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人薛凡,家中是在这信阳城中开药房的,这是拙荆刘氏,还有一双儿女,阿仲和晚晚。”男子见她们自报家门,便也说了自己的情况。
“薛老板,这药房可是已经关了?”沐千华问。
“兵荒马乱的,是非多,便暂时关了生意。”他道。
正说着,刘氏已经断了两碗姜汤进来:“来,二位喝点姜汤暖一暖。”
“多谢夫人。”二人接了碗,喝了姜汤,这姜汤中添了几味药材,喝下去,身子立时暖了起来,顿觉舒畅。
“天色不早了,夫人先将孩子带下去歇着吧。”薛凡看了刘氏一眼。
刘氏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向薛仲和薛晚晚招招手:“阿仲,晚晚,跟阿娘回屋。”
两个孩子也是乖巧的,刘氏一唤,他们便过去了。
待刘氏将孩子带走后,薛凡才开始问:“二位姑娘为何要夜里潜入信阳城,这信阳城如今被东岳占领,若是走亲戚未免太牵强了。”
薛凡学医,心思要比寻常人敏锐,听他如此问,沐千华知道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说欺瞒为好。
她道:“薛先生,我与连翘确实不是入城寻亲的,我们进城,是来解城中之困的。”
“解城中之困?就凭你们两个女子?”薛凡显然是不行的。
然而沐千华的目光却分外笃定:“正是,我与连翘,是先潜入城的,另有大军在城外接应,只待我们事成,便能里应外合,一举夺回信阳城!”
“你们是军中人?”薛凡倒是吃了一惊。
沐千华点点头:“冷夜的贪狼军已经在城外埋伏,还请薛先生相助。”
他的话薛凡将信将疑,但城中形势确实不容乐观,东岳人随时会开始屠杀百姓,他不得不为自己的家人考虑:“你们入城,想做什么?”
“将城中百姓团结起来,与城外的军队一起应敌。”
“可是城中都是普通百姓,你要我们拿什么去跟东岳的军队抗衡?”薛凡皱眉。
他的顾虑并不是空穴来风,城中百姓没有应敌的兵刃,他们之前也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可是结果又如何,几百条人命就这么白白死在了东岳刀下!现在区区一个女子突然对他说要他们团结起来再一次反抗,他说什么都不可能轻易相信的。
沐千华道:“薛先生这是不相信我吗?”
“我为何要相信你?”薛凡反问。
“你放肆!”连翘从小在禁卫军中长大,身份等级的森严已经深入她的骨血,哪里容得一个百姓在长公主面前如此没规没距。
“连翘!”沐千华按住她,转头看向薛凡,“薛先生见谅,她不懂规矩,冒犯了。”
见她还算有礼,薛凡也就不计较连翘的无礼了。
“薛先生,我所言句句属实,只要能将城中百姓团结起来,我就有办法夺回信阳城。”
“你凭何说得如此肯定?”薛凡疑惑地看着她,似乎不理解一个姑娘家不在闺中学琴棋书画,怎么喜欢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说这些?
“我可以赌上我的人头,若是真的失败了,你拿着我的人头去见东岳人,相信他们会放你们一城性命的。”沐千华坚定道。
冷夜摄政长公主的项上人头,换一城百姓性命,东岳人会很乐意接受这笔交易,尤其是凤惜惜。
“殿下你!……”连翘登时就急了。
她到底还是个孩子,没有清影那样见多了市面,沉得住气。
沐千华瞪了她一眼:“连翘你住口。”
“是……”连翘委屈地撇撇嘴。
她护主之心是真,故而沐千华并没有继续责怪她的意思。
沐千华郑重地看着薛凡:“薛先生,请相信我,我绝不会害这一城百姓。”
薛凡陷入了沉默,她既然说出这样的话,身份地位必定不凡,况且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就算他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阿仲和晚晚的将来着想,他们总不能一辈子做俘虏,困在这信阳城中吧,或许他该赌这一次。
“此事容我再想想,天色已晚,二位姑娘先去客房歇息吧,明日我再给你们答复。”他道。
这么说便是已经在犹豫了,沐千华心知不可强求,便不再勉强:“如此,还望先生好好考虑,今夜多谢先生收留了。”
她二人进了客房,被褥已经收拾妥当。
“殿下,您的身份何等尊贵,怎能用自己的性命做注?”关上门,连翘便问,方才沐千华不让她说,她心中甚是疑惑。
师父派她来保护的殿下,与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沐千华看向她,道:“连翘,你随我入城,该知晓此行凶险,处处隔墙有耳,我们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免打草惊蛇。方才你脱口唤我‘殿下’,还有对薛先生无礼,都是不该,这间药铺并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你往后处事要时时谨慎,这里,可是敌军营地。”
闻言,连翘才明白自己方才的举动确实不妥,若是让有心人听见,立时便会起疑了。
“连翘知错,殿下恕罪。”她跪下请罪。
“你起身吧。”沐千华道,“明日待我们的衣衫干了,便将身上的衣服还给薛夫人,你我继续乔装成男子,以后你称我公子,可记清了?”
连翘点点头:“记清了,公子。”
她也是个聪慧的孩子,一点就通,沐千华满意地点点头。
按连翘的身份,和沐千华同住一屋是越矩的,但眼下情况特殊,也不便计较这么多繁文缛节。连翘裹了床被子要打地铺,将床给沐千华。
“连翘,地上凉,你睡床上来。”沐千华温声道。
连翘错愕地看着她:“殿……公子,这使不得,属下睡地板就好。”
在禁卫军里学得规矩严明,和主子同榻而眠这种事,连翘平日里是想都不敢想的!
沐千华笑了笑:“这孩子,不必拘谨,且不说睡地板容易害病,这地板也有灰尘,这被褥弄脏了还得麻烦薛夫人洗,过来吧。”
她如此说,连翘站在原地踌躇半响,红着脸走过去。
沐千华往里挪了挪,让出一半的位置让她躺下。
“谢,谢公子……”连翘紧张得不得了,直到躺下人还有点僵。
沐千华看她拘谨的样子,嗤地一笑,侧身而卧。
“你几时跟在清影身边的,我从前似乎没有见过你。”她温声问道。
连翘抿了抿唇:“回公子,属下是三年前入的禁卫军,婺城人氏。”
“三年前?……我记得三年前婺城曾闹过一场旱灾,婺城官吏贪赃枉法,致使大批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清影曾率禁卫军前去肃清。”沐千华想起来了,三年前那场婺城旱灾,民间暴乱不断,沐帝天派遣清影和林缜前去平乱,结果查出当地府衙将十分之九的灾银贪墨,只有十分之一到了百姓手中,流民遍地,民不聊生。
“正是那次旱灾,属下失去了爹娘和襁褓中的妹妹,是师父将我从暴乱的流民中救出来的。”提及清影,连翘眼中满是崇拜。
失去亲人,陷入暴乱,最是恐慌无助的时候被人所救,清影在这个孩子心中想必重如泰山吧。经历过这样的天灾人祸,仇恨却没有让这个孩子丧失本心,想必也是清影的功劳。
“属下在禁卫军中过了三年,多亏师父教导,才有了今日,所以师父交代的事,属下便是舍了性命也要完成的!”连翘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之色。
她所指,自然是保护沐千华这件事。
师父看重的人,她理当也护她如命。
沐千华心中一颤:“傻孩子,你我也算并肩作战了,不要轻易说‘舍命’这样的话,性命何其珍贵,若能活下去,便不要随意放弃。”
尽管她还未满双十年华,但说的话却已经有了世事沧桑之感,或许是经历得太多,生死几度,诡谲云波,或许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孩子,已然有了一个母亲的痛,连翘在她面前,尚且青涩,她忍不住要教她珍惜自己。
“公子……”连翘没想到她一个金枝玉叶能说出这样的话。
高高在上的人不是都视他们这些底层的下人的性命如草芥的吗?
她又想起了数月前,她第一次随师父入宫,在祭天坛上远远瞧见的那一眼,身着墨色朝服的女子昂首立于天地之间,睥睨这冷夜江山,坛下的文武百官跪了一地,山呼千岁——那便是冷夜今日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她师父立誓要效忠的主子。
她以为沐千华会是一个颇有威严,不容置喙的上位者,然今日同榻而眠,她温声软语与她说话,虽无半点高傲,却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韵,这高贵如温泉流水,如瑾玉温凉,偏偏不会令她心生畏惧,此刻就这样说着话,她亦能清楚地感受到沐千华的善意。
师她曾问过师父,长公主殿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让她甘愿放弃禁卫军统领这样的身份随她嫁往暗夜,做一个贴身的护卫。
师父告诉她,殿下此人,爱憎分明,虽在冷夜显得人微言轻,但有一点,那便是相当护短,只要你站在她这一边,任何人想动你,她都会为你站出来,真心以待,便是殿下最大的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