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勺子神清气爽。总算是把这件棘手的事解决了。等从后门进去,不见书生在。那家伙又跑到哪里去偷懒了,还要不要要不要客栈了。高人已经择了个位置坐下,气定神闲的模样看着就舒心。
勺子特地将藏了很久的毛尖拿出来,冲了一壶茶,笑盈盈递茶:“高人喝茶。”
高人欣然接过,喝了一口,只觉沁人心脾,明明不过是一杯普通的茶呀,难道是因为冲泡的人不同?他笑了笑:“今日救白蛇,你不怕么?”
勺子一想,不由后怕非常,紧紧捂住心口,脸色变的惨白:“当然怕!”
他看了她一眼,失声笑笑:“如今不用怕了,都过去了。”
勺子仔细想想,这才松气:“也对。”她腆着脸道,“高人,要不你住这里吧,我去收拾个房间给你,每日管三餐哦。”
他默默想起每天让她炒盘青菜都对他大眼瞪小眼,别说给他收拾房间,连被子也是他自己叠的,还有,她什么时候给自己倒过茶,这真的是同人不同命吧。不对,他没事吃自己的酸醋做什么。
勺子见他摇头,心下失落。正要试图用其他美食诱惑,就听见门外有人问道:
“请问,这里可管住店?”
勺子往外看去,只见是个穿着破旧袈裟的清秀和尚。这倒没什么,可他手里还抱着一盆花,一盆没开的……昙花。
屋外天色不知何时已黑,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阴雨连绵,明明是盛夏,却无晴空。雨水打在客栈门前的青石上,滴滴嗒嗒。行人撑伞踏水而过,里里外外都冷冷清清。
勺子趴在钱柜上,七天了,除了那一直住宿的和尚,一共来了六个吃客,无人住下,共计铜板四百三十文,连一两都不到,再这么下去,连素菜都吃不起了。听见耳边有算盘的噼里啪啦声,她歪了歪脑袋,看着书生敲的认真,问道:“掌柜,你为什么每天都在敲算盘,明明没那么多账目可算。”
修长的手指骤顿,书生偏头看她,沉吟:“你不觉得这样看起来比较像掌柜吗?”
“……”四天没吃肉的勺子没力气说他,每顿两碗饭下去都觉得毫无饱腹感,原地走两步就觉饿得慌,无肉不欢啊。她趴在柜子上已经半天了,看来还得继续趴,叹气,“什么时候才出太阳呢。”
她百无聊赖的看着延续滴落的屋檐水,打了个哈欠,瞧着瞧着,忽然见一抹朱红落下。揉了揉眼,以为看错了,可那红色愈发的多,混在雨水中,嫣红满地。勺子“噌”地站了起来:“掌柜的,下血雨了!”
书生往外看去,眸子微顿:“是朱砂化了。”
勺子一听,连伞都没拿,便去后院,从那里跳了上去。一瞧,那貔貅果然开始融化,头上的角都没了一半。她大惊,自己一次都没体验这阵法的厉害,竟然就这么没了。她抬手去碰那神兽,后头惊声:“别碰!”
可她已经收之不及,指尖顿时灼痛,貔貅轰然化作朱砂雨洒落下来,烫得她手臂通红,差点没痛晕过去。眼见那红雨要倾泻脸上,书生疾步上前,将她拉入怀中,抬手一挥,拂袖将那红雨全都扇开。微有红雨点溅落在身,滚烫刺痛,不由皱眉。
勺子哆嗦了下,捂住手臂看他:“你受伤没?”
书生看着她那被灼烧了大半的右臂衣裳,隐约瞧见藕嫩手臂被灼伤,又瞧她的脸,都惨白了,还先问他受伤没,真是傻勺子,轻声:“没有。”
勺子呜咽:“可是我有……”
“……”
回到屋里,书生拿了药和纱布,又气又好笑的给她剪那衣裳,尽量不碰她伤口。等剪开了,才发现她的伤势比想象中重,她竟然还能忍着。
勺子抽了抽鼻子,问道:“那朱砂怎么会烫人呢?”
“朱砂不会,只是那是神兽阵法,正常解除阵法后便是普通的朱砂,可若强行破阵,神兽会竭力反抗,就会如今日那般。”
勺子点点头:“可是谁在破阵?”
书生顿了顿,眉眼未抬,专注在那伤口上:“雨水。”
勺子恍然,手臂一动,替她上药的书生正在抖药瓶,立刻撞上她的伤口,长长的“嗷~~~”了一声,脸色更加惨淡。急的书生额上渗汗:“别乱动。”
就算他戳自己勺子也不敢动了。她叹道:“要是高人在多好,手指捏两下就好了。”
书生抿了抿唇,就记得高人,他也在很努力的在上药啊,缓声:“伤口是神兽造成的,本身就难好,而且雨水有浓重戾气,混进里面,哪怕是高人来了,他也要这么给你上药才能好。”
勺子轻哼:“掌柜又没见过高人,他厉害着呢。”末了轻咳两声,“谢谢掌柜帮我包扎伤口。”
吃饱了自己酸醋的书生总算是稍微满足的笑了笑。
“那这雨还要下多久?再没客人来,客栈都要关门啦。”勺子又摇头,“这么下温泉都去不了了。”
书生拿着纱布的手又是一顿,看她:“温泉?”
勺子点点头:“花期将至,去岐山那眼灵泉泡泡,修为能大增。可是这天老这么下,都快要没力气了。”
温泉……蒸腾着白气的温泉……勺子在里面……遥想之……书生……又要把持不住了……
勺子歪头看他,大惊:“掌柜!鼻血!鼻血!”
书生单手捂住,暗想,为了勺子的温泉之旅,得赶快解决这下雨天!
勺子拿了帕子给他,书生接过,好一会才恢复:“找到源头,很快就能见到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了。”
勺子顿时狐疑看他:“掌柜知道缘由?”片刻大怒,化身母老虎,“你知道却不说,掌柜你还要不要要不要客栈了?!”
脊背落下一颗两颗冷汗……书生淡定笑道:“我只是猜测,勺子不要急。来客栈里吃喝的客官不是说,隔壁镇都没下雨,可进了状元镇就是水汪汪的么?所以我想,是不是小镇进了什么妖物。而且这雨戾气颇重,非一般妖物可为。”
勺子面色这才缓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唔,那待会我出门去看看妖物躲在哪里了。”见他绑好纱布,又换了把小剪刀,以为他要修一下那不服帖的纱布角,可没想到他却在帮自己修剪那几处烧坏的指甲。
书生修的十分认真小心,剪剪落下不伤她半分肉。勺子盯了他一会,没有像高人那深不可测的力量,也没有高人那样结实的身躯,可为什么越看越觉得顺眼可靠:“从来没人帮我剪过指甲。”
利刃合一,又剪掉一半坏的,书生这才说道:“嗯,以后我帮你剪。”
勺子怔松片刻,心里暖得很。
雨一直在下,到现在已经十天了。
后院花坛汪洋一片,众妖心情低落地窝在自己的地方,被雨水打蔫了。
勺子拿了铁锹在花坛那疏通了一条水沟,又搭起棚子,这才舒服了些。眼见着再过四五天自己就要开花,可这种下雨天温泉的水也不洁净,看来要错过今年增加修为的日子了。
她找了三天都没找到戾气根源,根本无法阻止雨天。更悲剧的是,因为总是在下雨,连青菜都不怎么长了,这几日菜价高的吓人。她深深感觉到连青菜都要吃不起的日子即将来临……不由更加神伤,长叹一气。
这口气一叹,旁边接连唉声叹气。
“朝阳再不出现,我都要忘记它长什么样了。”
“每天都活的十分艰辛,满肚子的水。”
“人生无望啊。”
勺子听着雨打顶上的噼啪声,见秋菊和摇钱树一副要出门的模样,问道:“你们去哪?”
秋菊说道:“当然是去隔壁镇晒太阳了。你没听说附近几个镇都不下雨吗。”
勺子拦住他们:“你们不能走,要是让人发现院子里突然少了你们,会引起麻烦的。”
摇钱树说道:“若是被人发现了,你去抹除那人的记忆不就好了。”
“不行。”勺子坚定摇头,“那是违背规矩的事。如无特殊原因,不得擅自离开寄生之地。”
“阿呀呀呀!”秋菊甩下包袱,又钻回土里,咆哮,“你是妖主的跟屁虫吗!”
胖葫芦说道:“老大也是为了你们好,让妖主知道可就完了。”
“妖主哪里会管我们这些小妖怪的事,哼!”
勺子也不气,回了土里,脚上湿答答的,十分不舒服。
翌日,勺子发现街上卖菜的大婶少了很多,而且仅剩的大婶无一不抬高菜价。她提着空空如也的菜篮子扶墙回去,书生见了她,笑道:“回来了。”
勺子趴在柜子上哭泣:“掌柜,连素菜都吃不起了,菜农好狠的心,一颗小白菜要七个铜板,都可以吃一小片肉了。”
书生失声笑笑:“还有白米粥。”
“肉……我想吃肉……”
“乖。”
没有肉吃的勺子十分不幸福,她喝了两碗白米粥,配了几粒花生米,眼巴巴看着书生:“掌柜。”
书生应声:“唔?”
“再过两天没人进店,就要连粥都喝不起了。为什么你还能喝的那么开心,这只是粥,连根咸菜也没。”
书生笑笑:“看和谁一起吃。”
勺子完全没听出里头的意思,又喝了一口粥:“这种鬼天气,连野兽都不出来了。我还想着去山上抓两只野鸡回来。不对,就算是见到了野鸡,也一定抓不到的。侥幸抓到了,宰杀的时候也一定会跑掉的……”
为什么越想越伤心,好难过,吃不到肉了,连青菜也没了……
书生微微皱眉,听着她说了一大堆,又往外看了看。夜幕下的雨仍在下着,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片刻恍然,抬指在勺子额心轻轻一抹,浅淡白光悄然在额间散开,淡声:“有脏东西。”
勺子眨了眨眼,不知为何心头阴霾瞬间散去,瞧着那粥水顿觉她还能喝上粥简直就是上苍恩赐。青菜会有的,荤菜也会有的,人生是光明的,六界是和平美好的!不对,扯远了……
书生低眉沉思,那雨果真是忧思雨。雨水所到之处,极易使妖物丧失斗志,一蹶不振,只觉人生无望。消极严重时,心中全是狂躁、愁伤,最后不是自相残杀,就是自我了断。
楼梯有低沉脚步声响起,均匀而缓慢。书生抬头看去,那和尚一手拿着油纸伞,一手抱着昙花盆,一步一步往下走。到了门口,二十四骨伞沉声打开,身影在雨中渐行渐远。
勺子捧着碗,灵光一现,看着他问道:“第一日下雨,正是和尚出现之日?”
书生淡笑,轻落一字:“是。”
勺子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状元镇这几日命案频发,每次捕快到达现场,由仵作查看,最后的结论无一不是自杀,而非他杀。虽然亲属坚定认为绝无可能,可并无证据,都当作自杀处理了。只是接连发生三四起,为免镇民惶恐,县太爷让捕快巡逻安抚民心。
同福客栈门口也被贴了好几张告示,说什么阴雨连绵出行不便,大家没事不要外出。
勺子看着那告示分外碍眼,真想弄走。
昨晚和尚出去后,到了凌晨才回来。她已经让爬爬趴在窗户那密切监视了,只等着他下次出门,在后面跟上,瞧瞧他到底是不是造成小镇雨水泛滥的元凶。
书生拿着筷子捞了捞碗里的粥,粥没有,水倒是从筷子里滚走了。他无奈的拿过汤勺,舀起喝了一口,嘴里没几粒米,他无奈的唤那在门口的人:“勺子。”
勺子蹦了过来:“掌柜什么事。”
“我们连米都买不起了吗?”
勺子讪笑:“那倒不是……下厨时才发现米缸没多少米了,平时都是在隔壁米铺买的,可是最近大米叔心情不好,说什么人生无所求,愧对祖宗,于是就关门回乡下了。等会我就去别家米铺扛一袋米回来。”
书生不淡定了,那忧思雨真是越发严重,再这么下去,他大概连这几粒粥都喝不上了?
勺子坐下身,把头摇来摇去:“不知道怎么了,卖肉的大叔说觉得宰杀牲畜太造孽,也关门了。卖菜的大婶说辛苦种菜一把才几文钱不种了。还有那说书的越说越悲伤,我差点听哭了。大家最近心情都不好呀。”
书生苦笑,真是波及甚广。如果等勺子找到真相,大概他已经饿扁了。为了勺子的温泉,为了他的胃,还是得推她一把,想罢,放下汤勺,说道:“这雨是忧思雨。”
勺子瞪大了眼:“忧思雨是什么?”
书生详细和她说了一番,说完,勺子就跳了起来,龇牙:“要是真的是那个和尚做的,我就宰了他祭拜河神爷爷!”
见她气势汹汹要上楼盯梢,书生无力抬手:“买米……勺子,买米,我饿……”
对方完全没听见,书生也忧伤了,他的人生……真是一片黑暗啊。罢了,还是自己去扛米吧。他……能扛得动吧?腰不会被压断吧。哎呀,下雨天出门好麻烦啊。
勺子敲了敲那天字号的门,不一会就见和尚开门,她提了提茶壶,笑靥如花:“我来给大师添水。”
和尚双掌合十,极有礼貌地弯了弯身:“劳烦施主了。”
勺子进了屋里,那昙花正放在窗户边,依旧是未开,也察觉不到半分妖气,根本就是普通的花儿。她皱了皱眉,那和尚身上也没半点异样,只是个普通人,莫非只是巧合,忧思雨的事与他无关?
倒完茶,勺子便去后院唤爬爬下来,问道:“和尚可有什么动静?”
爬爬挺直腰身:“报告老大,没有,一直在房里念经。”
“那昙花呢?”
“也没有。”
勺子摸了摸下巴,随后折回前堂。又不见书生,当真是没当掌柜的决心,动不动就跑去玩。坐了半个时辰,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前,登时眼前一亮,有客人!屁颠屁颠跑出去迎接,结果却瞧见书生下来,还有三袋大米。不由歪身在柱子上,只是米铺送米的车,白高兴了。
晚上两人将堆积在厨房里的菜全都煮了,吃了一顿饱饭。勺子正在厨房洗碗,爬爬就伸了脑袋进来:“报告老大,和尚准备出门了。”
勺子忙将手上的活一放,从屋顶上去。只见和尚一手撑伞,一手抱着昙花盆,步子不急不缓地往西街走去。她沿着屋顶轻步跳着,因有雨声,这落在瓦片上的声音也被遮掩了,和尚毫无察觉地继续走着。
西街将到尽头,才见他停下。勺子蹲在他后面的屋顶上紧盯着他。片刻,就见他放下雨伞和昙花,双掌合十,念起经文来。勺子听不懂,可是那低如吟唱的声音飘入耳中,却渐觉心中平静,焦躁消除。慢慢入了一种无人之境,只觉世间清静,了无牵挂。那份宁静萦绕心头,越钻越深……
“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