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禾的冷淡是嵌入骨子里,一若她的眼神,似月温柔而漠不关心。
初见之时,便以了然得透彻。
大概是在三四岁的时候,他的娘亲苏卿带着他离开了温府。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只不过是她被人捧在手心珍惜惯了,温辰家中有正妻,冷待了她。她受不得委屈,愤愤带着他离开,满心以为温辰会追上来哄她,在码头停留了三天,没等来焦急的温辰,却等来了一批杀手。
彼时的苏卿还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千金难买一笑。于是便有人护了他们,一路将他们带去了南陆。
那是个木讷而规矩的男人,他什么都不求,什么都没做,将她安全护送之后默默的离开了。或许正是这样因她的美貌而甘愿飞蛾扑火的男人,才让她日益骄纵,为了那一丝难以言喻的自尊与硬气,不愿低头,不愿回去,独自带着他在南陆居住下来。
可温辰没有再来,她出走时带的银子也渐渐用光,终于低头委屈给上京寄出去的信也石沉大海,她这才幡然醒悟,温辰已经不会再宠她了。
迫于现实的无奈,她重新回了雪月楼,在奢华富丽的风月之地继续受着贵公子肤浅于皮相的追捧,却也从来清高自持,不愿再给任何男人染指。
那些年的时光不曾在她绝美的容颜上留下些什么,却带走了她的骄傲与活力,灵韵不再,一天比一天活得像是具傀儡。
温珩的脑海中始终存有着这些记忆,封闭,而浸染着泪水的咸意,苏卿的泪水。
苏卿重回雪月楼后,他便被关在一个单独的院子里,门窗落锁,犹若囚禁。她告诉他,若不能听话的呆在这,他们都要饿死,所以他没有反抗。
苏卿偶尔会来看他,可不是醉了就是哭了,人前的风光不再,一塌糊涂的对他哭诉抱怨。
除此之外,她再不曾对他说过一句温言细语,问他一个人在屋里,可会害怕。再后来,便不哭了,身上的首饰愈发贵重,雍容得虚假。有时候眯着眼细细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再看着一个本不该存在的怪物,冷漠彻骨。
一晃五年。
上京忽然来了封密信,送信的男人就那样眼神轻蔑的站在院子里,犹若看着蝼蚁一般盯着餐桌前一脸苍白,眸色恍惚的温珩。
他今日一直高烧不止,在这样一个牢笼般的小院里面病重而无人知晓,头晕难受,却因为知道苏卿今个要回来,执意等她回来才肯吃饭,趴在桌边动也不动。
忽而听到外边动静,猛地从臂弯中抬头,温珩脑中蓦然袭上一阵晕眩,袖口带动不慎将汤碗弄撒了。前一刻刚刚进门的苏卿目睹了这一切,入门后一声也没吭伸手便给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力道之大,径直将他从椅子上带倒,跌坐在地。额角撞在门槛上,脑中霎时一嗡,竟是让他好一阵都没有回过神来。
苏卿神色并无恻动,许是因为在外头受了气,进门时面色冷得像是鬼厉,恨声骂了他一句吸血鬼,便就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愈加难堪的抽起门后的笤帚。
而下一刻那个高大的男人便出声了,苏卿的脸上霎时晴朗,转身巧笑焉兮随着男人出了院,看也不再看他一眼。
幽黑的夜中,洞开的门扉正对一条小巷,恍似通往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温珩视线中模模糊糊的,看着她走远。意识到什么,唇角微牵,极淡极淡的笑了。
然后,苏卿就那么走了。带上了所有的行李,唯独忘了带他。
雪月楼的人也并不管他,有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阴阳怪气着道,“你娘怎么还会要你,她去上京是去享福的,带着你不是毁前程么?”
他明白的,当然明白。
可他还能去哪呢?
不知道,所以几乎只是凭借本能的朝她离开的方向走去,走过一座座的山,一条条的路,高烧不止,两天粒米未沾。
而后,他当真再遇了苏卿离开时的马车,停在一处偏僻的山间。
温珩稍稍错愕,还是慢慢的走上前去了。可这里没有驱马的车夫,没有送信来的那个护卫,只有衣衫不整的苏卿,蜷缩在马车中,神情中一派木讷死寂。
看见他,苏卿的眼角终是滑过一滴泪。
“他要接我回去了。”她凝着他瘦弱苍白的脸,喃喃般的对他道,“温夫人容不下你,所以我不会带你走,会害死你。”
温珩看着她,轻轻的恩了一声。
“我好不容易等到了,好不容易……可是刚刚……”苏卿唇角一抽,突然咯咯的笑起来,几近癫狂,“祁玄,哈哈哈,好个一国之君!”声音徒然转作咬牙切齿,“禽兽!”
温珩看到她癫狂而绝望的脸,即便年纪尚小,模模糊糊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却也下意识的明白苏卿的不对,要爬上马车。
“不要过来!”苏卿猛地喝止他,抱紧了裙子,声音又柔下来,“这里脏。”喃喃般,“很脏……”
良久,猛然抬头,冷冰冰对他道,“滚开。”
言罢,不待温珩反应,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一般激动的上前,一把拉开他攀附在马车边上的手,抽出发髻中的簪子,狠狠刺入马臀。
马徒然吃痛,发出嘹亮的嘶鸣。温珩被推得跌倒在地,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眼前一闪而过,苏卿扶着马车边缘、被鞭打得血肉模糊的手。
它们最终连人带车,坠入了万丈深渊。
眼前的一切,刹那归于深渊下的黑暗,一片一片崩塌损毁,直到什么都不复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他都只是呆呆的在悬崖边上站着,一刻,一个时辰,还是一天?
记不清楚了,他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不到亮光,看不见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忽而的树影攒动,像是带来了一阵凉风,拂过他的脸,他的发。仿佛只是发了个呆,从梦魇中回过神来,他的眸中再度看见了月光,淡极的投射下来,分明安抚着的温柔,却又那般清冷疏远,漠不关心。而后便听见,一个偏淡而宁静的声音,迟疑着从他背后响起,“你,还好吗?”
月光。
这便是温珩对慕禾的初印象,她飞扬的发随意束起,月白的衣裙清丽而矜贵,眸中倒映着一轮清远的月,温柔若水,又遥不可攀,就那样看着他。
温珩很久很久都没有跟陌生人说过话,也全未想过自己对她的第一句话会是轻而平静的,“我不好。”
忘记了礼貌,忘记了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然后果不其然的看见她愣了下,走上前,“怎么了?”
“娘亲从这里跳下去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淡,没有起伏的陈述,也看到她徒然之间变得震惊的脸,心里竟然没有一丝牵扯的难过与痛楚。
苏卿死了,他知道,也不曾抱过什么希望,她是自杀的。
对于苏卿的死亡离开,他没有特别伤感痛楚,或许那是从骨子里的冷淡,可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这种复杂而无从解释的冷淡说给一个刚见面的人听,让她这么震惊。
她似乎是带着几分爱怜与同情般的,抬手抚了抚他的发,稍稍抿着唇看了一眼悬崖下,回眸轻轻对他道,“不要乱跑,在这里等着我。”
然而下一刻,她所作的事却让他整个愣在了原地,呆呆的,瞪大了眼——慕禾整个人从他的视野中一空,翻身跳下了悬崖。
她没有出事,就像是传说中的仙人一般,轻盈而灵巧的踏在几处突出的岩石之上,裙摆犹若盛开的雪莲,狠狠印入他的瞳孔。
最后的爬上来时,她气喘吁吁,秀净白皙的面容上沾染了灰尘,趴在悬崖边上仰视着他,幽静漆黑的瞳孔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我,没有找到她。”顿了顿,“你不用担心,如果要找你娘亲,需要更多的人手。你,要跟我回栖梧山庄吗?”
那么显眼的马车,她说她没有找到。是因为不想告诉他,他娘亲已经死去了呢?
竟还会有人对他这样温柔。
一丝从未有过的,莫名的情愫,悄悄的撞进了他的眼里,心里。
“恩。”
慕禾并不温暖,疏冷矜贵,好比一缕月光,是不可亵渎的存在。偶发善心,又回归仙境的仙。
她将他安置好之后,便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再见他时,她眸光清远而宁静,没有关切,没有同情,一切如初。
执念不知从何而起,刻骨铭心,掩盖在皮相之下。
他亦清浅乖巧回以她微笑,安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