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琴一声呵斥下,周遭俱静。
“禁书”一说果然戳到了众人的痛楚,五年前那一场文字浩劫,如噩梦一样,至今叫人谈之色变。
“容靖,到底是谁特立独行,到底是谁自命不凡,又到底是谁总欲图连累所有人上不了课?”长琴越说越激动,“我不过有一个公主身份,你又几时见我做什么与众不同的事了?反而是你,一天到晚惹是生非,搅得大家不安宁。还舔着脸处处找我的茬,你算什么东西?”
其他同学无声地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不知是谁说了句:“是啊容靖,你也不见得有多安分。”竟惹得众人瞬时议论开,可见他们对容靖一直以来的冲动性格也颇有微词。
梁其方已愣了半天,这才回过神来做和事老,将书桌里另一本容翊给他的书也递到长琴的面前,“公主,这本书也是极好的,我已经都看过了。”
“谁稀罕!”长琴被容靖惹怒了,甩手将本握在手里的书掷于地上,转身气呼呼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
“公主。”却在此时,徐正庸进门来,不知他何时出现,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方才那一幕。
“先生。”长琴欠身。
“请公主把书册拾起来。”徐正庸没有进门,仿佛一副长琴不捡他就不进来的架势。这也让正弯腰的梁其方伸手停在了半空。
“都坐回你们的位置。”徐正庸冷哼一声,又说,“梁其方,往后不准许你带与书院课程无关的书册进课堂,你大概是得意忘形了,院规中条条框框写得极清楚。”
梁其方涨红了脸,低垂着头答应道:“学生知错,往后绝不如此。”
“殿下,请您去把书捡起来。这里是学堂,读书人是不扔书的。”徐正庸依然直挺挺地立在门前,而他看待长琴的眼神与先前亦稍有不同。
长琴的眼睛通红,莹润的眼泪裹在其中,对她而言,这无疑是一种屈辱。
“夫子,这件事因我而起,公主本没有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容靖竟弯腰捡起那本书,更告诉徐正庸,“是学生错在先,望夫子莫再追究。”
徐正庸浓眉微蹙,忽而朝后退了一步,在门前让出一人走的距离,一手指向课堂外,“你们三个,出去,反省过了再回来。”
夫子此语一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神情紧张地看待失态发展,如果大公主真的发怒,徐正庸是夫子又如何?
长琴没有说话,纤长的指甲已陷入肉里,她正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很明白,徐正庸如何,容靖如何,甚至这里所有的人如何,在她长琴面前,皆可以贱如草芥。
然,又好像谁都能欺负她,容靖如此,徐正庸亦如此。
所有人只看到她光鲜无限的公主身份,谁看到她的忍让,她的宽容?
“是。”但这一次,长琴还是忍下了。她慢慢站起来朝徐正庸一欠身,“长琴定会静思己过。”言罢,从容骄傲地从课堂走出去,所有学生看着她一步步走入中庭,立在最中央。
“你们两个还愣着?”徐正庸不为所动,转来冷脸对着容、梁二人。
梁其方不知受了什么触动,脸上多了几分坚毅之色,他应声离开,站到了长琴的身后。
而容靖,才走到徐正庸的面前,边听他冷声说:“书院已下了决定,即日起为你擅自离开书院一事,罚一月打扫藏书阁。”
容靖点头表示接受,一般不发地出了课堂。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想看外头的光景,忽听徐正庸呵斥:“看什么?都想出去么?”
众人被唬到,个个都收敛起来将目光移回课堂,只是当所有人以为事情结束时,一切才刚刚开始。
翌日,四月十五,书院的假日,梁其方穿了件湖绿色长衫,抱着小包袱立在院门外,容靖约了他在门前等,说好带他去见一个大美人。
可等待许久,仍不见容靖的身影,他知道容靖要打扫完藏书阁才能离开,可算算时辰,这会子该收拾妥当了。
学生们渐渐从院门前散开,各自有各自的去处,梁其方在金陵没有家,倘若今日容靖不邀请,他又会和初一那天一样,安安静静地在生舍里消磨辰光。等待是最磨人的,他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怀里抱着那只小包袱,偶尔抬头看一眼院门,却不再看见有人从里头出来。
“早知道就去藏书阁等你,也不至于在这里心急。”梁其方叹了一声,低头将那颗石子踢得老远。
“其方。”终于有人喊他,可……
“学长?”其方没想到,来接他的竟是容翊。
原来徐正庸临时有事将容靖叫去,他怕其方干等,就托一个执事去哥哥那里送口信,让他回家的时候带上其方,容翊本只打算回家吃个晚饭,如此一来便不得不一大早就回家去。不过因是带梁其方一起回去,他倒没有半点不情愿。
跟着学长坐车离开书院,马车在路上稳稳地走着,其方怀抱着那只小包袱,显得有些局促。
容翊缓缓地告诉他,他们要去的是容家在金陵的宅院,而容靖所谓的大美人,其实是他们同胞的姐姐。
梁其方微微一笑,两边儿肩膀上那股子紧张的感觉,消散了。他突然好奇,问学长:“学长知道一个叫宋涵予的人么,为什么容靖要骂他是混蛋?”
容翊道:“你可知当朝骋远大将军?”
“知道,宋将军英明远播。”其方答。
“宋涵予便是他的公子,本与家姊有婚约,然他们有缘无分,这桩婚姻终究没能成,家姊因此受了些伤害,容靖疼爱家姊,自然憎恨那宋涵予。”容翊说时面色轻松,似乎已满不在乎,“这样说了,你就不好奇了吧,那么一会儿见到家姊,请你再不要提这个人。”
原来,容翊目的在此。
其方听得心颤,连连点头,“学长放心,我一定不提。”
容翊笑笑表示无碍,继而说些轻松的话题,很快到了容家的宅子。这座院落不大,是容家好多年前在金陵购置的小宅院,佟未曾笑言,就是在这里有了容翊。
梁其方抱着他的包袱跟在容翊的身后,一路有几个面目清秀的小丫头向他们家的少爷行礼,很快到了一间朝南的卧房,屋内静雅清幽,入室便有淡淡的清香扑鼻。但见一位身形修长窈窕的女子倚窗而立,她听得动静回过头来,那一回眸的惊艳,竟让其方情不自禁地赞叹。
见过恒忻的俏丽娇艳,见过长琴的傲然贵气,亦见过家中形容美丽的女眷,梁其方以为世上美人不过如此,从不知还可以有这样的美,让人见之忘俗,让人看到她的笑,便感觉心神的安宁。
“梁其方见过二小姐。”方才容翊已告诉他,姐姐在家中女孩子里行二。
“我还没到金陵,靖儿就说要带我见他一个好朋友,那孩子从来脾气古怪,能让他视为好友的,梁公子还是第一个。”穆穆欣然笑道,“公子快请坐,籽如上茶。”
容翊上前来,搀扶姐姐坐到桌边,然这一举动,让其方有些看不明白。容翊方道:“家姊幼年双目受到火燎烟熏,打小便失明了。”
“二小姐看不见么?”其方难以置信,容穆穆的笑容那么美,眼睛里更闪烁着和蔼迷人的微笑,根本不类一个盲人的模样,她真的看不见?
“公子请喝茶。”籽如端茶上来,细眼瞧了其方一眼,咯咯笑道,“小姐你知道吗,梁公子生得好俊俏,把我们家三个少爷都比下去了,就是个子小了些。”
“没规矩,快向公子赔礼。”穆穆训斥,转而对其方笑道,“她还是个小丫头,公子不要介怀。”
籽如朝梁其方福了福身子算赔礼,见他座边的包袱,便伸手要捧起来,“奴婢替公子收在一边儿,您回去时再拿吧。”
“不必了。”其方紧张地将包袱拽入怀里,冲着籽如道,“我自己拿着就好。”
“籽如,厨房里的水晶饺再蒸就老了,快去拿来。”穆穆感觉出其方的不自在,便出声将籽如支开。
容翊坐到一边,他倒没有察觉什么异样,只是客气地说:“你不要拘束,就当自己的家。”
“多谢学长。”其方也觉得自己唐突而尴尬,遂将那包袱放下,但总有些担心似的,时不时会看那包袱一眼。
“梁公子家中可有兄弟姊妹?”穆穆这边让茶,笑道,“你既然是靖儿的好朋友,便与他一样喊我一声姐姐吧。”
“是。”其方欣然答应,一边说,“也请姐姐喊我其方。”一边伸手去接茶杯。
“其……方。”穆穆和其方双手接触的那一瞬,她口中的名字被不经意地拖长了音,又听其方继续说:“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今年十五岁。”
穆穆笑道:“想必就是闻名许久的洛阳第一才女梁其缘,将来有机会,实在想与梁小姐见一面。”
“有啊……一定会有机会。”梁其方连连点头。
此时籽如端进来几格蒸笼,里头盛着晶莹剔透的水晶饺子,籽如笑呵呵说:“梁公子尝一尝,这是我们小姐的拿手点心,三少爷最爱吃了,知道他今儿书院放假,小姐一大早就起来准备了。”
其方显然又吃了一惊,他不晓得看不见的人还能做饭。
容翊已经动起了筷子,又适时地解释给其方听:“家慈善于烹饪,姐姐她从小跟着母亲入厨房,手艺相比母亲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方,你尝尝。”
“谢谢学长。”
“真香,里面有大虾仁……”
“这皮子和普通的饺子很不一样,怎么做的呢?”
“吃不下了,真真吃不下了,留一些给容靖吧,他一会儿该回来的是不是?”
梁其方在饭桌上说的话一直盘旋在穆穆的耳边,长久以来她的敏锐感觉无人能及,今天不例外,她又有了奇怪的感觉。这会儿手里揉捏着面团,细细回味刚才的一切,是想要找出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猜测。
“姐姐。”容翊却来到厨房,“您叫我?”
“是啊,想问问你其方那孩子爱吃什么,这点饺子怎么够呢,我一样都做了,过会子靖儿回来就开饭。”穆穆道。
容翊愣了愣,回答说:“我和他不熟,姐姐真把我问倒了。”
“翊儿,上回靖儿闹回家的事……”穆穆欲言又止,却道,“其方那孩子真是籽如讲的那样,眉清目秀的么?”
“长得是好看,就是太文弱了。”容翊笑道,“姐姐放心,其方是规规矩矩的孩子,而容靖他再混也不至于有这癖好,不过是书院里的人见他们比较亲近,好事之徒多嘴罢了。只是说来也奇怪,起先这两个人是水火不容的,直闹得分了生舍,反又好起来了,这大概就是不打不相识。”
“这样……这样姐姐就放心了。”穆穆嘴上这么说,心里则早有了别的算计,亦刻意问容翊,“你说得头头是道,难得见你对什么事什么人这样上心。”
“这……”容翊接不上话。
穆穆先给了答案,“你心里终究最疼靖儿,只爱装个冷酷的模样。”
容翊轻松了些,“家里都把他宠上天了,总有个人唱黑脸儿才行。”
姐弟俩说笑着,籽如进来说:“三少爷回来了,正和梁公子说话,催奴婢来跟您说,他饿极了要吃饺子。”
穆穆自然欢喜,容翊却嗔道:“姐姐看他这样子,没一点礼貌规矩。”穆穆一笑了之,怎会计较。
且说梁其方在容家玩了半日,穆穆张罗了一桌子饭菜点心,撑得其方直喊站不起来,容靖便让他去客房休个午觉,下午再出去逛逛。便是这功夫得了空,穆穆将弟弟叫到跟前,开门见山地问他:“老实告诉姐姐,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瞒着你?”容靖根本没想到姐姐会往哪里去猜测。
“这个梁其方,是个女孩子对不对?”穆穆神情严肃,直直地“看”着容靖,“或者说,她就是梁其缘。”
“二姐!”容靖噌得一下跳起来,无比崇拜地看着他的姐姐,“你神了!”
这一边,容翊正在自己的房里整理书册,翻到几本旧书,莫名地想给那一个人看,便选了几本好的,带着往客房去。
因天气越发暖和,春困懒懒的,下人们都各自偷懒去,容翊一路到了梁其方所在的客房也没撞见半个人。走过客房的窗,容翊无意中抬头往里看了眼,便是这一眼,叫他整个儿呆在了原地。他确定自己没看错,梁其方从那个他一直很紧张的小包袱里抖落出来的,是几件粉嫩漂亮的女人衣衫。
“梁其方?”想起书院里的传闻,和梁其方身上种种与众不同的地方,容翊眉头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