家的小孩,我没敢答。他给我下了面条,说以后就住在这里吧,还给我取名叫勺子,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了。嗯,叫勺子是因为我当时只会用汤勺不会用筷子。”
那抱着她的力道微微作大,轻应一声:“嗯。”
勺子窝在他怀中,为什么觉得似曾相识。可根本不可能,她从有灵知开始就在山脚下,然后碰到来山上采药的爷爷奶奶,不,那时候他们还是对年轻夫妻,将她移栽到客栈花坛,一晃就是五十年。
蛤蟆腹中妖气熏人,勺子迷迷糊糊想起以前的日子,又难过了。那时多好,热热闹闹的,现在却被个老是坏事的书生接管。已神志不清的她抓着男子衣裳,低声愤愤道:“笨书生,不可以把客栈弄垮了。”
书生又将她抱的更紧,怀中的人气息均匀,已经入了睡梦中。脚下乍然漾起清风,徐徐散开,将那妖气扇得干净,刹那吞噬殆尽,提步跨出,如脚下生莲,走出个一泻千里,无可阻挡。
蛤蟆精痛的闷哼一声,待他们出来便想跳身逃窜。书生看了它一眼:“蹲好。”
“……”
书生将勺子抱上马车,脱了衣裳给她披上,再俯身下车,脚刚触地,清风掠过,又是那清瘦书生。
他走到蛤蟆精前面,盯着它,脸上笑意然然:“两条路,一是沉塘不待业障消除不许出来,二是继续化身客栈自己净化。”
蛤蟆精苦着脸看他:“有第三条么?”
书生笑笑:“有,现在就被我拍死。”
蛤蟆精正色:“二。”
书生点头:“乖。”
蛤蟆精呜咽回到原位,边化身客栈的房梁柱子边腹诽……乖你大爷啊……我这摆明是被逼的好嘛!
书生跳上马车,握了缰绳,扬了扬,没动静,然后才想起……他不会赶马车啊……忍不住撩起帘子往里看那沉睡的人,恰似明珠美玉无瑕。看了好一会,摸摸鼻子,放下帘子,不能再看,不能再看了呀。
将那赶马的方法琢磨了好一会,实验了数次,终于……还是没成功。
他无奈放弃了,抱了勺子回她房间,俯身给她盖被子。瞧着她那朱樱唇色,忍不住探头,暖暖气息已到了鼻尖,蓦地直起腰,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出去了。
屋外月色皎洁,映的地面如霜如雪。看了好一会,心情渐复平静。
不急,反正已经找到了,总不会又让她突然失踪。
勺子觉得目前来说最悲痛的事不是醒来时没看到高手的脸,而是一睁眼就看到书生还对她说“该起床去要债了”。她愤愤然起身,擒着被子回想高人的举动,多体贴多温柔,哪像书生,老欺负她。
“渴了没,喝茶吧。”
浇水浇水又是浇水,勺子哽咽,她又忘了问高手家住何处呀!嗅了嗅那碗里的水,狐疑看他一眼,推开:“不喝。”穿好鞋下了地,叉腰恶狠狠盯他,“我不管你是什么人,要是敢动爷爷的客栈,我就跟你拼了。”
书生看着她拧得别扭的凶相,失声笑笑:“我是好人。”
“最好一直都是。”
等勺子去马厩去牵马,书生才看看那喝得一干二净的水。眨眨眼,她既然对茶水怀疑,却又还是喝的干干净净。
心情顿时愉快了,这就是信任啊。
不过喝了就好,喝了……才能让他更好的判断勺子灵气恢复时日。
勺子到了马厩才想起件事,为什么早上她不是在那盆栽里,而是好好的躺在床上,就算是高手把她放床上去的,按照本能也会往有泥土的地方滚去不是吗。摸摸妖心位置,貌似也没什么异常。
到东林镇上顺利要完债,启程回去,就听见一路百姓都在传,说菩萨显灵抓了山贼到衙门法办了。
办了一件大善事的勺子颇为得意。
回到客栈,左右两边的米铺和胭脂铺的掌柜朝两人打招呼,寒暄一番,勺子进了门,就闻到一股陌生气味。忙跑到后院,只见众妖正在搓麻将打火锅。不等她吼一声,那放哨的辛娘便弯身大喊“老大回来啦!”,热闹顿时消散,麻将火锅通通化为虚无,摇钱树和秋菊嘴里叼着筷子眨眼,这才瞅见勺子。
勺子扯着嘴角走进去:“要玩去山里玩呀,一不小心让左邻右里看见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