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自己在庙里哼着曲子,忽然闻到一股臊味,探头一看,就见个六七岁的男童在朝自己的小庙小解!他大怒,起掌要刮狂风,倒是有旁人过来说“小孩,这土地公可很灵验的,你可不能得罪”。
男童收了裤子,还没系上就问道:“真的很灵?”
那人说道:“那是当然,远近闻名。”
“什么事都可以办到吗?”
“嗯嗯,记得带香烛来。”
他听的又得意又微微脸红,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么厉害的土地公了。
下午,那男童就又来了。从兜里拿了几根断了而且脏脏的香烛过来,用火折子点了很久才点亮,在他面前拜了拜:“神仙,让我娘快点好起来吧。”
他嫌恶地看着家门口那脏脏的东西,用手拍了拍,将它扇飞了。可不一会男童又捡了回来,认真插在那:“让我娘快点好起来吧。”
他斜身倚靠在那,打哈欠,等他一走,嗅了嗅,这香烛是从别的寺庙捡来的吧,来祈愿就不能有诚心些么?
一连几日,男童都会带这种脏脏的香烛来,拜完后只说“让我娘快点好起来吧”。连旁边的人都笑他“你娘可好起来了没”?
如今这条商路已经不如以往热闹,走的人也少了,门前供奉的香火自然少了很多。他偶尔也会怀念以前香火鼎盛,每日吃得很饱很饱的日子。可即便现在少了,他也无法容忍男童带那种劣等品来!
这天半夜,正在美梦中,忽然就有人拍打他,他惊醒一看,就见那男童拿了砖头就往自己脸上砸,啪的一声脆响,砖头断成了两截,却割了他的小手:“为什么你不保佑我娘,你不是很灵吗?为什么他们你都保佑,就是不帮我娘。”
他正要发作,可男童却哭了起来:“还我娘……把我娘还给我……”
哭声实在太凄凉,他听了也不是滋味,收了手,算了,不跟他计较。转身要回家里,可一想,难道他有什么隐情?迟疑片刻,还是罢了,他不过就是个小人物,再过几十年,他都得老死,还能帮别人什么。
想罢,就回去了。
过了几天,旁边那摆了二十几年的茶棚突然拆了,他看着那写了个大大“茶”字的旗子,忽然想起它刚开的时候,那个时候可热闹了,过往的人熙熙攘攘,前脚贴后脚的。不知怎的,又想到那个林家姑娘……
曾几何时,也有那样一个虔诚的人来上香。和男童的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一个用上好的香火,一个用劣等的香火。可不管是哪个,他都没帮上忙。他想了大半日,终于寻了那男童的气息,往那飞去。
就算帮不上,他至少也能安心。
寻到那个地方,根本……算不上是屋子吧。到处破破烂烂,推了推门,竟然立刻倒了。掸掸尘进去,里面连桌子也没有。来回找了一遍,才在角落里找到那蜷成一团的男童,已经瘦弱的不成样子,握着他的胳膊,几乎可以立刻卸掉。
男童眼神涣散,看了他好一会,忽然咧嘴笑道:“爹,你终于回来了……”
他愣了愣,男童又道:“可是娘已经死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来字落下,豆大的泪就从消瘦的眼眶滚落。泪如岩浆,烫的他浑身一颤,下意识抱住他,定声:“爹回来了,别怕。”
“唔……”
只是瞬间,他便从这声音里听到了欢喜和满足。只是说这一句,他便这么开心?看着这破旧墙壁,他突然明白,为什么男童总是那些劣等香烛来,因为他根本就买不起呀……
“别怕,爹带你去买好吃的。”
“好吃……的……”
他抱起这瘦弱的身体,刚走出门外,强烈的光束刺来,刺的他猛地一停。屏气低头看着他,已经……不会再动了。
难以言喻的巨大伤痛涌来,他又想起遗忘已久的林家姑娘……
这些确实不是他的错,可是他似乎……可以挽救什么的。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绝路。
失神回到小庙里,门口那几柱沾染了脏泥水的残香还插在那,他又想起男童的话,林家姑娘的话,他们信任自己,才向自己许愿啊……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半分怜惜也没有。他怔怔看着那残香,拿起吹亮,闻着那飘渺香味,突然觉得,其实这些香火是最好的。
又过了很久很久,有一天,一个老婆婆走岔了路,进了这荒凉之地,瞧见有个形同废墟的小庙,便在前拜了拜:“我那恶儿媳又将我赶出家门了,求土地公保佑,让她待我好婆子好些。”
片刻,就见庙里飘出一阵烟雾,将紧裹,随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念道“如你所愿,入梦吧……”
老婆婆抬头一看,只见她已在家门口,儿子和儿媳,正笑对她,唤道:“娘,饭做好了,回家吧。”
她愣了愣,正犹豫着,忽然被人推了一把,踏步进了那雾气中,声音依旧飘渺诱人:
“入梦吧。”
三字落下,梦境突然崩塌。勺子眼前所见,又已换了个地方。
寂寞……懊悔……无助……
只是看着,就觉糖画老人心中巨大的苦楚。
恍惚间面颊微凉,竟落泪了。勺子还未抬手抹去,面上已有一掌温暖,拭去冷泪。她抬头看去,书生眸光温柔,不许多言,心中安定。
糖画老人也已从自己的梦境中回来,再开口时声音平静,缓声:“我化形临世,引人入梦。而此时他们所在的梦,便是他们在别处所许的愿,我为他们圆梦有何不对?”
勺子微微摇头:“你自以为造梦是救了他们,实则是害了他们。世事已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途,如果永远活在梦中,人生又有何意?他们许了这愿,不过是心中一种美好的盼想罢了。像元儿他娘,即便是想她的夫君十全十美,可是她还有元儿要照顾。你让她入了梦中享受美好梦境,可梦外的元儿怎么办?像何老爷,他在梦中无病无痛和家人一起,可真正在山庄的何小姐怎么办?你只想着局内人,局外人又该如何过活?”
糖画老人怔松片刻:“那我便让他们全部入梦!”
勺子咬了咬唇:“全部?你若能让那么多人入梦,又何必等到现在。你不过是在骗自己,觉得自己仍是可以助人圆梦的土地公,你是个善良的散仙,可是……方法不对……我想守护客栈,可不是想以这种方式,而是真正靠自己的能力去保护它,要是知道我真正要守护的东西在外面受风吹雨打,我却沉沦梦中,我会更难过的,宁可和它一起落败,也不要如此。”
话落,老者摇头,他竟做错了,真的错了?可是他们看起来那么开心,他只是为了他们造了一个梦,而不是他强拉他们进来的。明明是许了这样的愿望,他为他们还愿有何不对。
书生说道:“你犹豫自己是对是错,那就交由他们自己决定。让他们重回人间,你便知道他们到底是更喜梦中,还是愿意继续在人世间知遍冷暖。”
老者迟疑片刻:“若是我不愿呢?”
书生耸耸肩:“那我就强行破梦。”
“……”那他答不答应有什么意义!老者冷脸,“那就我和你一赌,若是我对了,你再不许干涉,若是你们对了,我便重回风雨桥。”
他当即动手破开梦境,可竟有些迟疑,他是认同了两人说的话么?怎么可能,这梦境如此美好,怎么会舍得离开。
铜镜一点一点碎裂,崩裂的声音飘入耳中,先从梦中醒来的是何老爷。
书生和勺子齐齐往天穹看去,何老爷恍惚醒来,那正端水进来的老嬷嬷诧异得手一松,激动的扯了嗓子喊起来:“老爷醒了,老爷醒了!”
何老爷满目茫然,张嘴便咳嗽起来,看着涌进屋里的人,好一会才问道:“芝芝呢?”
一人答道:“小姐听到老爷昏睡不醒,已经从山庄回来了,嬷嬷去报了,这会正往这赶来。”
何老爷大惊:“快将她拦住,我这病会传染人。”
可话落,一个绿衣小姑娘已经进来,抓了他的手哭道:“爹,你终于醒了,不要丢下芝芝,芝芝再也不要去山庄,一世陪在爹爹身边。”
何老爷叹气:“爹爹再不会送你走了,只是这病会传染人……”
芝芝说道:“那女儿住的远些,只要在这个家,能见到爹就好。”
何老爷心尖一软,几乎纵泪。若是一直在梦中,他确实可以左右牵着夫人女儿一世无忧,可那不过是梦境,为离世的夫人照顾好女儿,看着她嫁个好人家,才是他这做父亲的职责,而非一世沉沦自己的私欲中。
那一片铜镜已经完全崩裂,老者又转向另一面。
破败小茅屋,门前半倚着一个满脸醉意的男子,身边还放着两个酒瓶子,时而说些胡话。一会一个男童过来:“爹,给娘找个大夫吧。”
男子一把将他推开:“找什么找,这病必死无疑,能把她留在这里等死就不错了。说,你娘的钱藏在哪里了?全拿给老子。”
男童急退两步,大声道:“娘哪里有钱,钱都被你输光了。”
男子颤颤站起,抄了门旁棍子就要揍他,一棍还没落下,里屋就有一个妇人踉跄跑了出来,扑在男童旁边将他搂进怀里,已深陷的眼眶直朝男子瞪眼:“你再敢打元儿试试,我跟你拼命!”
男童抱了她,哭了起来:“娘,你终于醒来了。”
妇人搂紧他,也哭出声:“娘醒了,再不会丢下元儿了。娘当初瞎了眼,嫁了你爹这混账。”
男子去拽她头发:“活着就好,把你卖到窑子去好了。”
妇人忍无可忍,吼道:“老娘要跟你和离!!!”
“……”
那面铜镜也轰然崩塌,勺子默默握了握拳,元儿他娘好样的,这种混蛋还留着过年吗!
老者长叹一气,不解,十分不解:“明明梦境那般美好,为何要回到人间。”
书生缓声:“因为他们也知道梦境是假的,眼前人才是真的。让他们沉醉梦中的,是你,而非他们的本心。”
老者默然笑笑:“真是愚蠢啊……”
勺子说道:“爷爷……其实你何尝不是活在自己营造的美梦中……你以为这些能帮到他们,去做这些事让自己坚信你还是那个受凡人虔诚叩拜的土地公,可并不是这样……即便没有凡人烧香许愿,你已成了形体,也可以去做其他事情呀。”
“自己的梦……”老人低声念着,面色更是沧桑,他以为在帮别人织梦,原来是在为自己织梦。
风雨桥再无人行走,再没有当年香火鼎盛之景。他等啊等,等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却没有人路过,没有人烧香许愿。
太寂寞……
太孤独……
他以糖做画,引人入甜美梦境,竟是梦中梦,梦中梦啊……他苦涩一笑,如醍醐灌顶,心中苦闷悄然消失,已从自己亲手编织的美梦出来。
勺子看着他身形渐至虚无,心顿时揪紧,想要上前,书生拉住她,轻轻摇头:“他已顿悟,做了一个真正的土地公,很快便会有人编派他去土地庙。”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这苍茫梦境中,传来一声洪钟之音“谢谢你们,领我出梦”,勺子朝空中摆手:“爷爷再见。”
书生摸摸下巴,他很想告诉勺子方向错了……土地公是在……地下的……不过无妨了,她开心便好。
勺子真的很开心呀,这回可以收回客栈的欠款了!他们不赊账的好嘛。
“勺子,我们回去吧。”
“咦?回去?”
“我们现在在你的梦中。”
勺子哦了一声,蹦了蹦,没动静,苦了脸:“怎么出去?”
书生失声笑笑,把她揽进怀里,将她的脑袋摁到胸膛前。勺子定身不动,恍惚有风过耳,片刻停歇,再睁眼,书生仍抱着她,可是为什么姿势这么奇怪。仔细一看,她此刻躺在自己床上,眨眨眼,书生正压在上面。
看着她一脸“你这色狼”的表情,书生脸一扯:“勺子你听我说,这是刚才站立的姿势,不是故意的……”
他想起身,手一压,触了软软地方,好像又放错位置了……
勺子:“……”
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