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回到家中,天已沉沉黑,丈夫一大早出去到此刻才回来,德恩未免担心,扶着如宝一瘸一瘸来到书房,便见恒聿四仰八叉地躺倒在炕上,炉子里亦不曾点燃炭火,便呵斥小丫头:“怎么回事?驸马若着凉你们担当不成?”
德恩很少这样光火,吓得丫头们不知所措。
却听恒聿懒懒地带着醉意吐出一句话:“我叫她们熄灭的,屋子里凉一些,通透。”
德恩心里不安,挥手示意如宝等人退下,慢慢走到炕边,将一头的被子抖开,轻轻盖在恒聿的身上,随即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恒聿一直闭着眼睛,待身上的被褥渐渐温暖起来,他方睁开了眼睛,抬手要掀开被子,却被德恩按住,“喝了酒,再着凉,便是有什么事你也无力解决了。而母亲知道了,又该担心。”
恒聿垂下手,复又闭上眼睛,“让丫头们来吧,夜深了,你该休息了。”语气很生硬,与晨间完全不同的态度,叫德恩莫名地心颤。
“延叔,你怎么了?”犹豫不过须臾,还是问了。
恒聿无语,冷冷地闭着眼睛。
“延叔……”
“公主。”恒聿开口了,却是喊她“公主”。
德恩一愣,心里头沉沉的,但还是应了,“你说。”
“你们快活过吗?”
“快活?我们?”德恩越发糊涂,完全不明白恒聿说的什么,她探手抚在恒聿的额头上,“延叔,你是不是发烧了?”
“你们有过快活的时候么?”他突然腾起身子,眼神直直地逼着德恩,身上的酒气浓烈地叫德恩呛了几声。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快活?我……”德恩不知所措,胡乱地回答着,“能嫁给你,我很快活。”
“当真?”恒聿凑到了德恩的面前。
“当……真。”
“那么……”恒聿的眼神柔软下来,“是因为我?”
“是。”德恩几乎要哭出来,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彼此的又那么低陌生。
恒聿抬手拂过她软软的额发,小心地捋到耳后,“德恩,你们皇室的孩子,可曾真正快活过?不要骗我,据实告诉我。”
德恩似乎懂了,又似乎完全不明白,她停了许久,才回答他:“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很快活,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可我相信,没有人是真正快活的。”她眼帘低垂,凝视着自己华丽的绸面衣衫,又说,“譬如皇姐们的荒唐生活,我并不以此为耻,我知道她们很寂寞很痛苦,除却物质上的满足,我们的精神从来从来都不懂得什么叫快活。延叔……我说的,是真的。”
“可你刚才回答我……”
“那也是真的,我没骗你。”德恩抢先,双手捧起恒聿的脸,“延叔,我比她们都幸福。”语毕,将热烈的红唇贴上,附着在那充满了酒气的脸上,却不知为何,这呛鼻的酒气不再叫人却步,更演化成一团团烈火游走在周身。
恒聿似乎是醉了,一翻手将德恩推在炕上,她娇柔的身躯瞬时陷入那一床棉被里,他将她捧起,撕开那层层绸衣,如绵绵细雨般亲吻她柔嫩的肌肤。
“延叔……”德恩呢喃着恒聿的名字,两行清泪从眼角滑出,然即将沉沦进这恶魔般的欲望,身体却猛地被推开,屋子里没有炭火,不沾人气的炕床一角冷如寒冰,她温暖的身体一触及,便激醒了所有意念。
“延叔。”不自觉地从咽喉喊出,德恩的心大痛。
可恒聿已然立在了地上,脸上的红晕逐渐退去,留下一张苍白的脸,“我要走了……去杭城。”
“去找佟未?”瞬间,德恩那一丝孱弱的怨念被迅速点燃,眸子里登时射出无尽的恨,声音尖锐如刃直逼恒聿的心房,“你又要去找她?”
恒聿却冷静地看着她,摇头,极慢极慢地答复:“是你的皇兄,托我……去做一件事,兴许对他们夫妇而言,未必……是坏事。”他冷笑,缓缓转身径直走出了书房,屋外的寒风肆无忌惮地侵袭他的面颊,所有的酒意、欲望、杂念在寒风中涤荡,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总该有个了解,或许……真不是件糟糕的事。
“恒聿。”德恩突然奔了出来喊住了丈夫,她的脚还未好,这样快步跑出已然吃不住痛,便扶着门框努力支撑自己的身体。
“什么?”
“带我一起去。”德恩又重复了一遍,“带我一起去。”
“为什么?”恒聿本能地反问。
“作为妻子,我应该时时刻刻在你的身边。”德恩抬起了下巴,无不骄傲地看着她,“这也是我的命令,你不要忘记,我是公主。”
“既然这么说……”恒聿皱眉,“公主殿下,我服从你的命令。”他伸出手,“只是现在很晚了,我扶你回房休息。”
“对……对不起。”德恩并没想过恒聿会答应,他如此爽快反叫她感觉自己的失态,手被恒聿握住的一瞬垂目低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想跟在你的身边。你走了,我又是一个人,很寂寞很孤独,延叔,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恒聿伸出双手将她打横抱起来,一边往卧房走去,一边回答她:“我不会怪你,你何错之有?你想一起去,便一起去吧,你也该出去走走。”
“延叔……对不起。”伏在恒聿的怀里,德恩仍忍不住哽噎。
恒聿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进了卧房。此时天上又如同扯棉絮般纷纷扬扬落下雪花,院门外立了两个雪人,只听一个对另一个说:“小姐,咱们回房去吧,有什么话明儿再和三少爷说。”
原是恒姮带着丫头,不知是否有要紧的事要和哥哥讲,但过来时便看见哥哥和嫂嫂对峙在门外,那些话她听不懂,也不想懂,只是自己心里的事儿错过了此刻开口的机会,不知何时再有勇气对他人讲。
“回去吧。”恒姮叹了一声,挽了丫头往回走,地上已略有积雪,踩在雪上那吱吱咯咯的声音好生磨着人心。
翌日,远在南边的杭城也落了一场雪,这雪从日初起便绵绵不绝,直到晌午时分方住了。容府里头各处园子的景致都披上了银裳,雨卉一大早便过来带楚楚和穆穆玩耍,自从容许归家后,仿佛所有人都吃了定心丸,只管乐呵呵地过日子,再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益发连下人们干活也觉着开心。
吃了午饭,容许和容谋正在账房合计家里过年要用的花销,一笔笔单子列出来,容谋不由得笑:“我这一年从北到南倒腾茶叶挣来的钱,还不够家里过个节的开销,想想也实在铺张浪费,只是为了捧一个家族的名号,却耗费这么多,随便省下一笔钱,都够平民百姓一辈子的活计了。”
容许看他一眼,心中十分满意,嘴上却不说什么,又看他拿过一张藕园里的采买清单,指着上头的东西对账房先生要喝:“这个划了,这个也不要,还有那个统统去掉。这些东西家里都堆成了山,何必年年采购新的?”
账房先生很是错愕,不由得朝容许感叹:“三爷果然是要当爹的人,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容许抬眉看他一眼,没有当面跨他,只不冷不热地说:“他好自为之才是最好的,莫不要将来叫孩子指着耻笑。”
容谋知道兄长心里是喜欢的,故而憨憨一笑,忽而一个激灵说:“皇后娘娘屡次来函催促卉儿上京,我看她的嫁妆是该备下了。”
正说着,外头有小厮说府尹夫妇到了,冯梓君叫两个儿子到前厅去。
容谋呵呵笑道:“还说二哥你是秘密回来,这会子全杭城都知道了。”
兄弟俩一前一后地走,容许没有应弟弟的话,心里却明白,恐怕此时此刻京城也早把自己的病情传得沸沸扬扬,不知怎样一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