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坐在窄长的栅栏上,倚着梁柱微微仰头看着远处那脸色茫然的粉衣女子,目光悠长。末了又看看手里的鸡,眨眼:“还是太嫩了些。”
说罢,将那白生生的鸡抛向天穹,转瞬已化做一缕青烟,消散在天地间。
勺子最近越发坚信自己是只厉害的花妖,出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还能照顾得了女鬼。
那只叫云裳的女鬼依旧住在天字号客栈,勺子不忍心赶她走,反正这客栈也没住人。哦不,勺子安顿好云裳,才想起了那笨书生。以他那身板子,同在屋檐下的,大概没几天阳气就弱了吧。勺子沉思半晌,恍然,给书生壮阳吧!
翌日,早食。
书生眯眼看着桌上的汤水,用大勺子捞了捞,里面全是乱七八糟的药材和不明肉类,艰难道:“这是……”
勺子正色:“补药,掌柜你的身体太差了,风吹天边跑,所以我决定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噢……”书生若有所思长吟一声,“但大清早就喝那么多补药是不是……太过了。”
勺子给他舀了满满一大碗:“这一盆都是你的,要是不够,锅里还有。”
“……”
盯着他喝下那一盆的量,勺子这才心满意足的收拾碗筷去洗,每天喝三盆,云裳住上半个月他也不会有事的。
书生瞅着她蹦进后厨,摸了摸肚子,那药材的气味由腹中直冲上鼻腔,不由神伤:“不会补死吧。”
午时,勺子在后院仰望客栈屋顶,云裳布下的鬼气云团依旧没有消散,可那道士还是没来。她拧眉瞧着,唤声:“爬爬。”
片刻,墙垣垂下一丛翠绿爬山虎,顺着墙壁蜿蜒而下,化作人形。蹦哒过来一个身穿绿色衣裳,明眸皓齿的男童,奶声奶气:“老大!”
勺子拍拍虎头虎脑的男童:“爬爬,记得让你的兄弟看好小镇四面路口,有道士过来就告诉我。”
“遵命!老大。”爬爬动了动耳朵,“老大,那书生又来了。”
勺子轻哼一声,果然见书生缓步进来。
书生瞧见她,似想起了什么:“勺子姑娘在正好,一起浇花吧。”
勺子忍着把他踹进井里的冲动,语重心长:“其实嘛,这些花花草草不该在大中午浇,否则会烫死的。”
木桶哗啦落水,敲得井里一片响声,书生摇了摇绳子:“我们家养花都是中午浇水的,勺子姑娘可听过,万物有灵,趁着日头暴晒时,多喝点水,自然就精神了。”
“可、可这是花草呀。”
书生提水上来,果然还是太重了,又洒了一些,颠着步子走到花坛,起瓢,念道:“万物有灵,万物有灵啊。”
“……”
哗啦~勺子眼睁睁看着小弟们被泼了一脸的水,然后看他们抱团哭泣。书生嘀咕:“怎么好像少了什么。”
勺子咽了咽,悄悄朝杜鹃摆摆手,杜鹃了然,趁着书生俯身舀水,立刻往勺子那位置挪了挪,稍稍遮了那空地。
傍晚,勺子打了一盆水,坐在院子里泡脚,井水冰凉,迎着落日晚风,无比惬意,感慨:“这才是人生啊……”
辛娘坐在一旁戳了戳她:“老大,天字号的女鬼你打算怎么解决?”
勺子沉浸在脚上的凉意中,悠悠道:“云裳不是说那道士的魂魄被恶鬼拿走了大半吗,那去找恶鬼要回来就好。”
柏树哥问道:“老大,我们跟鬼魅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要去插手这事?”
“云裳不走,我也不忍心把她踹出去。可总待着我们同福客栈就没人敢住了。”勺子握了握拳,“为了守护好爷爷的客栈。”
“那去哪里找鬼魅?”
勺子嘿嘿笑道:“不急,三魂七魄缺了一角,鬼魅拿去了也没用。所以只要道士来这,那恶鬼也一定会跟来。到时候我们来个瓮中捉鳖,逼它交出魂魄就好。”
众妖恍然,听见外头有人进来,又一灰溜的恢复原样。
“勺子,勺子。”书生的声音远远传来探头进后院,见她在,走近了说道,“今晚我出去,你好好看家。”
勺子认真点头:“是,一定看好家。”
听见水声,书生低头往地上看去,只见一双粉嫩的脚在清清水盆里晃动,水面折射着夕阳橙红,衬得双脚更是红粉。坐在椅子上的人粉白衣裳微动,斜斜看去能见着俊俏的鼻尖,再稍稍偏头,唇上染着淡淡樱红。
“掌柜……”
书生收回视线,看她:“嗯?”
勺子扯了扯嘴角,指了指鼻子:“你……流鼻血了。”
书生一顿,抬手捂住,仰天感伤:“一定是太补了。”
“……”
不久,书生捂着鼻子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勺子坐在客栈房顶晒月光,喝足了水再来吸收一下天地精华,正是修行的好时机。气聚丹田,吐纳腹腔污浊,揽入清幽晚风,如此反复半个时辰,已是神清气爽,去扛一只老虎精回来都没问题。
正打算回花坛,爬山虎成群蹦了上来,几乎是在瞬间铺满整个屋顶,叽叽喳喳:“老大老大,有面生的道士进镇了,在东面。”
勺子以拳击掌,目光灼灼:“好,你们先回去,我去看看。”
说完,俯身从飞檐跳下,往东面飞去。
远远就瞧见一个穿藏青色道袍的年轻人行走在这夜半无人的街道上。男子面庞清冷俊朗,发全拢在一个青色玉冠中,身背一柄桃木剑。身旁不断有小鬼跑过,来回打量他,却无一敢靠近。等勺子落地,众鬼一哄而散。
勺子在前头瞅着这道士,道行倒收服不了她。不知是不是少了魂魄的缘故,眼里无神,面上也没半点神情,似个俊朗高大的扯线木偶。只是步子沉稳均匀,不急不躁,还是会让小妖怯生。打量一会,他忽然停下,提了提手中的剑,抬眸盯着勺子:“何方妖孽,还不速速退下。”
勺子笑了笑:“不错嘛,魂魄不齐还能瞧见我。不过我没恶意,只是想告诉你,云裳在等你。”
云裳……什么云裳,道士不知,依旧沉声:“妖孽,再不退下莫怪我收了你。”
勺子只好离的稍远,嘀咕:“果然是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降妖伏魔的事。”
道士步子顿住,抬头往那天穹看去,一团阴郁鬼气映入眸中,阴气极重。当即脚尖一点,往那边疾奔过去。
勺子忙跟在后面,那方向不正是同福客栈。云裳果然了解这道士呀,虽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过往,但是以云裳的法力倒还斗不过道士,一不小心就被他打的魂飞魄散了,不知说她是傻还是执着。
到了客栈门前,道士左手起剑,右手执着葫芦,念起勺子听不懂的咒语。
前后来回跑了好几圈,一声喝起,便见一层光圈直冲而上,刺入那云团中,炸开一泻千里的白光。瞬间天地变色,恍如如昼,“唰”地掠过狂风,吹得勺子打了个哆嗦。
云裳痛苦低吟,扶靠在房前柱子上,从上往下看着道士。
勺子咬牙朝她摆手,压了嗓子道:“你还不走,等阵法一起你就被收进葫芦里了。”
云裳白衣飘飞,几乎融进那白光中,只看得见青丝乱舞,只听得见头上的步摇叮叮作响。混在风声中,听得勺子心都揪成了一团。
她只是想不明白,这是要欠了多大的恩情,才愿意这样受酷刑。三百多次,只一次就如此痛苦了。
“终于是找到了。”
背后声音冷如冰霜,勺子刚转身,就被阴冷戾气扑了满脸,定神一看,是只野猪精。勺子微微一顿,野猪天生蛮力皮厚打不疼,而且这只少说也有九百年道行。
野猪精也看到了她,神色凌厉:“莫非你也是来抢这道士魂魄的?”
勺子干笑两声,心里思量这野猪应当就是取走道士魂魄的妖怪,不由愤然,这根本就是妖怪,哪里是鬼魅啊云裳妹子!要是早知如此她早就把这一堆的麻烦赶跑了好么,野猪脾气暴躁不讲理,把客栈推翻了怎么办。她赔笑:“怎么可能,我就是个路过的。”
野猪精上下打量她,量她也没这个胆:“还不滚。”
勺子弯弯腰:“这就走,这就走。”走了两步,见他伸出蹄子要袭击那全神贯注布阵施法的道士,她咬了咬牙,拾起地上的石头,呵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到他后头,猛地举起石头要往它脑袋上砸。
队形顿时变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料突然天降大水,啪唧泼在他们三人脑门上,糊了一脸水。
道士阵法骤然消失,野猪精鬼叫一声,勺子傻眼了。三人齐齐抬头往上看去,只见一个灰裳男子手里拿着个铜盆,完全没瞧见他们,心满意足自言自语:“每晚泡暖脚再睡,人间美事啊。”
……洗、脚、水!三人顿时石化……
勺子愤然抹掉脸上的水,再瞧前头,野猪精已经不见了,道士低头擦拭那被污水染脏的葫芦。她狐疑的往二楼瞧去,这书生……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没理由每次都这么碰巧呀。而且……他不是说出门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勺子嗅了嗅身上的水渍,能把猪妖赶跑的,真的是洗脚水?可她仔细琢磨,却没发现这水里混杂了什么。
勺子暗暗握拳,明天就去扒开书生的真面目!这家伙一定非等闲之辈!
夏日清晨,朝阳初升,染亮人间。
勺子伸了个懒腰,仰头甩了甩一脸的晨露,神清气爽呀。她缩了缩腿,从花坛里走了出来,理好衣裳上的细小褶子,准备开店。
刚搬走两块门板,就见书生从牛车上跳下来,抱了一坛花进来。勺子狐疑看他,他这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想着,她不由眯了眯眼,打量这清瘦书生:“掌柜早。”
“勺子早,来,搬东西去后院。”
勺子瞧着这两盆东西,嘴角一扯:“摇钱树……秋菊?”
书生龇牙:“此乃招财利器。”
“……”麻烦你认认真真把客栈打理好别走旁门左道好么!你多在客栈门口吆喝两声成不!勺子又语重心长,化身邻家大婶,“掌柜,与其种这些花花草草,还是早开店门晚招客才对呀。”
书生想了想,点头:“有理。来,快搬花。”
勺子扶额。
进了后院,书生手拿铁锹,左右瞅瞅,在柏树旁边挖了个坑,将摇钱树种下。勺子给那刚种下的树浇水,草木种下后不浇水命会去掉半条呀,书生果然不懂养花养草。见书生拿了秋菊要往她那位置种,忙蹦过去,护住那空地,这是她的家!勺子瞪眼:“这里不行。”
“为什么?”
“我、我要养花的。”
“噢。那就在旁边做邻居吧,成为好朋友。”
勺子想哭,花界中金菊和摇钱树都有金员外之称,她才不要跟俗气没品味的金员外做朋友!
她在后头瞅着蹲身挖坑的书生,想起那晚吓他却完全没反应的事,不由探头,往他脖子上吹了一口气。立刻见他转头,鼻尖都快碰一起了,眸色明亮都映出了对方的脸,闪闪烁烁却是心跳骤止。勺子一慌,猛地往后跳开逃走了。
书生回神继续挖坑,突然唇上微微湿润,抬手一抹,嗯,又流鼻血了,果然是太补了呀。
逃到厨房的勺子叮叮当当的切着鸡肉,扔进砂锅里,继续熬她的十全大补汤。方才她吹的明明是妖气,正常人根本察觉不出来,书生必有蹊跷。熬着汤,她又跑到云裳房里去瞧看,而云裳此时正躲花瓶里酣睡。
看了一会,她微觉外头不对劲,出了房门,往对面锦绣客栈的楼台上去看,果真见到那青衫道士像樽木像站着,直勾勾往这瞧。
昨晚费了那么大力气布阵,结果被破阵,没个十天半个月,道士也别想恢复体力。勺子无比放心,只是担心那野猪精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果然还是要布个阵,免得她睡死了不知有人闯入。
费了一会功夫布下天罗地网,她便跑下去端汤给书生。见了他便认真道:“不许在楼上吃鸡吃鸭吃烤乳猪。”
书生盯着那一大锅补药,微微瞪大眼眸。勺子瞅着他游离的模样,抬手摆摆:“掌柜。”
“哦……”书生视死如归接过盛得满满的汤,满脸悲壮,“这十全大补汤,不吃行不行?”
勺子斩钉截铁:“不行。”
要是她猜错了,书生只是个傻呆凡人,被云裳影响了阳气可怎么办。勺子起身拍拍他的肩:“掌柜慢慢喝,不许偷偷倒了。”
书生黯然神伤:“噢……”
勺子拿了拜关老爷的香烛跑到云裳房里,在她花瓶周围点上,将那飘渺香烟轻扇入她瓶中。不一会云裳便苏醒了,从花瓶里飘了出来,声音轻弱,唇无血色:“多谢姑娘。”
勺子掸着烟雾,缓缓萦绕在床边,诱她过去,等她躺下,说道:“道士在对面客栈住下了,大概是想恢复体力后抓你。”她末了拧眉,“你到底欠了道士什么?”
云裳摇摇头:“我并不欠他什么,在他魂魄不全前,甚至未曾见过。”
勺子愣神:“那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云裳没有答话,只是轻轻闭眼,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清州城内,兰亭水榭,歌声撩拨。歌姬长指轻叩琵琶弦“云心无我,云我无心。懒云窝,懒云窝里客来多。客来时伴我闲些个,酒灶茶锅”,声调悠扬,是诉不尽的衷肠,是唱不尽的哀伤。
她倚栏而眺望,听着耳畔的靡靡之音,看着那一群俊俏公子哥,搂着歌姬小蛮腰嬉闹,脸上除了淡漠,便只有淡漠。
这样的欢歌笑语一直持续到早上,那朝阳初升,城内的百姓从兰亭水榭经过,那里却是寂然无声,昨夜的那些……凡人都看不见,热闹的,只不过是一群在凡间等鬼差来领,无所依从也无事可做的游魂野鬼。
她已经过了好几百年这种日子,久得她都不知道具体年份。开始还会去打听朝廷换了哪个皇帝,国师是不是草包,妃子中谁最得宠。还有听听百姓唠嗑谁谁家媳妇泼辣不孝敬公婆,谁家女儿嫁了个混蛋,谁家又添了孩子。
听了几百年,她发现自己听烦了,然后无事可做。
地府有时候会忘记一些鬼魂,甚至在过了很久以后才想起,然后来阳间领鬼,但是鬼魂漂游的久了,往往容易因为一直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被时间吞噬了本心,最后忘了自己在等待转生而成为厉鬼,迫害凡人,最后被斩妖除魔的道士收走。
她不想变成那样,可是等不到鬼差来,又没有任何事可以做,她发现自己的反应越来越迟钝,常常看一个东西出神。在阴暗阁楼里,从早上坐到晚上,从晚上坐到早上,等不来……等不来鬼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