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黄昏,渐转黑夜,天穹不见新月,唯有地上街道悬挂的灯光反照上天,却太过晦暗。白昼多暖,夜里也开始转凉。勺子在书生怀里睡了半日,并不觉寒冷。醒来后发现书生姿势似乎一直未变,挪了挪身:“掌柜,要不你下去睡一会吧,我看着。”
“无妨,不困。”书生伸手给她撩开零散在她额上的碎发,笑道,“待会我们就回来了。”
勺子想了片刻才回神,对,给妖主贺寿回来。自己还喝的酩酊大醉,吃着九尾狐的醋。一会果然见天边飞过一条青龙,疾风掠过,吹的她又往高人怀里钻。
只见“书生”抱着“勺子”一跃而下,入了廊道中,径直进了屋里。片刻似乎是儒生听见动静,从自己屋里走了出来,唤声:“可是掌柜和勺子姑娘回来了?”
儒生探头看了看,没得到回应,摇了摇头。走了两步步子微顿,俯身而下。
勺子忙站起来往那看,视线却刚好被柱子挡住,好不容易见他起身,手上好像拿了什么,努力看去,不由诧异:“是你送我的小芍药花儿。”
书生只看了一眼,也认了出来。勺子松了一气:“原来是被他捡走了,回去可以找他拿回来。”
书生见儒生将花揣回兜里,又瞧了一会,才回了自己房里。这本来没什么不对,可他背影刚消失,耳畔便传来九尾狐的声音:“帝君。”
他了然,握了还在往那客栈张望沉思勺子的手:“走了。”
“这么快?三天还没过呢。”
他眸色微顿,是啊,三天还没过呢……时辰掐的太精准,让他不得不对那儒生捡到小芍药花簪在意起来。
脚下又开始生了冷意,勺子忙抱住他,冻冰碎裂时,再次迈入光圈中。感觉抱的人身体微有变化,约摸已变回书生模样,那自己也应该是原来面貌了,这么一想,抱的更紧,不用再顾忌。
书生一手掌住她的后脑勺,一手紧揽她腰身,待将她护的好好的,才专注回忆这三日的事。
“书生……”
他回了神,低头看去,顿时愣住,怀里的勺子竟然隐约闪现,还能感觉得到她实实在在在怀里,可却几近虚无:“勺子。”
急忙运气要护住她,这九尾阵法却自有它的奇异之处,要破解也非一时可为。心下一沉:“九尾狐。”
“帝君救……”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闷响,竟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般,再发不出半点声响。
竟然能将九尾狐制服,还是在施法之际冲破九尾阵法。书生冷笑,双足猛沉,将勺子紧紧揽住。勺子气息微弱,那背上的手输来灵力,才渐渐回了气力,刚才简直是要被吸入光圈中,再也回不来的感觉。只是附在书生胸膛上,竟慢慢觉得他身体冰冷。她突然知道为什么书生说来者不善了,连书生都如此了,真的来头不小。
勺子大惊,“血、血。”
她要抬手去擦拭书生嘴角溢出的血,却听他沉声:“抱着我不要松手。”
勺子简直急的要哭出来,不知何时能从这急震的光圈中逃离,半晌,不知从哪儿传来洪钟男声,似乎已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带着她,你也出不去。”
勺子愣神,她是拖油瓶?是她在拖书生的后腿?书生冷笑,素来淡然的脸上已是满满冷意:“能逼我如此的,我倒想不出还有谁,变声有用么?”
那边立刻噤声。勺子咬牙切齿:“出来打一架吧,背后捅人刀子算什么好汉!”
书生十分欣慰勺子如此勇敢,明知道会被拍成渣还敢叫板:“勺子乖,很快就出去了。”
“嗯。”勺子咬牙,“那混蛋是谁?可以揍他吗?”
书生挑眉,唇角还有血,微微扬唇,却骤增邪魅,看的勺子心神荡漾,等他开口,字字如刀:“一个坏人。”
“……那个要吃掉我的坏人?”
“嗯。”
勺子蓦地抓紧书生的衣裳,心如刀割,对手很强大,前途很堪忧啊!艰难的咽了咽:“书生……还是你上吧……”
“……”
书生对勺子“我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你上”的识时务者属性完全……萌呆了……总比藏着掖着的好啊,如此光明磊落的表达出来了,他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只不过当务之急要先出去,虽不知会落到何处又是哪个时段,但至少是可以平安抵达。
脚下猛有实感,是碰到大地的触感。勺子急忙从书生怀里探了脑袋出来,只见身处一片树林,日头还明亮,照的并不茂盛的树林也亮堂堂。
“回客栈吧。”
书生刚要起步,勺子抬头看他,伸手给他抹唇角的血,又垫脚亲了一口:“亲亲就不痛了。”
心尖暖意瞬间洒满心头,看着勺子心疼的模样,书生顿时有种她打包带回家然后面对面看一百年一千年也不会腻烦的感觉。颇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嗯,不痛了。”
勺子笑笑,拉了他的手道:“我们回家吧。”
“嗯。”书生握着她的手,这样天真烂漫的勺子,竟然还有人忍心拿她去炼石,简直就是让人发指也不不能容忍。他会将勺子护得好好的,哪怕是撕破脸皮闹开六界,也决不允许别人伤她。三百年前的事,不能再发生。
出了树林,勺子左右看那山路,挠挠头:“好像是小镇外的山路。”
“约摸是九尾姑娘最后妖力失控,送错了地方。”
勺子担心起九尾狐来,虽然她对她有种莫名的抗拒,但是九尾姑娘毕竟是在帮她,听见她惊恐的声音,未免担忧:“她还好吧?是不是坏人抓了她,会有事吗?”
书生摸摸她的头:“不会,既然我们还在这里,就代表九尾姑娘逃走了,那人并没有得逞。”
勺子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快点回客栈吧。”
书生面色微顿,看向远处山道,勺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眯了眯眼,诧异道:“那不是儒生吗?”
地面微微一沉,勺子低头看去,书生提脚,地面已摁了个脚印。随即从地上钻出个白发矮小的老头,摸着脑袋道:“哎哟,是谁在召唤老朽,脚下留情啊……啊啊啊,小神见过神君。”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神力强大,作为活了几千年的土地公时不时就要被人拎出来回答问题的土地公来说,尊称一声再好好回答就是了。
书生问道:“如今是几月几日?”
土地公忙说道:“十一月一日。”
听到这日子,勺子顿感书生手心沁出汗来,自己也咽了咽。书生顿了片刻才道:“今日状元镇上……可有大火?”
土地公掐指一算,答道:“有。”
“何处?”
“东面,玉石街。”
勺子额上也渗出汗珠:“那不就是……我们的街上……”
远处传来悲凉吟唱“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他日一别各西东哟”。儒生骑着小毛驴边叹气边过来,声音低沉无奈。
勺子想让书生快点回去,可见他顿足看向儒生,隐约知道书生在等什么,没再催促。
土地公作揖:“若神君无事吩咐,小神去了。”
书生全神盯着儒生并未回话,勺子轻摆了手,土地公便回了家。
小毛驴走三步儒生就叹一气:“可怜哟,萍水相逢也是缘呀,怎的教人不伤心,不感叹,多好的姑娘欸……”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隐没的山道旁跳出十几个大汉,大喊“打劫!”,儒生一个哆嗦,从毛驴身上翻滚下来,指着他们话都说的不顺溜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四肢健全的竟然甘愿做盗贼,你们对得起爹娘,对得起天地良心吗?还是及早放下屠刀立地成……”
“成你大爷啊!”那匪头呸了一口,“最恨跟你们这些酸腐人打交道,叽里呱啦一大堆,最后还不是得送钱过来。”
儒生捂住腰间:“小生没钱。”
“那就将你剁成肉包子!”
见那汉子要冲上来,儒生惊呼,踉跄而逃,没跑两步就被追上,身体猛地往前摔去,眼见要摔的鼻青脸肿,一抹光亮却从他怀中照射,瞬间将他包裹,隐没在这山道上。
劫匪顿时怔愣,只是一会,就吓得屁股尿流的鬼叫“见鬼啦,神仙显灵了快逃啊”,一眨眼已不见了踪影。
勺子觉得自己的眼神完全不够用啊,刚才儒生是怎么消失的?她竟然没发现一点异样。书生面色沉静:“九尾姑娘没有将我们送错地方,她觉得这个时段奇怪,并非是捏造的。”
“这是怎么回事?”勺子困惑,“那儒生为什么会消失?”
书生缓声:“刚才他身上散发光源的东西,是我送你的小花簪。”
勺子恍然:“就是三十日那晚被他捡到的小芍药花簪?”
“嗯。勺子,我们回客栈。”
勺子抓紧他的手臂,定定点头:“嗯。”
状元镇如今正热闹着,开了五十多年的客栈,不知何故几乎烧成灰烬。
只是听着什么“可惜啊可惜”“竟然就这么没了”“我还去那喝过茶”,勺子就鼻子泛酸,她也要努力找到事件真相,保护好客栈,不让客栈消失的事成真。
从空中往客栈方向急速前行,勺子还能看到玉石街方向有滚滚浓烟。书生拉着勺子站在锦绣客栈屋顶上,只见同福客栈已然烧成灰烬,整整两层,坍塌了半边,剩下一半仍在冒着红色火焰,房梁木柱,几近烧成木炭。
勺子顿时落了泪,很想下去救火,可是她看到……书生萧瑟的背影。书生半跪在客栈前,怀里似乎抱着谁。辛娘和柏树哥他们相互搀扶,哭得悲怆,唤着“勺子、老大”。勺子捂住心口:“书生……他抱着的人……是我吧?”
书生蓦地握的更紧,已忘了这力道会将勺子的手握疼:“嗯。”
勺子没有提醒他,自己倒意外的平静,书生才是最难以接受的那个人吧。她伸手摸摸书生紧绷的脸,笑道:“我还好好的,别担心。我们是回来看之前的轨迹的,既然我还活着,那就说明,还可以改变,我还能活呀。”
书生笑不出来,虽然很想回以一笑,却笑不出来。看着勺子笑的灿烂,更觉心痛。楼下的嘈杂声骤停,似乎天地一瞬间静止,两人往下面看去,街道的议论纷纷不见了,街上走动的人也已停了步子。就连呼吸……也听不见。
“有人将这里静止了。”
勺子微屏了气,只见街道上的书生还在动,其他人确实都没有再动弹半分。
那书生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为什么没有回去……为什么……”
一个大衣白袍女子蓦地凭空出现,发髻高耸,眉眼不怒自威,声调冷冷清清:“你竟然为了株小小芍药花为她逆转天命?你可知晓这其中会牵扯多大?”
书生冷笑:“那又如何?你可杀她,我为何不能救她?”他紧揽着怀中身体冰凉的人,冷声,“你震碎她的元神,夺她性命,我既然不能改了这天,那就要了你的命。”
女子拧眉:“我并没有杀她。你离开那一盏茶的功夫,我做了什么,你大可以问这周围鬼怪亦或土地神。若真要杀她,在三百年前,我就不会向你讨她走,还答应你让你找东西替代她为我炼石。”
楼上的勺子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缓缓起身的书生,那身上的煞气刺的她哆嗦,冷,是满满泛着杀气的冷意。原来平日里那样温柔的书生,也会有这样乖戾的神情。
可不等那书生对那女子出手,大地猛然一震,震的天吼地裂。咔、咔,有声音在一点一点的碎裂。
女子神色微变:“你方才逆了天命,如今已开始转变了,这是大罪!”
书生拧眉,笑笑:“原来如此……那就好……那就好……”
说罢,六界同陷黑暗,冷风刮得刀割,掀的屋顶瓦片碎做粉末。书生忙将勺子揽紧:“要回去了。”
“回去?”
“嗯,命运转轮从这里改变,不用借助九尾之力,也必然要出去了。”
勺子抱着书生不敢松手,那宽厚的掌附在后脑勺上,将她整个人都护的紧紧的,不留半点机会给那凛冽的风。
巨大的一声啪嚓碎在耳畔,震得勺子脑袋一晕,幸好书生紧抱住她,不至于软了腿。
那声响震耳欲聋,等眼帘外已觉有光源刺来,还晕乎了好一会。
“勺子。”
她缓缓抬头,恍惚道:“回来了?”
“嗯。”书生让她倚在身上缓神,“不用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已知晓,不会再重犯,让你又丢了性命。”
勺子抖了抖,又糊涂了:“前因后果?”
书生轻叹:“十月一日的事确实发生了,而你也确实在那天死了。只是我不甘你命丧黄泉,因此逆转天命,要将你送回一个月前。可因你元神已毁,便寻了载体送你回去。而那载体,就是小芍药花簪,可是没有想到,那花簪早就被儒生捡走了。所以将他送回了九月二十八日。”
勺子恍然,末了又问:“可为什么儒生神经兮兮的,真话假话一堆?”
“凡人身体怎么承受得了逆改时空的压力。”
勺子想到方才在九尾狐的阵法中,自己也有些受不住,那儒生变成那样,神神叨叨的,这个缘故也说的通了。心又高悬,问道:“所以说……在十一月一日那日,如果没有改变命途,我仍会死?”
书生微点了头,平日眸中淡然的模样已变得坚定而果决:“无论如何,那一日的事都绝不能让它发生。”
勺子咧嘴笑笑:“掌柜的,我信你。”
不待书生回话,神色骤顿,冷冷看向那空地:“出来。”
空无一人的地方忽然传来清冷声音:“掌柜的?你倒是还没告诉她你的身份么?亦或是……你不敢说?”
勺子下意识往书生面前挪了挪身体,几乎是想将他护在后面。书生怔松片刻,将勺子轻拉到一旁,盯着那瞬间闪身而出的白袍女子。勺子惊诧,这不就是刚才和“书生”在客栈门前对话的女子。
书生语气颇冷:“别来无恙,女娲。”
女娲面上微带笑意:“别来无恙,青帝。”
这两声称呼拍进勺子耳畔,腿当即软了。
要不是书生揽住勺子,她铁定变成软泥瘫在地上。脑袋里嗡嗡得响着女娲女娲,青帝青帝这几个字。两人都是上古大神,别说瞻仰是种荣幸,就连低头看见他们的影子也要敬畏十分啊。可她竟然……等会,她这是得罪了女娲娘娘,还跟青帝亲亲了?
她还是……先晕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