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许明白佟未话里最深的意思,竟有几分欣然,笑着答应,随即一边喊采薇进来,一边抱着女儿离去。
这一晚,德恩睡得很熟,子夜时分城里头有人家燃放爆竹,警醒的恒聿醒来,却发现身边的德恩依然酣眠,只以为是一路车马给她带来了疲惫,却不知人家是放下一些心事,如释重负。
恒聿却放不下任何一个包袱,脑中所有的事横七杂八地越搅越乱,便一夜难眠直至东方破晓,然寅正时分,如珍如宝便在外头叫门,催促德恩和恒聿起床梳洗,要准备动身上灵隐寺。德恩迷迷糊糊地醒来,尚不能睡醒,然却有些兴奋,下了床就来了精神,待得如珍二人为她穿戴齐整,便催促恒聿即刻动身。
恰时容许出现,告之一切车马都安排妥当,遂一行人匆匆上路。杭城昨夜闹了元宵,眼下满城的人几乎都还在睡梦里,街道上清清冷冷,或有鞭炮的红纸屑随风扬起,彰显着昨夜的热闹。只是这里曾经热闹时,德恩却在睡梦里。
上山后,因是长公主殿下驾到,寺中高僧早已准备妥当,德恩赶得及于吉时进入大雄宝殿参拜佛祖,当如珍将高香插入香炉,德恩跪于蒲团之上合十祝祷,神态之虔诚,叫人观之动容。
恒聿便在她的身边,或因气氛感染,他亦垂目祝念,却不知祝的是什么,念的又是什么。
礼成之后,德恩又与恒聿一起听了一堂早课,又在寺内品尝了斋菜方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但因外头衔接不及时,二人到了寺门外,仍不见软轿过来。于是不得不等待,却是这样的功夫,德恩忽而兴起问恒聿:“方才你求了什么?”
恒聿淡淡一笑,“无非是国泰民安、亲友康健之类的俗套,并没什么太大的愿望,也不敢叨扰佛祖。”
德恩有些失望,她低声道:“幸而你说的不响,可别忘了我们是来‘求子’的。”
恒聿有些尴尬,呵呵一笑掩饰过去。
“可我当真了。”德恩心情甚好,好似佛祖已答应了一般,欣欣然对恒聿道,“我真真是来求子的,恒延叔,将来你一定会多子多福,佛祖答应我了。”
夫妻间说这样的话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可他们因了种种过往,这样的话一出口,两人竟都不自觉地脸红起来,恒聿越发尴尬,词不达意地说:“托公主的福,不……”
看着他的模样,德恩却高兴极了,不由得咯咯笑起来。
这笑声很真诚,恒聿亦有被感染,他抬眼看着德恩,虽然之前两人关系有所好转,但这样的笑,也并不多。心里正有些喜欢,恰巧看见容许那里领着人朝寺门走来,本要打招呼,竟看到不远处的树丛里闪出一抹黑影,且即刻有一支利箭从中射出。他本能地反应推开德恩,扑向容许,两人在地上翻了个滚,那一支箭射空插入地面。
二人同时紧绷了神经,迅速爬起来招呼侍卫查看四周,但出人意料,这一箭失败后,所有侍卫都拔出了佩剑,剑指容许。
“混账,你们要造反么?”恒聿先叱骂出声,拦在了容许的身前,“谁叫你们这么做的?”
容许尚有七分镇定,细细将所有人看了一遍,果然自己带来的人一个都不在,所有面孔都是陌生的,他问恒聿,“这些可是你的人?”
恒聿猛醒过来,“他们是皇帝下令调来保护公主南下的……”
“是啊,皇帝的人。”容许冷笑,“只怕岳父的‘决裂’与你的‘珍重’都在他的眼皮底下……所以……”
“驸马爷!”侍卫中一人掏出了谕令金牌对恒聿道,“皇上说过,我等只取容将军性命即刻,但若驸马与之一起抵抗,那么错杀亦不是我等的罪过。”
恒聿已然恼火,抬腿踢飞一颗石子弹开了他手上的金牌,怒然道:“你可知凭你们,根本伤不了容将军半分性命?如今再加上我……”
“容将军。”那人竟不恼恒聿的挑衅,直直地对容许道,“倘若太阳晒到正中时我们守在容府外的兄弟还得不到山上传过去的讯息,那么您的母亲兄弟和妻儿……”
“混蛋!”容许不怒,恒聿先恼火起来,一把冲上去撂倒了那一人,不料强硬如此人,竟对众人喊道,“不要伤了公主和驸马,取容许的性命。”
恒聿竟也跟着对容许喊出:“你以为你死了,皇帝会放过他们吗?”
然事实上容许本就没打算束手就擒,当一众侍卫冲上来时,亦施展拳脚功夫与之对抗。恒聿抢了一个侍卫的佩剑加入进来,二人以寡敌众,却越战越勇。
“公主,咱们进寺里躲一躲,这里刀剑无眼啊。”如珍如宝拼命拽着一脸茫然和惊恐的德恩要躲进去,可德恩哪里放心得下,死死拽着寺门不放手,一边冲着人群大喊“住手”。可是哪一个会听她的,此时此刻她的命令毫无分量。
况且允澄显然是估量过容许的实力,这一班侍卫个个都是高手,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所以一招一式、每刺一剑都欲图取容许的性命。可总有一些顾忌,并不愿伤了恒聿,故而众人很快将容许和恒聿分开两边周旋。
德恩的眼睛直直地停留在恒聿的身上,她此生不曾这般紧张,侍卫手里的剑每挥动一下便牵扯她的心。
打斗中,恒聿一时失去重心,摔倒在寺门不远处,侍卫们本不对恒聿起杀心,便有人企图丢下恒聿转而去和容许周旋,偏偏恒聿勾住那人的脚踝死死痴缠不放,那一人恼了,转身提剑相向,高高举起长剑仿佛要一下刺进恒聿的胸膛。实则那一人手中有分寸,是不会将剑刺入恒聿的身体,只为了吓唬他一下好叫他放手。
但德恩不懂,完全不懂武术的她根本看不懂什么剑路,只以为此人要恒聿命丧剑下,毫不犹豫地就扑了上去用身体护住恒聿,可那样一来,她自己就将身体准确无误地置入剑路之下,那一人根本没来得及收手,一剑从德恩的背后刺穿她的心房。
“啊……”德恩吃痛惊呼,而那一人也惶然大叫起来。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住,寺内武僧这才出来,挑落了所有人的兵器,方丈眼看山上终难免沾染鲜血,直呼阿弥陀佛。
“德恩,德恩……”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恒聿抱起德恩的身体,那一把剑还在德恩的身上没有抽去,他深知若抽开这把剑,德恩必死无疑,除了呼喊别无他法。
德恩伤得极重,鲜血如泉涌般从伤口和口鼻喷出,她全身抽搐着,已不能言语。
恒聿点死她的穴位护住心脉,向主持求助,“请大师救一救公主。”
方丈上前来搭了德恩的脉搏,又查看了伤口,朝恒聿无奈地摇了摇头,口中念:“上天有好生之德,老衲岂敢不救公主,只是公主的伤,回天乏术。”
“怎么可能?”恒聿大喊,忽而见一旁有几个侍卫仍然蠢蠢欲动,便宣泄满腔愤怒厉声骂道,“公主已然如此,你们就此罢手我还能保你们性命,倘若再轻举妄动,莫说你们的性命,我会要你们九族连坐。”
“延……叔……”许是这样的怒吼惊醒了德恩,她气若游丝,抽搐着喊着恒聿的名字。
“德恩,你挺住,我这就送你进城找大夫……”恒聿乱了。
“想见……见姐姐……”德恩气短,每说一个字都会抽搐。
“我去找她来。”容许好似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可又及时地答应了德恩,“请公主撑住,我会把最好的大夫和你姐姐一起带来。”他言罢,转身要走,又两个侍卫似要阻拦,却硬生生被他的目光逼回去。
容许飞也似地下山赶回杭城,他明白德恩的伤已无药可治,故而更担心是赶不及正午时分到家,唯恐家中遭劫。
回到家时,容府的大门敞开着,他索性不下马一路奔了进去,然却没走几步就即刻勒马停止,眼前的景象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允澄竟然一身便服立在庭中央,看见自己,只是微微一笑。
容许下马,不曾叩拜,他还是想不明白允澄为何要如是防备自己,只握着拳,一步步走近允澄。
他一走近,两旁哗啦出来一群侍卫。允澄却伸手一摆,淡定地说了声“退下”。
“没想到皇上也来了。”容许先开了口。
允澄笑得很轻松,却说,“没想到的事情有很多,譬如……容爱卿,你可知你的一家老小都去了什么地方?朕的人将容府围得放不进一只飞鸟,可老妇人一并连所有女眷还有你的弟弟,都不见了。侍卫们在我到达之前已将府邸上下都翻遍了,难不成容家的人都有遁地飞天的本事?呶……”他转身指了指不远处乌泱泱却极安静地聚集的一群人,“你的家里,只剩下这群一问三不知的奴才。到此刻,朕不曾伤害你任何一个家人甚至奴才,容许,收起你凶戾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