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唐国,国都新安。
天空正下着雪,整座城安静地令人窒息。
一阵疾风骤然卷起,雪舞长空,如龙卷风柱。
风停,雪止,天地恢复如初。可在风起风落的国都祭天台上,却蓦然多了两个人。如有凡人在这里,或者说若这里还有活着的人,就会一眼看出,这乍然出现在祭天台上的一老一少绝不会是寻常百姓,而是传说中的会飞天遁地、呼风唤雨、千变万化的“仙人”。
实际上,这位老翁就是大名鼎鼎的路云天,而只有九岁大的小女孩儿名叫路流火,是路云天最最疼爱的亲孙女儿。他们并不是仙人,仙人两个字,即便对于术法非凡的他们来说,也如高天上的星辰那般,需要翘首仰望。他们来自一个修真门派“栖云山宗”,老者是该门派的现任宗主,在星陨大地数十万修神者、上千修神门派中小有名气,道号“云天”,本派弟子尊称他为“山尊”。
路云天站在祭天台上,居高临下俯瞰这座刚刚被战火肆虐过的新安城,脸上的悲戚渐浓。偌大一座古城,几十万百姓,在战争的摧残下,一夜间就变成了一座死城。到处残砖断瓦,还有一堆堆早已风干冰冷的尸骨。
战乱纷起,枭雄倒行逆施,鬼魅妖魔横行,百姓无路可活,修士人人自危——这样的年头,连个为死者收尸敛葬的人都没有,就这样任凭死者曝尸残城。唯有野狗和老鼠还记得他们,略尽绵薄之力,以五脏庙祭奠一具具残躯,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魂归长天,轮回往生。
这场雪已下了三天三夜,谁也不知还会下多久,一点云开雪霁的迹象都没有。夏至飞雪,万年不遇,而他们有幸遇到了。
老翁摇了摇头,低头去看身边的小孙女儿,后悔自己不该带她来这种地方。好在绝大多数尸体都被积雪掩埋,不至于太过骇眼,给她年幼纯真的心灵留下阴影。
“走吧,流火。”老翁说道,“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追踪的那两个妖孽,可能往别的方向逃了。不追了,咱们回栖云山宗,山下局势太乱,铁定有邪魔外道搅水,还是回去与三位长老商议一番再做决定吧。”
修真者不会理会凡人的战争,更不得参与其中,他们的能力太过可怕,动辄山川崩坏,千里绝灭。所以修真者通常只会在修真者的地盘活动,即便来到凡人的地界,也不敢太过放肆,否则天下修士人人有权诛杀,这是修真界不成文的规矩。若给仇人抓到把柄,叫上三两个道友上门来讨伐,那就太过冤枉了。要不是这次下山,偶然撞见两个正在凡人尸体上作祟的鬼王宗余孽,路云天也不会单门来这里看一看这满目疮痍。
“就让老夫略尽人道,帮你们火化了尸骨吧,免得被一些宵小之辈亵渎。”
老者说着,掌心里浮现一团湛蓝火焰,赫然是修仙有成者才能施展的三昧真火。他要焚烧这座残城,以让逝者安息。
“爷爷。”正这时,可爱聪慧的小流火指着远处的一个方位说,“那里还有活人。”
“嗯?”路云天停下手里的动作,凝神感应,而后摇了摇头,“流火,你看错了吧,爷爷并没有感应到任何生者的气息,这座城没有活人了。”
“不对,爷爷,那里真的有个人还活着。”小流火急道,她的眼眸渐渐泛起了冰蓝色的光彩,“咦?也不对,他旁边的那个人也活着,那里有两个活人。”
路云天听孙女儿这么说,不再迟疑,脚下升起一团青云,带着流火往她所指的那个方向飞去。
路云天心中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除了他之外,只有流火的爹娘才知道一点,而且也只是一点。他并没有向他们透露太多,毕竟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在他的眼里是一对“不争气的败家子”。
他把毕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神奇的小孙女儿身上,甚至自从知道了流火身上隐藏的秘密后,他再也没有考虑过让流火来继承栖云山宗,因为他认为栖云山宗的格局太小了,根本不足以让流火展翅翱翔,她注定是要走出星陨大地,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的。可能有朝一日还会飞出这颗“孤独星”,到天外星域成就一段传说。
流火一生下来就与其他小孩不同,她的身体里有一团奇异的火焰。这团火焰不知比三昧真火强横了多少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有一次,路云天和一位年轻时结过仇的散修斗法,被对方的一件诡异法宝击中元府,逃回家时几乎快要功散人亡了,甚至连后事都匆匆交代了一番。就在他老泪纵横抱着孙女儿告别时,流火哭着哭着,从她的额头浮出了一团异光流彩的火焰,这团火焰像是有着自己的灵智一般,似不忍看到流火伤心,竟一下子飞进了路云天正在崩溃的元府,不多时又慢悠悠飞出来,隐没于流火的额头。路云天无可挽救的伤势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痊愈了,还因祸得福硬生生拔高了一阶修为,成了如今的“归神境后期”强者。
别人都以为他是凭借自身修为转危为安,他也是这样对外宣称的,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之所以能逃过这一劫,完全是孙女儿救了他一命,确切地说,是孙女儿体内的那团神奇火焰救了他。
后来的时日里,随着小流火一天天长大,她所表现出的奇特之处越来越多。比如无人可比的悟性:别的弟子需要好几年才能掌握的术法,她短短几天就能学会,有的时候甚至是顿悟。另外,路云天还渐渐发现,流火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能够“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连路云天这等强大的感应力也都远远不及。
所以,听到流火第二次说这座城里还有活人时,他便不再有丝毫怀疑。
“爷爷,就在这儿!他们在积雪下面。”流火指着一处废墟,看样子,未倒塌前这应该是一座被废弃的石庙。“他们被压在墙下了。”
这时,路云天终于感应到了一点儿生者的气息,不过那一点儿生气实在太微弱了,就像油灯熄灭后,短暂挣扎那么一两个呼吸的小火星。
他一挥袖,覆盖在倒塌的泥墙上的积雪就被袖风一下子吹走了,从泥墙下露出一截一动不动的小腿。裤管破破烂烂,都快破成碎布条了,那条腿早已被冻成了黑青色,脚上还黏结着一块血水冻结而成的冰坨子。
路云天将手掌贴在石墙上,微一用力,将石墙震得粉碎,又一甩袖将所有冰粒和尘土吹走。下面的两个人完整地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老乞丐和一个小男孩儿。原本老乞丐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塌下来的石墙,不让它压在小孩儿的身上,当石墙被震碎吹走以后,他也倒了下去,两眼浑浊,整个身体完全僵直了,躯干被压折,全身血液也流失了七七八八,眼见是没救了。
“救……救……”艰难地从双唇间硬挤出两个字,老乞丐合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最后的一丝生气也消散了。
倒是小男孩儿,虽然气息微弱,但身上并没有致命伤,最重的伤是冰寒造成的,凭借路云天的本事和栖云山宗的家底儿,他有信心能救活他,而且不会留下病根。
令路云天惊异的是,这个小男孩只有一条胳膊,倒不是说他的另一条胳膊断了,而是天生如此,他是个畸形儿,左臂纤细地像是一根麻杆儿,而且特别短小,不仔细看都不会认为那是一条胳膊。最怪异的是,这条又短又细的胳膊,居然和左胸连在一起,让人看了骇然,就像是在娘胎里的时候,他把手插进了自己的胸膛里,要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一样。
当然,这只是路云天看到小男孩儿的残臂后不由自主的联想,他断不会真的这般认为。否则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路云天摇了摇头,像是要晃走自己的胡思乱想。
“爷爷,他好可怜,我们救救他吧,好吗?”小流火见爷爷摇头,善良的心顿时揪了起来,拉扯着爷爷的手央求道。她怕爷爷像以往一样,只看一眼便转身离去,一味坚守修真界的规矩,而不愿理会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的死活。
路云天又看了老乞丐一眼,心生恻隐,还有一份敬重夹杂其中,他已隐隐猜到了老乞丐最后想对他说的话,那应该是:救救他!他是为了这个孩子求救,不是为他自己。而且,照常理说,他不应该活到现在,就算那堵墙没有压死他,他也早该被饿死或冻死了。他只是吊着一口气,想为孩子寻到一个获救的希望,才硬挺到前一刻的。他是不甘心死去,宁可痛苦地坚持,也不肯咽下最后那口气。
“唉!难得你有这份善良的执念!”路云天叹了一口气,“许是你的执着连上苍也被感动了,才会让老夫恰巧经过这里,还让流火发现了你们。老夫若不救这个孩子,怕是老天爷也会看不过去吧。”最后一句话,他像是对自己说的,想给自己一个救人的理由。
路云天将昏死过去的男孩抱起来,踏着青云飞上高天,只有九岁大的小流火居然也能够凌空飞行,紧紧跟在爷爷的身旁。
从路云天的袍袖中飞出一团青焰,在空中分列成密密麻麻的小火苗,落在新安城的各个角落。整座城顿时燃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