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阿神赶来时,只见冯梓君坐在园子里一张大梨花木椅上,脸颊绷得极紧布满了怒气,惹得,一众人静静地立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隐隐只听得屋子里有慌乱的动静,却不知里头情况如何。
“老太太宽宽心,嫂子她吉人自有天相。”阿神上前来给冯梓君请安,毫无自信地说着这些话。
冯梓君示意丫头给阿神搬张椅子,便懒懒再也不说什么话。可阿神并不想这样干等,她想到佟未的身边去。
“大奶奶呢?”阿神问一旁的丫头。
“在二奶奶身边呢,老太太怕二奶奶害怕。”丫头低声回答着,又怯怯地看了眼冯梓君,她尚以为阿神是不知情的,故而好心解释,“听说二奶奶怀了两胎,但是一胎很不好,所以悬得很,弄不好就……”
阿神的心突突直跳,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讲。
突然“哐当”一声,里头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随即房门洞开,孟筱悦紧张地跑出来,张口就问:“宋大奶奶来了没有?”
阿神听见,也顾不得冯梓君在边上,一个箭步冲上去,捉着孟氏的手说:“我在我在,嫂子她怎么了?”
“未儿她想见你。”孟氏带着哭腔,眼睛亦通红,“快进去瞧瞧她,她有话对你说。”
阿神听罢拔腿就往屋子里冲,孟筱悦转身要跟进去,却听婆婆喊她:“悦娘你过来。”
孟筱悦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婆婆跟前,冯梓君沉着脸问她:“她好不好?”
摇头,孟氏只管摇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滴溜溜滚下来,她捂着嘴哭了半晌,愣是说不出话来。
若在平日,冯梓君定然大怒,非将媳妇儿一顿训斥,可今日看她这样哭,竟一句话也不曾说,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心里头思绪翻滚着,却不能与任何人说。
此时周红绡赶来,见面便问佟未好不好,见孟筱悦哭得说不出话,难免摇头叹息,又告诉冯梓君,如惜那里吃了药睡了,也不再哭闹。
冯梓君方收回神思,皱眉斥责:“她也娇贵起来了?”
周红绡不接嘴,只是道:“说句老太太莫嫌我晦气的话,才这样几个月份,二奶奶肚子里的孩子便是生下来也怕都是保不住的,老太太心里还要有个准备才行。”
周红绡的话并没有错,冯梓君心里也明白得很,只不愿面对现实罢了。
孟筱悦刚想说什么,却见婆婆立身起来,拉着周红绡道:“陪我去上一柱香吧,我倒想问问她,如何才算是个了结。”
周红绡脸色凌然一变,怯声问:“您是说去给夏合欢……”
“还有哪一个呢?她终究是你我的心结不是?难道你也愿意她的怨念,报偿在四姑娘的身上?”冯梓君幽幽说着,也不管周红绡肯不肯,已径直离去了。
周氏脸色煞白,木愣愣地呆了半刻,方提了裙子紧紧跟到冯梓君的身后,孟筱悦看着两人如是离去,也不知是跟是留,半晌才回过神,拉了小丫头说:“去四小姐那里把穆穆抱来。”
很快,夜深沉,冯梓君和周红绡一入宗祠,便选了心经来念,许愿念经百遍,故而此刻仍在宗祠不归,遂传话回来,今夜索性留在宗祠,明日再归,家里的事只管送消息过去。
众人只道是老妇人不堪面对伤痛,远远地躲开去了。
戌正时分,各门各院都要落锁,小厮们奋力推动大门,两扇朱漆大门即将合拢时,“噌”得一下插入了一柄长剑。
小厮们一慌神,都松了手,那大门又被推开,有胆大地呵斥:“哪里来的人?”
但随即闪进的身影,叫他们都唬得噤了声。只等那身影径直往府里冲,才回神来愣愣地喊:“二爷回来了,快派人去给老太太报信。”
容许一路奔回藤园,可园子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走动,卧房里有昏暗的光亮为他指引了方向,几步跑至门前,却是近乡情怯,竟不敢推门。
回头望一眼藤园,这里浸透了他和妻子的点滴生活,此刻安享宁静宛如世外桃源,可他却不知白日里这里有着何其骇人的惊心动魄。
终于,“吱嘎”一声,容许推开了房门。
秋风从门缝徐徐灌入,牵动了水晶帘幕,“叮叮当当”给这深夜添了动人的韵律。容许生怕吵醒了妻子,上前去扶住,却听耳畔软软的声音,“你又来了?”
一个“又”字将容许唬得不清,他屏息回身,却见佟未软软地斜靠在床榻上,歪着脑袋看着自己,娇气地说:“你又入我的梦来做什么?醒了我便见不到你,见不到你便要哭,哭了他们便担心我,以为我懦弱无用,我竟连说话的人也没有。容许,你当真不要我了?”
容许愣在原地,他一时慌神,不知是妻子在梦里,还是自己自梦里。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生疼,自己该是清醒的。
“你过来。”佟未招招手。她的举止异常奇怪,按说容许许久不归,突然出现,她理应兴奋或难过,此刻却平静如常,反叫人发渗。
“过来。”佟未娇嗔,颇有当年初嫁时的蛮横。
容许一步步走过去,借着月光瞧见她隆起的腹部,心里徒然一松。
“来,陪我躺会儿。”佟未又放下了娇蛮,软软糯糯地说着,娇滴滴地伸出手来,一见着丈夫,便什么骄傲脾气都没有,只想做他怀里的最娇小。
即便——是在“梦里”。
容许坐到她身边,妻子身上熟悉的气息让他疲惫的身体顿感轻松,那柔软的十指捧着自己的脸颊,叫他恍如隔世,心疼和酸楚翻滚如江海波涛。
“你都不剃胡子,真扎人!”佟未嗔怪,又说,“你要是入穆穆的梦里,记得剃干净,别扎着她。我们女儿的皮肤跟鸡蛋皮儿一样白嫩,我每次见了都想咬一口。”
“嗯?你身上有味儿呀,没洗澡么?”佟未又嗔怪,颇厌恶地捶打了容许几拳,“我不在你身边,你就这般邋遢?真讨厌。”却又突然笑了,“这样也好,没有姑娘家敢亲近你,我好放心。”她咯咯笑着,那快活的神情,叫人好生留恋。
佟未又软软地伏进丈夫的臂弯,呢喃着:“倘若醒来真的能看见你,该多好?相公,我好想你,好想你……你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一如过往的每一场梦魇,佟未开始哭泣。
“睡吧。”容许柔柔地说,“睡醒了,就能看到我了。”他判断,当是妻子在梦里。
“你骗人,我不要睡,何况今天我险些就和孩子一起睡死过去了。”佟未抽噎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又笑起来,“你知道我有多勇敢吗?竟然保住了孩子,接生婆说,她也没想到我这么跌一跤竟然还能没事。她们都以为我要生了,都以为这两个孩子一个也保不住了。可他们是你的骨血,我怎么能那样不负责。我会好好保护他们,生下他们,等你回来。”
容许不知道妻子的话是真是假,却已经疼碎了心,他甚至不忍心“吵醒”佟未,甚至不敢去告诉她,眼下是真真实实的夫妻团聚。她如是当真一场梦,可见过去的日日夜夜,将多少相思托付梦中。那一日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慎龙寨,真正混蛋之举。
倘若没有黎明,倘若没有明天,只要能和妻子这样依偎在一起,生命就此结束,又如何?
“如若我等不到你回来,千万记得,要找一个善良的女子续弦,千万千万别让她怠慢我的孩子,你若有顾忌,便送穆穆回京城交付我爹娘兄嫂来养,另外……不要想念我,千万不要……”佟未的“梦话”皆是心底的话,她呜呜咽咽地说着,越发没了声响,软软地伏在容许的怀里睡着了。
容许伸手抚在妻子的腹部,隔着腹壁传来的微微胎动让他疼碎的心又融合到一起,孩子和妻子都如此争气,他又怎能消极?
他将熟睡的妻子放平,掖好被子,转身离开卧房,合上房门的那一刻,掌着灯笼回来的采薇不由得掩嘴惊呼:“二爷……二爷您回来了?”待看清憔悴疲惫的容许真真实实地立在面前,采薇不由得喜极而泣,哽咽着说:“今天好凶险,您险些就见不着了……”
容许摆摆手,“去预备些热水饭菜,我累极了。”
柳妈妈等都得到消息赶来,见了容许无不落泪,众人麻利地为他预备下热饭热水,直至子夜过半,方安静下来。如是人来人往,卧房里佟未却睡得极其踏实。容许哪舍得再去扰他,便在厢房里睡了。
他到底日夜奔波,如今又得知妻子安稳,故而一沾枕头就酣然睡去,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耳畔有风拂过窗棂吹动帘幔的声响,悠悠醒转,只觉得脸上有柔柔的什么在啄自己,香甜的奶香回荡在鼻息间,胸前亦感到被什么重物压住。
“爹爹!”那娇滴滴奶声奶气的呼唤似天籁一般。容许才发现,竟是女儿伏在自己身上,两只肉鼓鼓的小胖手捧着自己的下巴,红嫩的小嘴不断地亲着自己,啃得自己满脸的口水。
容许乐坏了,抱住女儿就坐起来,许久没抱她,才发现重了那样许多,连个儿也长了。“穆穆,爹的心肝宝贝……”容许把女儿高高举起来,小穆穆乐坏了,咯咯大笑。
这样一个香香软软的小东西笑得如此快活,让容许忘却了一切烦恼,他起身来捧着女儿在屋子里打圈,又亲又抱爱不释手。
“二哥,好久没见你这样笑了。”雨卉立在门前,看着父女俩逗趣,甜甜地笑着。
容许方意识到妹妹来了,记起来昨夜本要看女儿,柳妈妈却说雨卉带着穆穆去睡了。他还穿着白色睡袍有些不好意思,好好地抱起女儿走到门前,“你抱穆穆来的?”
“一早听说二哥回来了,当然抱你的心肝宝贝来啦。”雨卉说着,凑上来给了兄长一个大拥抱,“二哥,我好想你。”
容许轻拍她的肩胛,将女儿送到她怀里:“去看看你嫂子吧,我换了衣服就来。不过……”
“晓得,不要让二嫂知道。”雨卉狡黠一笑,抱着侄女儿离去,然没走几步却听哥哥在身后叫住自己:“卉儿,子骋很好。”
雨卉一愣,随即赧然,红着脸一点头:“我晓得。”言罢匆匆而去,似怕自己羞涩的模样再叫哥哥看见。
来至佟未的卧房,正听她和采薇抱怨:“昨晚我又梦见他了,邋遢死了,你说他也不是在行军打仗,把自己弄成这样子做什么?叫人操不完的心。”
采薇笑得自然,反嗔怪她:“梦而已,你偏当真。你又何尝叫人省心了?只怕你昨天那么凶险二爷也在梦里梦见,眼下正长吁短叹娶了个麻烦精做妻子呢。”
穆穆恰巧听见这话,她哪里懂什么叫“麻烦”,只觉得这词眼好玩儿,不断地学着重复“麻烦、麻烦……”惹得众人大笑。
佟未将女儿揪过来,照着小屁股拍了两下,“坏东西,昨天谁害了娘亲吃苦的?”
穆穆呆呆地“望”着母亲,半晌反应过来母亲问什么,竟眯起眼睛笑:“爹爹回家,爹爹回家。”好似她把爹爹给娘带来了,自己就不用挨骂了。
采薇、雨卉皆是一惊,她们本是要给佟未惊喜的。
偏佟未并不信,捏捏女儿的小脸蛋说:“坏丫头,又胡说。”她把女儿的小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说,“里头是你的弟弟妹妹,你再像昨天那样捣蛋,可就没有弟弟啦。要听娘的话,不许你乱动就不能动,穆穆是大孩子了,你再不听话娘就要揍你了。”
穆穆听得懂“揍你”这样的话,撅着嘴睁大眼睛“望”着母亲,嘴里呢喃着“弟弟、爹爹……”含糊不清,突然就哇得哭出来,好似母亲责骂她,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佟未气结,望着雨卉笑嗔:“这孩子都被你们惯坏了。”
雨卉抬头,见窗外有兄长的身影,忙拉了采薇道:“这小魔怪昨夜折腾我好累,早上伺候她吃饭,我自己还没动呢,你快带我去吃些东西,要饿死了。“
采薇明了,两人随即跑开,也不管佟未那里喊:“你们又把我和这小东西单独留下……”
穆穆受委屈了,要去找爹爹,跟着就从佟未身边爬开,如法炮制要和昨天一样从床上爬下去,佟未心有余悸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忽见一道身影冲进来,将悬在床沿的女儿一把抱起,却宠溺得舍不得责怪,只说:“小捣蛋,昨天滚下来还不怕疼?”
佟未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头只有一个念想——大白天也要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