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煎熬中等待了二十分钟以后,唐桑的车子终于出现在进入车库的坡道上。大灯亮着,两道灯光如同利剑,撕碎了车库内的晦暗气氛。
我向车子扬手,隐约可见唐桑端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只要回来就好,总算放心了。”我自言自语。
唐桑的车子下了坡道后没有减速,而是笔直前行,没有任何刹车迹象,直接撞向了停在对面车位内的一辆黑色奔驰车,发出轰然巨响。
我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呼喝,只能在碰撞发生后才飞奔过去。
唐桑驾驶的车子安全气囊已经弹出,把她挤压在座位上。
我打开门,立刻闻见刺鼻的血腥气。不过,唐桑并非撞车受伤,而是胸口、腹部有着十几处贯通伤,每一个伤口都在汩汩地向外冒着血泡。
她已经气绝,但脸上却挂着淡淡的微笑。
我向坡道上望去,既无人,也无车,凶手不见踪影。
“唐桑,唐桑……”我叫了两声,再也无力发声,因为她受伤太重,大概当场就已经断气,用最后残存的意识勉强开车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等她,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
此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双手按着车门,眼中只有刺目的血色。
车库里有监控,不到三分钟,医院的保安就赶过来。他们从监控室出发时就已经报了警,警车很快就开到车库来,闪烁的警灯令得这空旷冷寂的车库也变得热闹起来。
警察并未从我嘴里问到什么,我只是说下来接人,至于唐桑曾经去过什么地方,我完全不知情。
警察调出了医院内部监控,监控画面显示,唐桑到达医院大门口时,身体、神态一切正常。进入车库前,有一段道路两侧全都是高楼,路灯也坏掉了两个,导致那段路的环境十分黑暗,无法从画面中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车子驶过那段路之后,突然左右扭摆,似乎已经失控,勉强进入车库坡道,遂发生了后来的撞车事件。
唐桑死了,而且是遭重创而惨死。杀死她的,自然是那黑暗道路上暴起的凶徒,但将她送上死路的却是我。
“杀人者使用了三棱军刀,伤口开放性撕裂,即使只有一个伤口也能致命,更何况是连续刺了十二刀,一刀比一刀更狠,更猛。我猜测凶手早就埋伏在车内,一直在等待机会杀人。杀人之后,从车窗里跃出去逃走,不留痕迹。我怀疑,那两处坏掉的路灯也是歹徒所为,这五十米的黑暗路段也是他精心选好的……”法医的见解合理而精准,令围观者频频点头。
我无法多说一个字,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两条被摔晕过去的黄花鱼。
张全中闻讯赶来,始终站在我身边,免得我支撑不住倒下去。后来,他向警察说明我的身体状况,先带我回病房。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得挺住。唐小姐遇害,警察会追查到底。现在你好好休息,把身体调养好,去做更有意义的事。”他说。
我在床上躺下,直挺挺的,面朝屋顶。
“夏兄弟,我会派医院里最好的护理团队来照顾你,你有任何要求,只要提出来,他们一定能满足。”张全中在我耳边说。
我吃力地摆手,示意他不要开口说话。
这时候,我多希望唐桑能再叫我一声“姐夫”,能开门进来,关切地提醒我喝汤吃药。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她倒在车里,身中十二军刺,刺刺贯穿身体,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谁杀了她?我要加倍偿还,刺对方二十四刀,给唐桑报仇。可惜啊可叹,唐桑死了,再也不会复生,再也不会给我机会回报她的关心。老天真是无眼,唐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她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忽然之间,泪水浮出眼眶,令我视线模糊。
我想为唐桑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如果她九泉下灵魂有知,就能明白我心里这份不舍了。
“夏兄弟,你躺一会儿,护理团队马上过来。”张全中交代完,匆匆开门出去。
我默默地流泪,恨自己没有善待唐桑,始终刻意跟她保持距离。那一定狠狠地伤了她的心,以至于到了后来她始终自觉地跟我保持距离。
她留在我脸颊上的那一吻似乎还在,轻轻的,甜甜的,代表了一个女孩子的处子真心。
在混乱、麻木、心痛、沮丧中度过了半晚,新来的护理人员帮我注射营养药、吸氧、吗啡推注,在病床前忙个不停。
哀莫大于心死,这一刻,我的心真的死了,比失去唐晚时更甚。
我欠唐桑太多,这一世已经无法偿还。
清醒过来之后,我打电话给陈定康。
“什么?我没见过任何人,现在也不在将军路,而是在另外一个隐蔽窝点里。我也想到了,经过盖家沟一战,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我,我得深度潜伏,才能躲过捕猎。我既没接到电话,也没看到一个女的,更别提接头的事了。小兄弟,你暂时别找我了,免得害我暴露行踪。下一次我主动找你,而且不打电话,直接去医院。挂电话吧,你那边的信号不安全,很可能被监听了。”他说。
我麻木地嗯了一声,他就挂断了电话。
“电话被监听,唐桑见到的根本不是陈定康,而是另外的某个人。同样,在归程中,对方设下埋伏,夺了唐桑的性命。我太大意,已经看到凶兆,却没及时向唐桑说明,才害得她送命。现在,我必须深刻反思,敌人到底隐藏在何处?是张全中和静官小舞主导了这次杀戮吗?还是医院里的其他人?唐桑偷听过张全中打电话,难道这就是她的死因?”我无法做出合理解释,每一个问题都有无数可能。
“给我注射镇静剂,我需要冷静,彻底的冷静。”我吩咐窗前那护士。
她请示了值班医生后,给我注射了杜冷丁。杜冷丁是高度镇痛剂,但却医治不了我的心痛。不过,当身体的痛感消失后,我总算能够真正地进入沉睡状态,让自己疲惫的身心得以休养。
黎明醒来,又是一个晨曦初现的清早。
给我打针的护士在沙发上坐着,单手托腮,半睡半醒。
我冷冷地环顾室内,没了唐桑,这里如同人间地狱一般,只带给我痛苦的回忆。
“先生,你醒了,感觉身体怎么样?是不是口渴得厉害?”那护士站起来,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捂着嘴打哈欠。
我舔舔嘴唇,觉得嘴里满是血腥味。
“先生,你先别动,必须得卧床休息,因为昨晚你在睡梦中吐了三次血,一次比一次多。今天必须由医生做诊断,才能决定下一步的医疗方案。”小护士一丝不苟地说。
我看看床前,果然有三处血迹,血点溅得到处都是。
护士按铃,两名医生拎着听诊器飞奔而来,一左一右,给我进行了十几项身体检查。
“没事了,三次吐血,等于是把满腔的激动情绪都抒发出来了。不过,你身体已经异常虚弱,最好是连续卧床休息,按医嘱服药,静养一个月,也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一个医生说。
我不搭理他,如果真的静养一个月,那就什么大事都耽误了。
在医生检查时,我就已经制定了计划,联系夜明珠,借助她的力量找到刺杀唐桑的凶手。
我已经无法相信张全中和静官小舞,因为我总觉得他们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极为陌生的东西。
盖家沟一役,夜明珠刺杀青魔手后消失,一定有她如此行事的道理。
我有种预感,陛下、青魔手一死,很多隐藏力量都会应声而动,以鲛人之主为目标,力求在十二海岛事件中分一杯羹。
这就是江湖,谁先倒下,谁就会成为其他人分食的美餐。要想不被人吃,就得先学会吃人。
起床之后,张全中、静官小舞联袂过来探望,说了很多安慰的话。
我无言以对,毕竟是自己走错了一步棋,才害得唐桑送命。
“夏先生,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无论什么时候离世,只要觉得死得值,就会死得其所,心无挂碍。唐小姐喜欢你,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于心不忍。这样,如果你不想面对,我可以代为处理后事,让唐小姐入土为安。”静官小舞说。
我点头致谢,把那些事托付给她。
“凶手有眉目吗?”张全中问。
我摇摇头,医院的监控质量很差,对找出凶手毫无帮助。
“我去找道上的黑客想想办法,杀人者一定会在不同地点的监控里留下清晰照片。拿到照片就能按图索骥,即便他躲进老鼠洞里,也要把他抠出来。”张全中说。
不管结果如何,此时他们诚意满满地说这些话,总是让我心里热乎乎的。
除了感谢,我已经说不出任何话。
“多考虑考虑,看看谁会对一个医院的护士不利。如果凶手针对的是你,大可以闯入病房行刺。唉,真不知道这种盲目的刺杀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张全中叹息着走出去。
我让护士拿来报纸,强迫自己一段一段看那些枯燥乏味的新闻,借以控制情绪,让自己的心恢复到古井无波的状态。要想发挥第六感,静心、定性是不可或缺的。
大概在上午九点钟,护士交班,一个长发细腰的护士进来,替换一夜没睡的护士。
等那护士走出去,长发护士便关了门,径直走到床前来,举手摘下了口罩。
我瞬间认出,她正是夜明珠。
“夏先生,我是来帮你的,不要紧张,也不要声张,我们可以认真讨论一下唐小姐的死因,然后由我出马,找到凶手,千刀万剐。”夜明珠说。
我预感到她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多谢,正有此意。”我微微点头。
夜明珠把椅子拖到床前,拿出铅笔和记录本,飞快地画了一张路线图。
“这是昨晚唐小姐的出行路线,基本是医院到将军路、将军路到荷花路,然后,又从荷花路原路返回,在医院的黑暗路段遭到刺杀。我会调取沿途录像,将一切可疑因素全都挑出来,一一列表比对。你知道吗夏先生,使用三棱军刺作为武器杀人的帮派极少,唯一的三两个,近年来也都被51地区收编,成了他们留在大陆的探马斥候。我猜,陛下、青魔手一夜间皆死,才引发了对方的报复。”夜明珠说。
青魔手是夜明珠杀的,陛下则是死于长清别墅那边的高手,这一切跟我和唐桑无关。再怎么算,也不该报复在唐桑身上。
“把那些帮派都找出来,一个一个排查,找不到凶手、凶器的话,全灭之。”我说。
我从来没有深恨一个人或者一些人,宁愿他们伤的是我,也不愿唐桑受连累。所以这一次,我不再求仁求义,也不再以德服人,只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为唐桑讨还一个公道。
“我知道了,以杀止杀。”夜明珠点点头。
“为什么要杀青魔手?”我问。
“为什么不能杀他?他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再活下去,只会成为其它势力的猎杀目标,给我增添无穷无尽的麻烦。况且,他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杀他等于是除暴安良、替天行道,对不对?你要知道,多面间谍最可恨,根本就是在到头上舔血。这样的人多活一天,就能多搞出很多事来。可惜的是,我没料到陛下也同时遭人暗算,弄得自己措手不及,后悔也没用了。”夜明珠回答。
青魔手当然该死,这一次夜明珠不杀他,我也绝对不放过他。
如此说来,夜明珠所做的,也正是我想做而没做的。
事到如今,双方捐弃前嫌,选择继续合作,才是明智的上上之策。
“你在医院里好好养病,很快我就能带给你好消息。”夜明珠很肯定地说。
我咬着牙点头:“如果方便,记得留活口给我,我得亲手结果凶手,给唐桑抵命。”
夜明珠重新戴上口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从口罩上沿盯着我,忽而长声叹息:“夏先生,那位唐小姐对你而言算什么?是红颜知己吗?还是……仅仅是朋友、亲戚、妹妹?如果其他人也在同样情况下丧命,你会不会也如此愤怒?”
我决然摇头:“不会。”
夜明珠追问:“为什么?”
我冷静地回答:“她帮我很多,这次也是为了帮我做事而死。我预见到了大凶兆,却没有做最充足的准备,才导致她送命。我欠她一条命,所以必须血债血偿,亲手宰了凶手,血祭唐桑。”
“你还是爱她的,我猜得对不对?如果她能活着听到你这样说,一定会开心的。”夜明珠敏锐地指出了我的潜意识。
我低头沉思,无法否认夜明珠的话。
唐桑年轻漂亮,善解人意,愿意为了我奉献一切。我应该爱她,或者应该告诉她我心里的真实想法,而不是刻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好了,我去查找凶手,你自己多保重。”夜明珠起身。
我及时地阻止她离去:“你也是51地区的人吗?如果你是,我希望大家有更深度的合作,比如找到镜室,或者是挖掘到鲛人之主的秘密。当然,如果你不是,那就当我没说。”
通过陈定康的窃听器,我听到了夜明珠与青魔手的对话。该次对话的内容足以说明,夜明珠与51地区有紧密联系。
夜明珠眨了眨眼睛,眼角浮出笑意,然后轻轻摇头:“夏先生,该知道的就知道,不该知道的就不应该知道。知道太多,没有任何好处。上一代江湖上的百晓生怎么样?最后不还是因为话太多、知道太多而死?我从未见过某个人能与51地区合作后还能全身而退的。那是一个大型黑洞,只会将人大口吞噬进去,不留一点痕迹。说实话吧,我对你也很有好感,所以才冒险前来,替你解决报仇的事。至于以后,不要做江湖人,也别做奇术师,还是好好做个普通人吧,至少那样能活得长久一些。”
我低声回应:“只有挖掘到鲛人之主脑子里的秘密,才能救我的朋友连城璧。只有找到镜室,才能救我的朋友唐晚。我这一生,宁愿自己体无完肤、生不如死,也必须保证朋友们的安全。”
现在,我既然选择信任夜明珠,就会在她面前卸下伪装,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即使粉身碎骨,也要保证连城璧、唐晚能够毫发未伤地重回这个美好世界。
“她们都是你的朋友?抑或是女朋友?我很钦佩你的这份决心,但这些事不是赌咒发誓就能解决的,必须一件一件身体力行去做,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好了好了,我们先解决唐桑遇刺这件事,才商谈其它,可以吗?”夜明珠皱起了眉,不停地摇头,似乎已经被我的问题搞得头疼不已。
“这次你帮我,下次我帮你。”我向她伸出右手。
“我并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早就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绝不麻烦别人。其实,一个精神强大的人最终总会变得身体强大,能够解决任何事。我希望你先做一个精神强大的人,从这张病床、这个病房、这家医院里走出去,洗清晦气,重回江湖。夏先生,我怀疑一切霉运都是这家医院带给你的,而把你留在医院里的人,恰恰就是要控制你、构陷你的敌人。譬如……譬如……哈哈哈哈……”
夜明珠不直接提张全中的名字,但实际已经点明指的是谁。
我刚刚开始怀疑张全中,这种后知后觉实在是来得太晚了。
“我会好好考虑你说的话。”我点点头。
夜明珠盯着我,久久不语,忽然又发出一声长叹,轻声低语:“真是怪极了,好像是我前生就欠你的,只要你说的话,我都愿意听,你想做的事,我都愿意去做。虽然明明知道大家就像鱼与飞鸟一样,最终水里云间两分张,不得任何善终,可我就是忍不住,必须要来见你。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病?是不是传说中的相思病?如果这种病可以得一生,我就宁愿天天为你害病,每一分每一秒都病着,永不痊愈。”
这种赤裸裸的表白让她羞红了脸,但她没有停下,而是一直把话说完,才飘飘然出门离去。
我心里已经被仇恨充斥,无法容纳夜明珠的感情。但是,我会记住她说的,情长情短,来日必定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