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日夜,冷月如冰轮。
将王府院落白墙环护,垂花门楼坐拥而立,一行侍女正提着红纱灯从游廊里穿过,几名家仆抬着粮食向后屋仓库走去。作为帝都最负盛名的钟鸣鼎食之家,今夜的将王府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运作着。
庭院里的月桂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龙艾灵款款走来,停在树下遥望满月。她在想哥哥怎么一声不吭就出远门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此时,白夜正扛着一柄银亮的斩魄镰,靠坐在将王府最高的楼阁上,静静观察着整座府邸的风吹草动。望着楼下种种熟悉的场景和人物,他心底不禁涌出一股难以言状的情感,这里曾几何时还是他最依赖的家啊。
晚饭时间过后,将王匆匆赶回了府中,他还穿着一身绛红铠甲,似乎是刚从军营里回来。将王夫人见状便让龙艾灵回房休息,然后亲自去给将王做宵夜,片刻之后她便把食物给将王端了过去。
没过多久,厅堂里忽然传出一阵瓷器碎裂声,只听将王怒叱道:“我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少戈随便出门,万一他有个什么闪失我唯你是问!”
“呵呵,亲生儿子你都舍得派去漠北打仗,一个捡来的儿子你倒是宝贝得很呀!”
白夜在外面听到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的确他大哥龙子凌才是亲生的,可将王却偏偏把他宠上了天。这将王府所有人都看他不顺眼,唯有养父和艾灵妹妹把他当宝贝。
“发生什么事了?”龙艾灵从闺房里走出来,听见吵架声正欲去大厅那边看看,却被迎面走来的老奴拦住了。她问了问缘由只好作罢,然后便吩咐女婢去给她买线。
正在这时,白夜注意到家丁从大门口引了两个人进来,分别是一个银袍男子和一个紫衣女子,可不正是映寒和清鸢!
龙艾灵吩咐完正准备回房,见家里似乎来了客人,正打算过去探探情况,却被刚从厅堂里走出来的母亲给吼了回去。
白夜悄悄从顶楼跳到二楼,坐在栏杆上仔细聆听楼下的动静。映寒果然是在向将王询问他的下落,但将王只说他出远门了,连去了哪里都不肯多说。
映寒估摸着将王不是好招惹的对象,寒暄了几句便带清鸢离开了。白夜想确认他们究竟有没有走,便踏在围墙上悄悄尾随到将王府大门口,只见映寒带着一批黑袍魔角人迅速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奇怪,他们就这么走了,那凶手到底是谁?”白夜心中纳闷道,余光却瞥见一个人影晃了过去。他蓦然回头一望,却见那人手执占星杖,身上穿着半黑半白的术袍,不正是他母亲幻帝座下的使者!
白夜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当即快步跟上了那名使者。不出片刻,使者便在附近一个偏僻的凉亭里停了下来,此时其他六名使者全都在那里。一位白衣女子正站在众使者之间,她面带轻纱身材纤长,碧色的眼瞳里落满了星光。
“母亲!”白夜不由得喊了出来,幻帝便三步作两步走上前来,一把抱住他欣慰道:“阿赫,你终于回来了,娘亲一直在这里等你。”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白夜说着又是一愣,他头戴兜帽脸上还裹着布带,头发也全白了母亲怎么还认得出来?
幻帝这才松开白夜,抬手轻抚他的脸庞道:“这些年来,娘亲把你丢在将王府长大,你对这里感情必然极深,现在将王府大劫将至,你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娘亲好歹是巫族第一占星师,既然知道自家孩子能够跨越时空,自然能算到你今夜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啊……但我觉得好奇怪,曾经以为是凶手的人,现在都一一排除了。既然母亲大人料事如神,那你可知道接下来将王府到底会被谁灭门?”
幻帝微微沉思片刻,抬起雪亮的眼眸幽然道:“是你,今夜唯一能把将王府灭门的人只有你,我的孩儿。”
“……你在开什么玩笑,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白夜有点哭笑不得,“我特地从五年后赶回现在,就是为了阻止这场灾难,你说凶手又怎么可能是我?我怎么可能杀掉对我恩同再造的养父!”
幻帝便抓住白夜的两只手臂道:“阿赫你听我说,凶手是你,必须是你!”
“不可能,我不听!”白夜一把甩开母亲的手,愤愤地扭头就走,几名使者却飞身上来围堵住了他的去路。
“你们都给我滚开,我要回去守住将王府!”白夜愤然道,一把抽出背后的长柄镰刀,刀刃在空气中划出嚯的一声。
这时幻帝再次走到白夜跟前,然后伸手摘下自己脸上的轻纱,望着他凄凉道:“阿赫,你看看娘亲脸上这块烙印。”
“……你这是何苦?”月光之下,白夜可以清楚地看到母亲脸上的烙印,就像一个粉褐色的铁钩。他还记得曾在星临宫上,冷星岚摘下了母亲的面纱,并嘲讽说这种烙印在西界是女人不忠贞的象征,只有不守妇道的女人才会被烙上去。
“在娘亲被掳去西界之前,曾与你的养父将王相爱一场,娘亲早就对他以身相许了。那年魔角人大肆袭击皇城,为了救他我自愿沦为敌人的俘虏,他说过一定会想办法救我回祖国。可是我被人强占,被人侮辱,一年了,两年了,他始终都没有出现。”
白夜不禁冷笑道:“难道母亲是想告诉我,你在西界被人烙上了这种烙印,你恨他辜负了你,所以你要我去杀了他,杀了全将王府来给你泄恨吗?”
幻帝微微摇头道:“我早已身为人妻,而他也娶了别人,都过去了那么多年,还提什么恨?我之所以要你灭了将王府,是因为将王被人告发在秘密养兵造反,北芒帝王连夜下达诛杀令,现在三千精兵正在围剿将王府的路上,不出一个时辰便能赶到。”
“不可能!父亲大人他向来忠心耿耿,又怎么可能养兵造反?”白夜满不相信地怒怼着母亲,却听她幽叹道:“我已经查证过了,他确实有谋朝篡位的野心,这个你待会儿可以亲自去问他。”
“娘亲知道这样做很委屈你,但如果你想保住养父的一世英名,就必须赶在大军到来之前杀了将王,制造一场惊世奇案来掩盖将王的罪名。今夜将王府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但换了你去杀掉他们,至少将王府可以名垂千古啊。”
白夜愤然摇头道:“打死我也不干!不就是三千精兵吗,我替将王府挡下来!”
“傻孩子,你不是这个时空的人,都不知道能在这里停留多久,你确定能挡得下千军万马吗?而且跨越时空是有局限的,每个时间点你都只有一次回头的机会,错过了今夜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白夜忽然有点站不稳脚了,他之前尝试过,相近的时间点他的确无法穿越第二次。而且他很早前就隐隐察觉到了,将王府灭门案跟白发的自己脱不了干系,那时黑发的他还坚信自己不是凶手,可现在他却不敢再相信自己了。
幻帝便捧住他的脸颊道:“毕竟娘亲曾和你养父相爱一场,现在我让自己的孩儿来保住他的名誉,是我能为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眼下别无选择,只能委屈你了。”
“够了!为了区区虚名浮华,你就要我杀人弑父去做一个禽兽吗?!”白夜打开母亲的手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发疯般向将王府狂奔而去,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
白夜停在大门口喘气的时候,头顶的兜帽已经被寒风掀开,露出一对醒目的银色犄角来。门口的守卫见了他,立即向府内通报道:“二少爷回来啦!”
他一边解下脸上的布带,一边穿疾步过园圃向厅堂走去。将王闻讯刚从厅堂里走出来,只见白夜一手拖着锃亮的长柄镰刀,另一只手正将一圈布带抛向空中,那一头白发随着黑色披风猎猎翻滚,好似一个从地狱中走来的罗刹。
“儿啊,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是不是在外边受了什么委屈?”将王关切道。
这时将王夫人也赶了过来,远远望见白夜她吓得脸都青了。先前龙少戈说要去未央城的时候,她明明吩咐管家务必把他弄死,他怎么就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莫不是回来向她复仇的?
“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孩儿一拜!”白夜手握斩魄镰半跪在台阶下,一头雪白的长发就那么垂落在了地上。
将王不禁僵在了厅堂门口,他觉得这年轻人虽然跟自家儿子长得一模一样,但身上却没有一丝少年的轻狂之气,反而隐隐透露出一股霸者之气,就像那苍穹下的乌云,无形当中便能给人一股压迫感。
白夜抬起头来,红着眼眶认真道:“从小父亲大人便教育孩儿,从将王府走出来的男儿就该顶天立地,那您觉得,对我将王府的男儿来说什么东西最重要?”
“当然是身为武士的荣誉!”将王斩钉截铁道。
“既然您认为荣誉最重要,那为何还要私自养兵蓄意谋反,难道不怕东窗事发落得个身败名裂?”白夜此话掷地有声,在场之人均听得浑身一震。
将王眼底隐隐有风云暗涌,半晌才凛然开口道:“我将王府世代忠魂,传至我头上已是第七代,将王府的威望甚至盖过皇族!可自古君王防功臣如防贼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王若不给自己留条活路,只怕这帝国也迟早要灭了我将王府!”
白夜一时无言以对,他之前还在想如果父亲矢口否认,他就拼死与将王府战斗到最后一刻,可父亲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承认了。
将王怅然叹了一声道:“你应该见过你生母幻帝了,想必是她告诉你这些事的,我原本还以为她会支持我,没想到她始终站在帝国那一边……”
“既然您知道是她告诉我的,那您也该知道我今夜回来的目的,孩儿现在郑重问您,生命和荣誉您选择哪一个?”
“如今看来,生命与荣耀不可兼得,为父纵然不舍,但也只能舍前者而取后者。”将王说话时神情平静而释然,似乎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知道幻帝为人心思细密,必然已经为他安排好了结局。
白夜眼中有泪光闪动,再度伏地叩首道:“感谢您这八年来的养育之恩,孩儿不孝,接下来就让孩儿替您承担一切罪名!”他话音未落人便已飞掠而起,手中斩魄镰划出一道凛冽的寒光,飙溅的血液染红了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