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五月初九,芒种,麦类等有芒的农作物逐渐成熟,第一年收夏税的衙役也即将到来。
站在大青山的高处俯瞰,可以看见整个宁川村被金黄色的麦地包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坡地都黄灿灿的,空气中飘着浓郁的麦香。
今年风调雨顺,麦粒大都很饱满,沉甸甸的麦穗将麦秸秆压弯了腰。
打五月十二起,村人开始拿着磨得发亮的镰刀,满脸笑容,挥洒着饱含喜悦的汗水,手脚麻利地收割着熟透了的麦子。
村子中平日闲出来的晒坝场,陆陆续续地堆起了金黄色的麦垛,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彰显着生命的成熟,收获的喜悦。
待麦地里的麦杆割完后,男人们穿着短襟汗衫,甩着满布肌肉强有力的胳膊,卖力地在石板或是结实的木凳上捶打着麦穗,颗颗饱满金黄的麦粒,顺着石板木凳落在晒坝上,慢慢地累积成麦堆。
这些麦粒不仅是宁川村大半年的粮食,还有沉甸甸的夏税。
如果持续几年去做一件事,大都会产生一定的依赖性,形成习惯的雏形,也是人的劣根性。
三年的免税让宁川村过得太优越,如今突发其来的夏税让他们心里有些哽得慌,有些不舍将自己辛苦半年的成果上缴给官府。可是民岂敢与官斗,他们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收税官和衙役带走了几乎近一半的麦子。
仅仅靠剩下的一半麦子,是难以养活一家人的,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水田里绿油油的禾苗,地里正在茁壮成长的瓜秧果苗,以及深不可测的大青山。
乡下人家除了腊月末,是难以真正的停下来的,即便是农闲,勤劳的农人也闲不下来,不管是长者还是黄髫幼儿,都在忙活着下半年的生计。
路过村子的某些清高文人文绉绉地言曰:“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虽然宁川村不大养蚕,却也种有一片桑树,这段时日,青绿色的桑葚开始慢慢变成紫红色,逐渐飘着让人垂涎欲滴的果香,年轻的姑娘们都挎着篮子,垫着绿色的荷叶或菜瓜叶,专挑紫红色的桑葚摘,用来做成桑葚酒或是直接将鲜果送去镇上卖钱。即使不拿去换钱,酸酸甜甜的,用来给家里的小孩子当零食也是极佳的。
就连乐姐儿也常带着红霞,去自家西坡的坡地摘桑葚,经常吃得小嘴紫黑色,还好她年纪尚小,还不知晓照铜镜这回事,要不然得被自个儿的乌紫色小嘴吓得哇哇大哭,满地打滚耍泼。
红霞自然不会像乐姐儿那般只顾着吃,作为婢女,她还得摘下新鲜饱满的桑葚带回家交给徐氏或是张氏。
徐氏心细如尘,最是擅长做各类果酱果酒,桑葚酱和桑葚酒自然是少不得的,或是交予张氏做点心,用磨细的米粉和新鲜桑葚汁一起做成桑葚米糕,色泽艳丽,口感甜糯糯的,倒是很符合乐姐儿的口味。
转眼六月、七月接踵而来,炎热的夏季,总伴随着浓郁的桃李香和甜瓜香,闷热的空气中有一股散不去的甜腻,瞌睡虫蚕食着人的意志,每日必然要午休两三刻钟。
这种天气,正常人都难过,何况身怀六甲的尤氏?近来,她因为怀孕食欲不佳,每日孕吐严重,家里的几个厨艺上佳的长辈换着花样给她做吃食,一心想母子俩长得白白胖胖的。张氏还烧香拜佛,祈祷尤氏肚里的曾长孙能安分一点,依赖诞生之日健康无病,二来不要让韩文昌在此时分太多心。
七月初,韩文昌告别家人,带着他的书童——李四家的长孙李栓,一起上通州赶考去了。
今年八月是通州贡院每三年一次的考试,经过此次考试,才是秀才里的分水岭。考中的考生日后便被称为举人或是孝廉,考不中的便继续考下去或是心甘情愿地当一辈子秀才。
孝廉主考官由楚皇任命在京的翰林及进士出身的部院官员,为人是否正直清廉,无处可知。
他们抵达通州时,已是十余天后,这次时间不赶,他们走得慢,一路游山玩水,倒是领略了不少地方人情,韩文昌还买了些精巧的小玩意,准备带回家送给小妹和肚里还未出生的孩儿。
自打成了亲后,韩文昌变得越加稳重成熟起来,倒是偏向于他外祖父的文人风骨,和韩家的风风火火、快手快脚相差甚远。
一阴一阳,李氏和韩父的相处就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张氏和韩老爷子则是两人风风火火,做事干净利落,这几十年来,因为家里人口简单,倒也很少有矛盾,若是换成其他人家,不得三天小吵五天打闹才怪。
然而,韩文昌和尤氏两人都偏向于温和文静,夫妻相处是标准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过的是“红袖添香、谈诗论酒”的小日子,处处带着文人雅客、才子佳人气息。
到了通州后,主仆二人照旧租下一个清静的小院,每月二十八两,租了两个月,费了五十五两银子,院子主人瞧见韩文昌彬彬有礼,特意给了一两银子的优惠。
这一两银子的优惠,也让憨厚老实的李栓开心不已,临走时,他祖母杨氏曾仔细吩咐他,州城里的物价极高,吃穿住行都要仔细打算,但是大少爷的吃穿住行要用好的,不能影响到大少爷赴考,他自己倒是可以随便将就一下。
剩下的时日,韩文昌便在屋里闭门读书,温习考试的几门功课,等着八月初三的考试。
相对于他的沉默温书,某些人浮躁难耐,打起了结交权贵的龌龊思想,有的贵族少爷倒是前呼后拥,犬鹰遍地,好不得意。
也是因为这事,韩文昌被那群玩物丧志的公子哥视为只知道读书的傻呆子,任凭欺辱,他的考试成绩被偷偷动了手脚也不知道。
不仅通州的暗潮涌动,宁川村的韩家人也是身处煎熬,既要担心韩文昌的参考,又要照顾家里的孕妇。
乐姐儿成天也是大事不多,小事不断,在家里就是一个祸头子,喜欢尝试新事物,例如,什么姥爷家的茅厕香香,每天早上还专门跑到李家去如厕,顺便蹭上一顿精巧的早饭。
对于此事,徐氏和李老爷子倒是高兴得很,家里因为昌哥儿去通州参考了,只剩下他们二老,冷清得紧,有乐姐儿这么颗开心果陪伴,二老脸上都笑起褶子了,每日李家院子里都是欢声笑语。
徐氏对于每日的早饭也更下心思,每日的点心不会重样,卯足了劲变化花样,光是小小的灌汤包,都是十多种馅料,包的外形又是好几种,更何况其他精致点心。俗话说得好,要抓住一个小孩子的心,首先得抓住她的胃。徐氏就把乐姐儿的胃抓得紧紧的,每日乐姐儿醒来,便自个儿懂事地穿好衣服,拉着红霞一起去李家蹭吃蹭喝。
韩家对此也很无赖,都说女娃外向,没想到乐姐儿这般年纪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对于小人儿的此举,韩家也只能放手不管,只要她开心,按时吃喝睡觉,身体无恙,反正两家人的土地粮食都是公用的,就连茅厕粪坑里的污秽物也是公用的,乐姐儿的吃喝拉撒不都还是在自家么,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便是韩老爷子的思想。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韩父因为嫉妒小闺女大半时间在李家,和自己在一起的相处时间甚少,居然从宁川村以及其他村里找来工匠,将韩李两家打通,围上了更高大的围墙,中间的空地成了果园、菜园、花园,不过这回种的都是些村里不常见的果树和蔬菜,不是原先那些普通农家水果蔬菜,种子和树苗大多是从南域那边引过来的。
如此,一个多月后,两家人倒是真的成了“豪门大宅”,光是青灰色围墙长度都达到百余米,甚是壮观,却也招惹到小人的嫉妒之心,例如隔壁的胡家人。
不过李老爷子有举人在身,倒是不怕那些市井混头,只怕真正的权贵人家盯上了他们,此举也给两家人敲醒了警钟,关于两家未来的出路也不得不开始筹划了。
那些事都是来日方长,需要仔细考虑,方做决策。平日,两家人无事的时候便改建院子,假山池塘,长廊蜿蜒,应有尽有,倒是和镇上的富人家相差无几。
待两个月后,韩文昌回来时,几乎难以相信这气势雄壮的乡间大宅居然是自家。
两家人本来相距近百米远,如今打通后,以长廊相连,并着几座凉亭,从上空看,如同一个“亚”字。长廊两侧的空地种了些时令蔬菜,绿油油的菜苗,在勤劳的哑麽精心照料下,一片生机。
转眼已是八月末,乡试成绩已见分晓,韩文昌和李栓起了大早,仔细收拾一番后,精神抖擞地去衙门前看桂榜。
注:发榜时称桂榜(八月桂花飘香),由巡视官主持鹿鸣宴,席间唱《鹿鸣》诗,带着面具跳“魁首”舞。
“借过,借过,麻烦让一让,让一让…少爷,快来。”
李栓在前面开路,艰难地挤开看榜的人群,带着韩文昌突围到桂榜前。韩文昌怀着激动忐忑的心情,深呼吸了一口,将目光投向桂榜。
“前三名,没有自己,嗯,自己这次发挥得不错,应该在三甲后面,十甲之内。”韩文昌自我安慰着。
然而,十甲之名,他的视线依次划过,毫无“韩文昌”三字的踪影。
整个桂榜,不过二十五人,韩文昌把整张红纸都看完了,似乎要用目光戳出几个洞,可是毫无他的姓名。
李栓也是识字的,也盯着桂榜来回看了几次,答案一样,没有,没有他的名字,就意味着他落榜了。
“落榜了,我韩文昌落榜了,名落孙山,哈-哈-哈…”韩文昌嗫嚅这嘴,时而低声抽泣,时而高声大笑。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仿若明珠,如今被落榜的打击蒙上了尘,瞬间暗淡下来。周围还有很多和韩文昌一般落榜的考生,有的一副早已习惯的表情,有的痛心疾首、难以置信,大多是像韩文昌那样一副死灰脸,摇头晃脑,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离开这个伤心地,找不到前途的方向。
韩文昌在考完试后,信心满满,以为自己肯定能榜上有名,骑着高头大马,敲锣打鼓地荣归故里,没想到居然名落孙山,如此结果让他有些难以接受,平日眼里的神采飞扬,此刻消失殆尽,只剩一片失魂落魄的死灰色。
此时,韩文昌的脑海中一片混沌,只剩一句“为何,为何?”,尔后摇摇晃晃地往租赁的小院走去,再也不复以往的稳重,李栓紧跟着他身后,双手做保护状,随时准备扶着他,一边小声地安慰着“少爷,这才第一次考呢,您如今年岁不足弱冠,三年后我们再考便是,我相信您下次一定能高中!”
韩文昌和李栓走得急,没有看到他们身后,几个华衣公子哥的肆意嘲讽,中间那个更是嚣张地大笑,那人便是通州州长的独子秦飞扬,就是他对试卷动了手脚,将韩文昌的试卷内容剽窃了,将双方答卷内容互换,以他那下三滥学问自然是不能榜上有名的。
然而,得了韩文昌成绩的他,排在了第四名,虽说不是前三甲,也是大有前途的。
这厢,李栓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天,把他祖母杨氏平日里教育儿孙的本事使了个遍,方才有点作用,至少让韩文昌心里好受了许多,没有当时的死灰脸色了,却依然沉默少语,神色难看。
因为韩文昌的低落情绪,主仆二人在通州停留了几天,方才收拾行李准备回乡一事。再者,小院的租期也快到了,李栓做事利落有序,将来时带的行李和后来添置的物品一律打包,赶着马车,往宁川村方向行驶,只是没有了来时的信心满满和斗志蓬勃,只留下一片失望与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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