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听他的劝,他还太年轻,不知道去说服女孩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何况是说服这么多意见统一的女孩。
年老的校工根本就不着急,朝年轻的校工摆了摆手,意思叫他不要争辩,眯着眼呵呵直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方媛站在人群中没有发言,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如果不抓紧时间在天黑前把寝室整理好,自己的住宿就成问题了。
这时,女生们越说越气,群情激愤,相互煽动,441女生寝室的问题被上纲上线,把南江医学院使用441女生寝室的行为列为残害学生身心健康、只要经济利益不顾学生人身安全的可耻罪行,大有一起上校长室去游行示威的味道。
这时,一个尖锐刺耳的女高音如晴天霹雳般在女生中炸了起来:“吵什么啊!胆子小就不要来南江医学院读书!不服气就退学,在这里叽叽喳喳叫什么!都给我滚开!”
话音刚落,一名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妇女从楼梯口走了上来,一脸煞气,脸上尽是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如一个被风干的核桃。阴森森的眼神如吐着舌信的毒蛇般,冷酷狠毒,对着在场的女生一个个地扫视过去。凡是接触到她目光的女生心里发虚冷气四溢,其中一个硬生生地打了个激灵。
年老的校工似乎老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的发生,熄灭烟头,对着妇女打哈哈:“张大姐,你来了啊,我就知道你会来。你不来的话,我这把老骨头可要被这群小丫头吵死。”
张大姐是女生楼的管理员,一个不苟言笑的孤僻老女人,而且,只能叫张大姐,不能叫张大妈——因为她从来没有结过婚。
由于张大姐的到来,女生们停止了议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再多说了,谁也不想去和张大姐这种阴冷的眼神交锋——在南江医学院里,女生宿舍管理员张大姐是绝对不能得罪的人物,不然,在你以后的五年寄读生涯中,她有得是办法让你后悔。
女生们把工具还给了年轻的校工,两名校工继续拆木板,一阵“劈里啪啦”声后,木板被拆除掉了,露出浅绿色的铁门。
张大姐翻出441女生寝室的钥匙,反复扭了半天都没有把门扭开。
“这门,邪了……我就不信打不开……”张大姐的头上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是不是,钥匙弄错了?”
“不可能的,我对这些钥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会弄错的。”
“要不,锁孔里面生锈了?”
年轻点的校工找出一些机油,倒了进去,总算把门打开。
铁门“吱呀”的一声被推开了,一股浓浓的腐朽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众人掩鼻散开。
校工与方媛走进441女生寝室。里面和其他的女生寝室也没什么两样。大厅里并排齐放一列书桌,卧室里上下两层八个床铺,每个床铺边上有个床头柜。阳台上架着一条枯黄的竹竿,一些空的衣架悬挂在上面悠悠晃动。除此之外,就是安装有一排四个水龙头的水房与双卫生间。
一切都显得平淡无奇,现在的441女生寝室里面只是灰尘多了些,沉沉的,似乎压在心上,让人抑郁难受。方媛在441女生寝室转了一圈再回到大厅,没发现异常的地方。
但当她再次站在大厅里时,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她。她愣住了,女生们都在寝室门外没有进来,张大姐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两名校工正在她前方打扫卫生,441女生寝室里应该没有人,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后背开始痒了起来。
她能肯定,背后肯定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女人的直觉通常比较敏锐,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方媛转过身来,什么也没发现。
又是错觉?
不知为什么,方媛的心突然沉重了起来。短短十几分钟,她就产生了两次错觉,难道,这仅仅是巧合?
她叹了口气,有些累了,垫了张报纸坐了下来。她从火车上下来还一直没有休息过。
被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就在附近!
方媛抬起头,看到一双奇异的瞳孔——那是猫的瞳孔。
这是一只通体漆黑的野猫,卷着尾巴蹲在441女生寝室墙壁的夹层里,浅蓝色的眼瞳眯成了一根针,幽幽地盯着方媛。
一阵颤栗袭上方媛,她打了个哆嗦,怔怔地望着这双猫眼。在所有的动物中,猫眼是最神秘的。你可以从其他动物的眼中看到它们的内心,如恐惧、兴奋、愤怒,但在猫眼中,却看不出这些情绪,有的只是一种神秘而奇怪的色彩,清澈透明,幽幽地闪着迷人的光芒,令人心醉。
门窗分明关着,黑猫是从哪里进来的?难道,它被关在441女生寝室一年了?
“喵”,黑猫似乎感到某种不安,突然间跃了起来,倏忽不见了。
随着黑猫的怪叫,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冷风,寒意彻骨,方媛硬生生地打了个寒颤。与此同时,她听到“扑通”一声,然后是年轻校工紧张的声音:“师傅,你怎么了?”
转过脸去,方媛看到,年老的校工晕倒在了地上,浑身颤抖不停,嘴巴直哆嗦,已经说不出话来。
7
怎么会这样?
老校工怎么会突然晕倒?
方媛用手摸了一下老校工的额头,十分烫手,这样的温度,最少也有三十九度。
年轻校工扶着老校工,似乎在想什么,愣在那里发呆。
“好像发高烧了,赶快送医院!”方媛大声地提醒年轻校工。
“哦,是的,发烧了。”年轻校工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摸了一下师傅的额头,然后把他背在肩上。
临出门时,他忽然转过身来,迟疑了一下,问方媛:“刚才,你有没有感觉一股特别阴冷的风吹过来?”
风?是的,在黑猫跃起的一刹那,方媛的确感觉到有股冷风拂过。9月的南江并不冷,相反,阳光明媚暖风习习,怎么会起那么冷的风?而且,来得是那样怪异,似乎是从441女生寝室的某个角落里吹过来的。
显然,年轻的校工也感觉到了那股冷风,年老的校工是否就是因为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冷风侵入而发烧晕倒呢?毕竟,他的身体比不得年轻人,本身的抵抗力就要弱些。
但此时,方媛不愿意和年轻校工解释这件事情,当务之急是送老校工去医治。
方媛没有回答年轻校工:“别问那么多,快送老师傅去治病,去晚了小心病情加重。”
年轻校工这才没有多问,背着老校工一步步地走下楼梯。南江医学院办了一个附属医院,就在医学院门口,离女生宿舍并不远,只有五六百米。
在两名校工后面,一些女生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
“我就说441女生寝室邪气冲天,现在看吧,才进去就遭殃了。”
“依我看呢,女生寝室里面全是女生,本来就阴气重,再加上441女生寝室里面冤魂不散,男人进去当然受不了。那年轻人算是跑得快,不然,他也一样要倒霉。”
“哈哈,我看学校怎么安排人住441女生寝室,现在里面乱七八糟,看谁敢住!”
“咦,那个胆大的乡下女孩怎么还没出来,难道她也出事了?”
“才没呢,你看清楚,她现在居然一个人在里面打扫卫生,看来是铁了心要住在里面了。”
“切,这种人,害人害己,看她能坚持多久!”
虽说是窃窃私语,音量却不小,根本就不在意别人听到。方媛虽然在寝室里,却听了个清清楚楚。她知道那些女生的想法——她们巴不得她因恐惧而离开441女生寝室。但她们又怎会知道,自己为了进入南江医学院读书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怎么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轻易放弃呢?
为了这三千多元的学费,她跑遍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亲戚,流过多少泪受过多少白眼跪过多少人才凑到这些,而这些,仅仅能维持她第一年的学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而已,其他的,现在根本没有着落。但她从没有想过放弃,她一直牢记着父亲的叮嘱:“无论前方的路如何曲折艰辛,一定要走下去,永不放弃!”
校工虽然走了,但她自己有手有脚,自己动手整理441女生寝室也是一样的,不过是累了点而已。女生寝室的墙壁只是有些脏,不必粉刷打扫干净也可以将就。至于其他的事,没有水,可以去其他寝室先提些使用。没有电,可以点蜡烛。卫生间倒是个问题,目前只能等人来修理,好在她从小就在农村生活惯了,这问题也变得不是问题了。
方媛可不想去住招待所,一个晚上五六十元,她舍不得。何况,自己迟早是要住进441女生寝室的,寝室迟早是要打扫维修好的。她从小就在家做家务农活,这些小事对她来说并不在话下,做起来得心应手,不一会就做得热火朝天起来。
半个小时后,方媛遇到了她在南江医学院的第一位室友——徐招娣。
徐招娣走进441女生寝室时,方媛戴着个纸帽拿着根绑了扫把的竹竿正一蹦一蹦地跳着打扫天花板,用徐招娣的话来说,她当时的样子,简单就是个马戏团的小丑。
不过徐招娣的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当时穿着旧花布衣服,身材魁梧,粗手大脚,说话中气十足,活脱脱一副农村妇女的样子,再加上“招娣”这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连同样出自农村的方媛都觉得她土得掉渣。
徐招娣是秦月派遣来的。她怕方媛一个人居住在441女生寝室害怕,而徐招娣是新生中年龄比较大、处世经验比较多的农村学生,特意让徐招娣来陪方媛。没想到,到这一看,徐招娣才知道校工因为突然生病而没来得及帮她们整理好寝室。
简短的自我介绍后,爽朗的徐招娣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整理寝室。两个人一起打扫就轻松多了,一边打扫一边聊天,很快就将441女生寝室的形象大为改观。
“我说方媛,看不出你一副柔弱无力的样子,做起事来可不含糊。”
“自己做习惯了。”
“是吗?你经常做家务啊?”
“嗯。”
“我也是,我在家是老大,下面三个妹妹两个弟弟,不做不行啊。你呢?”
方媛默不作声,只是使劲地擦拭桌椅。
徐招娣一头雾水:“方媛,你怎么了?”
“没什么。”方媛坐了下来,转移话题,大叫一声,“耶!总算做完了,好累啊。”
徐招娣没有再问,笑道:“还没有做完呢,阳台的窗户还没有擦。”
“啊……”方媛刚露出的笑脸马上变成了苦瓜脸。
“呵呵,你休息一会,我来。”
徐招娣看到方媛的怪相笑了,把椅子搬到阳台上,站在椅子上擦窗户。
方媛也确实累了,靠在阳台一侧观赏风景。
9月的南江依然热浪滔天,篮球场上一群男生在赤膊打球,似乎在卖弄肌肉,旁边一些观看的男生女生不时鼓掌尖叫几声。月亮湖里微波荡漾,在日光的反射下熠熠发亮,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旁边的小树林里,各种清脆的鸟鸣交织在一起,似乎在对林中双双对对的学生情侣评头论足。南江医学院里呈现出一片明艳平和的气象,方媛看得有些痴了。
然而,一阵寒意把她惊醒,她竟然全身发起抖来。徐招娣也注意到了,关心地问:“方媛,你怎么了,怎么在打摆子?”
“打摆子”是农村的俗称,学名称之为“疟疾”,发作时浑身发冷,即使在酷热无比的仲夏也会如坠入冰河中颤栗不止。
“不是……”方媛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打摆子”是会传染人的,她不想让徐招娣误会。
“那你……”
“没事的,过几分钟就会没事。”
果然,几分钟后,方媛渐渐平静下来,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8
方媛清楚,要发生的终究要发生,冥冥中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操纵她一生际遇。她颤栗,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对未来发生的可怕事件的恐惧。这种情形,在她过去的日子里出现过好几次,每一次都灵验了,每一次恐惧的颤栗过后接踵而来的是令她心悸的悲伤事件。现在,这种诡异的颤栗再度重现,那些死灰色的往事一幕幕涌了出来,如深不可测的黑洞般吸引她进去。但她抗拒,竭力想摆脱这种可怕的心绪——她不想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中。
这时,她突然想到一年前的441寝室阳台,据说那个女生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女生楼楼下的水泥道路现在看过去洁净无比,谁也不曾在意,曾经有一个芳华正茂的年轻生命在这里消失。她仿佛看到一个青春而朝气蓬勃的女生身体摔落在水泥道路上的情景——鲜血四溅、骨断头裂,从美丽到恶心只是短短的一瞬。
女生临死时在想什么?
方媛感到自己的无聊,又有些好笑,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只不过机缘巧合先后住在同一间寝室而已。虽然这样安慰自己,方媛还是有一些莫名的悲伤,或许,她从那名自杀女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徐招娣还在擦拭窗户,闷着头,不言不语。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她也不例外,只是无人倾诉而已。
方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结束自己的胡思乱想,回到现实中来,转身想叫徐招娣休息。
此时大约是上午十一点,徐招娣站在椅子上,辛辣的阳光映射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拖进阳台的角落里。在这个角落里,阳光遮住了,留下一片半圆形的阴影。
那个女人就出现在徐招娣身后的阴影里,全身笼罩在一袭黑色的风衣中,风衣悠悠晃动,她随着晃动的风衣移动,没有一点声息,如同一个幽灵般。方媛看不清女人的脸,她的脸前飘浮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从黑色的衣袖中伸出两只枯瘦的爪子。之所以说是爪子而不是手,是因为那上面除了骨干外只有一层苍老而干瘪的皮。虽然看不清女人的脸,但她知道女人在笑,仿佛猎人发现猎物般的阴冷笑意。
女人的目标不是她,而是徐招娣。
徐招娣站在椅子上,如果将椅子掀翻,她重心不稳的话很容易摔倒,如果摔向阳台的外侧,等待她的将是坚硬结实的水泥道路,一年前女生跳楼的悲惨情景就会重现。
方媛的心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