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琴和马向川的葬礼,在初秋时举行。
各家各户庭院里种着的桂花开了,香飘肆意,我拿着他们平日里的衣物,整齐叠放了装在黑匣子里,穿过大街小巷,去塔岗的公墓。
从深深爬附的花草间,看见在庭院里打落桂花的少女主妇们,脸上洋溢着的欢笑,娇声巧语,树下铺着的洁白垫单上落满了金黄的桂花。他们转头看见我们扶灵的队伍,不再欢笑言语,静静的矗立着,躬下身子低下头来,行了一个塔岗人对死去的人该有的敬意和惋惜的礼。
清晨的阳光那样淡,朦胧恍惚得像是还在做梦,梦里我看见琴和川,都还是小孩子的模样。我跟琴坐在竹林后老屋旁的古老梨树上,春日傍晚的天光,照在我们身上,那样稚嫩纯真,梨花被摇落了,我有些心疼,可是琴觉得梨花飘落的样子很好看,所以肆意的摇晃着梨树,川说梨花落在地上,被黑黄的泥土映衬的样子才好看,所以他也不介意琴的摇晃,我喜欢梨花就那样挂在枝头,茂密的盛开,那样才好。
川喜欢站在屋顶眺望远处的白塔,然后跟我们说他想要知道白塔里面是怎样的。竹林中清风飒飒,山间有清泉流下,我们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的,静得就好像一生都该当如此,享受这样静谧的时光,直到老死。
竟从没想过,我们将会经历这样的坎坷曲折,疼痛悲伤。
梁晨对岗主说琴和川因为玩水不小心被河水冲走了,就在我们歇息的那一段河流和瀑布上下打捞许久,也没找到遗体,打捞的人说大概是山势陡河水急,把他们冲走了,岗主也就没再过问,让我们可以在公墓立个碑做个衣冠冢,留个念想而已。
公墓就是刚来那晚,雅拉带着我去的那个小丘,是峡谷里最高的地方了,在这里可以看见塔岗任何地方,立意就是要让塔岗的先人们看着塔岗的子子孙孙,保佑塔岗子民。
我们是外来的人,墓地在第十三根白石柱下,已经是小丘的背阴面了,不过这里倒是很开阔,没有几个墓碑。将他们的衣物埋进冢里,就当是做个衣冠冢,立上了石碑,哀悼的人也就散去了。
石碑是那天林川把他两人变成了的石头打磨雕刻成的。长空之下黄土之上,我立了许久,觉得是累了,大概是走得太久了,也走得太远了,就席地坐下,靠着马向川的墓碑,朝着良琴的墓碑说话。
“琴,川,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了这么久了,如果不是你们啊,我还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能走这么远,走到这个地方来。”望着繁盛生长的野草,它们绿得太过了,又或许是背阴坡太暗了,让它们的颜色看起来都不鲜活了,好像是尽最后的力气,之后就是覆灭枯黄。梁晨站在白石柱下,影子修长而落寂,我想此刻抱膝而坐的自己,又何尝不是。
“我梦到薄夏了。不,应该是找到薄夏了。”唇边挂起一抹舒心的笑,絮絮叨叨的像个老婆婆,“我们在一起了,应该说我们从未分开过,我相信,这一辈子,我和他永远也不会分开了。谢谢你们,带我到他面前,谢谢,真的。”
微风吹来,山坡上人高的茅草依次倒伏而下,娑娑的声音,真好听。空气里是新鲜的泥土味道,还有蒿草的辛香,田边的三棱草令人眩晕的气味,远处田间的稻谷青青中泛起微黄,苞米已经通体黄透,只等着再晒干一点就要收了。
“看我说话都稀里糊涂了,我现在只希望啊,你们能够好好的在一起,好好的。”我转身来,敲敲马向川那块石头,说:“你啊,再不好好对琴,我可要一把火烧了你了,糊涂蛋一个,还好聪明了一时,琴这么好的姑娘,你上下八辈子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搞不懂你以前是在想什么!”
漫漫的坐了一下午,天空云卷云舒,最后变成了千层云,一叠叠轻嫚的飘散在蓝天之上,白长秋来撒下的纸钱随风都飘远了,林川烧的香烛也燃完了,梁晨过来牵起我,声音里是久违的温柔,“走吧,我们回家吧。”
我睁开惺忪的双眼去看他,他一贯清冷俊逸的面颊带了怜悯,终究温和了不少,我点头轻笑,说:“你还在这里啊,我以为人都走光了呢。”他笑着拿去我发间的一根枯草,说:“我还在等着你啊。”我说,“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顺眼过?难道是我眼睛哭瞎了?”
他但笑不语,迎着晚霞长风,身姿颀长,面容奇俊,我面色微微一红,说:“谢谢啦,从今以后,这条路要我们几个一起走了。”
他说:“你觉不觉得,是不是北极的冰化了,没有以前那么冷了。”我偏头,默默思索他这句毫无来头的话,但是半天想不出来,明明是夏末初秋,还没有以前冷了,果然,心事重的人,说话都让人难懂。
回去的路上,好像轻松好多,我迎着凉薄的秋风唱《起世界的约定》,“、、、就算我们分别了,也绝不会结束,世界之约,即使现在形单影只,无尽明日依旧到来、、、”
高深如斯的白茅草,也挡不住一米八的林川,他像只猫一般在草丛中扑腾,秋来肥硕的蚱蜢四处飞开来,他猛地一个跃起,跳到了路上来,我吓得止住了歌声,他站在斜坡下仰头来看我们,愣怔了许久,忽然咯咯的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我也不禁跟着他笑了起来,梁晨像是看白痴一样摇头看着我们。
林川像猫。真的很像猫。
可能是在风里站得久了些,又沾了地上的湿气,回去就感觉有些头疼发热,又不出汗,身上懒懒的不想动,就是感冒的症状,白长秋最近爱看医书,正好拿我试试他的医术,热心的给我开了个什么荆防败毒散。
我半倚在书房窗下看书,他就端着熬得浓黑苦香的药汤进来,非要我喝下去,我百般推辞,并不是不支持祖国传统医药的发展,实在他这个荆防败毒散的剂量太随意了,蜀地多的易得的什么荆芥金银花之类的就多加点,少的就少加,没有的干脆不加。中药讲究配伍,君臣辅佐药的剂量并非那么随意的事情,更何况他连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大夫,我可不敢轻易信,毕竟我还是很惜命的。
最后假装同意了,说是药还烫,先放在桌上凉一凉,然后头一歪,假装睡着了。磁窑有人来叫他去看瓷器,他走后,我也懒得起来,那碗药就放着没管。
一觉香甜,醒来已经是掌灯时候了,身上搭着梁晨的绸衫子,睁眼四处看着,并不见梁晨,只见地上四仰八叉的躺着林川。我去桌上摸灯来点,不小心打翻了那药碗,我正怕那汤药四溅,谁知药碗干净得一滴都没有了。
点上灯,扯一扯地上的林川,刚刚叫他他也不醒,现在依旧没有反应,我心里有些慌了,拿灯去照他的脸,只见他一脸迷醉的样子,瞪大了眼,一会儿又用脑袋蹭地,翻滚了两下,差点把我都撞倒了。
那样子就像个撒娇的猫,过一会儿他慢慢坐了起来,我躲得远远的,看他打了两个喷嚏之后,就转醒了似的,低声说了一句:“乔乔你加了猫薄荷?你怎么总是这么、、、”
抬头看是一脸惊惶的我,立即闭了嘴,于是我们两人就保持着一人坐在地上,一人高高的盘踞在榻上的小方桌上对视,半天他才缓过来,起身拍拍屁股,大步流星的走了。
事后我问了白长秋,他是不是在那碗药里加了猫薄荷,他说是加了许多荆芥,毕竟这个地方荆芥很多。我问他人吃了荆芥会怎么样,他说人吃了不会怎样,猫吃了的症状,跟林川有那么八九成像。
我心里惊奇,又想起梦境之外的白叔叔在临离开那天,在天楼的花园中要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说不是邦普德罗家的人,怎么可能练得成灵之梦?林川,他不同于常人。
当我这么一惊一乍的告诉梁晨的时候,他却气定神闲,悠然捧着一卷书道:“林川是猫灵啊。当然不是常人了。”
疑惑解开,我并没有觉得松了口气,依然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害得我猜半天,吓死人了。”越说到后来,越没了底气,我算什么呢?也可以用这样的语气来问他。
他好像立即就看透了我的心思,温然道:“你说过了,以后的路要我们几个人一起走了。”这样的温情少有出现在他语气里,我微觉恬然,他的语气又立即清淡,“你猜来猜去并不好,所以我告诉了你叫你安心,我知道当然是林川跟我说的,我原来不告诉你,是为林川不想太多人知道,他,并不喜欢自己是个猫灵。”
话说到这里,我不便在多问梁晨,想着毕竟在背后说说人家不太好。只是过了几天实在忍不住,挡住林川问了:“凌湘乔也是猫灵吗?”
彼时他吃完晚饭刚溜完食儿回来,舒服安逸躺在天井设下的小榻上,听完我的话,那个舒畅的嗝都没打完,立即收了声,拖着我进了书房。
他趴在窗户很猥琐的看了一阵,带了几分严厉的苛责,说“你怎么能把这样的话到处说,要是别人知道了怎么办?你这个人,怎么光长了脸没长脑子啊!”林川一向无赖惯了,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说话刻薄,我好歹也是姑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里受得来这样的委屈,闷闷的抱了膀子坐到凳子上。
可是受委屈这种东西,就好像吃白饭,小时候觉得不想吃的白饭一口也难以下咽,可是长大后,哪怕是一大碗呢,和着眼泪当是加的盐都能吃下。
当林川面上显出些许悲苦来,我就放下了这点委屈侧目去看他了。他说:“我倒是想要她也是个猫灵呢,这样我也就不用这么辛苦变成一个人来陪着她,我们,从根本上就不一样,我从前以为就算过了多久,只要能陪在她身边,那都是好的,可惜人往往贪心,连带着我也贪心起来了、、、”他顿住不再说下去。
自然了,对于我这样一个往往不能感同身受更不会安慰人的倾听者,他再多悲苦都说不出口。看着他还是很难过的样子,我只能扯到别处去。
“啊这个,我们来梦境这么久了,说好要解开雅拉心结然后回去的,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做,怎么解得开她的心结呢?”我望向门口进来的梁晨,他坐到林川对面,林川似乎被我的话从他的思索中拉了回来,看到梁晨,转身去把门关上。
“这件事我想过,要解开心结吧,它还得形成心结,迄今为止雅拉的心结才不过形成一半而已,所以我们还得等到形成之后再做打算。并且我始终觉得,其实有些事情并不是白长秋说的那样,还有些事情要搞清楚才行。”
“以雅拉的个性,确实不像会发那样狠毒诅咒的人,所谓奴役亡灵,虽然看过了许多塔岗的法术,似乎没有这一种法术。”梁晨清冷的声音似清泉一般在室内响起,他摩挲着桌上的杯子,现在塔岗已经没有茶叶了,只等着明年他的茶叶产出来了,所以杯子里只有一杯冷开水,他轻轻抿下的样子,好看得像是饮下了世间最珍贵的琼浆玉液。
一时间室内无话,坐了一会儿就散了,各自回房。我现在依旧住在良琴的屋里,对外就说是良琴热孝,不宜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