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个小护士进来,替唐桑注射了一管淡蓝色的镇静剂。
“小魏呢?回来了没有?”唐桑问。
小护士摇头:“她急急忙忙下楼,说是去化验室。”
唐桑还想再问,我马上截断她的话,吩咐小护士出去。
局面太乱,我们必须封锁消息,才能控制事态向崩溃演变。医院里的人生活沉闷,恨不得有些内幕消息八卦一番,所以小护士听到什么内容,半小时内就能传遍医院,并且被发到手机的朋友圈内,变得路人皆知。
镇静剂很有效,唐桑在长沙发上坐下,很快变成斜躺姿势。
“睡一觉,一觉醒来,所有烦恼的事就全都结束了。”我拖了把椅子坐在长沙发前。
“我不能睡……我得等小魏回来,看看究竟是谁来过这里……你不知道,花娘子对男人有致命吸引力,凡是见过她的,没有不为之所迷的。我担心,她在你身上下迷魂药,让你做出一些失格、失礼、失态的事来,最终不好收场……”唐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嘟囔着睡去,渐渐只剩低微的呼吸之声。
我继续看资料,在一份获得了上级签名批复的调查报告上,青魔手如是说:“济南一代名城,灵气十足,明清两代皇帝南下民间私访,都把济南作为离开京城的第一站。皇帝能够驻足下榻之处都必须经过御前术士的勘察,将本来就风水俱佳的城市调养得风生水起。我对照济南史上老地图探访,城中至少还有近百处风水宝地,湮没于棚户区、政府机关大院、破旧小区、老式商业区之内。粗略估算,能够用金钱购买的超过一半,另一半也可以采用‘腾笼换鸟’的办法,全都收归名下。我的初步设想,将所有宝地统一改造,第一步形成‘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势,第二步则是按照地形高下设置龙之飞、虎之踞、雀之翔、龟蛇之盘的‘活风水’,第三步则将风水、星宿、时间流转术、人口阶层居住地一一对应起来,形成天时、地利、人和、光照、水返、木活的六六大顺之相。济南北枕黄河东流水之水脉,南靠五岳之首泰山之山脉,形成东入海、西上山的气息流畅之势,向东俯瞰太平洋马里亚纳海沟深渊地狱,向西遥指珠穆朗玛峰高山天堂。指点中原,济南的地位无与伦比,是我们首选的立足之处……”
青魔手对于济南赞誉有加,在这份报告后面附加了一份手绘济南地图,南至泰山,北越黄河,东至淄博,西到聊城,形成了一个“大济南”之势。
他用红、蓝、黄、绿四种铅笔在地图上勾勒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势,护卫于城市的东、西、南、北四面,鳞爪清晰,动态十足。
我能理解他这份报告的重大意义,如果能补足济南地势风水上的缺憾,那么这座城就要在龙、虎、雀、龟、蛇的庇佑加持之下,经济腾飞,不可限量。
“这是青魔手眼中的美好济南,那么在中原奇术师眼中的济南呢?又在哪里?”我抚卷沉思,不禁对之前自己遇到、见到、接触到的奇术师大感失望。
几乎所有人在杀伐决断之时所考虑的都是自身利益,眼睛要么平视,要么盯着地面,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见识仰望天空或者远眺大海。
青魔手不过是51地区外派的一名间谍,该机构内部不知有几百几千个青魔手这种级别的高手,更有几百几千个智慧远远强于他的超级高手,共同驱动机构运转,掌控了地球上最强大的奇术力量。
美国之所以强大,并不仅仅在于有五角大楼、海豹突击队、游骑兵、三角洲特种部队、太平洋舰队、联合空军战斗部队、太空总署下辖机动队等肉眼可见、实质存在的战斗机构,更有51地区这种隐形机构,实力深不可测,其它国家永远都不可能与之相比。
这种状态下,即使爆发三战,美国也能稳稳地立于不败之地了。
该报告的批复共有十二次,只有一次是不知名的一位梅茨将军批示“同意”字样,其它十一次全都是美国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们做的详细批示,给予青魔手更大权力,命令他放手去做,不必有任何顾虑,强大的美利坚合众国会做他最坚实的后盾。
在批示中,我看到了公众熟悉的五角大楼首席财务大员的名字,他用“十五亿美金”这个数字给青魔手的报告背书,只要不高于十五亿,他随时愿意以绝对安全渠道向青魔手提供财力支持。
我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是看到脚下这个城市在51地区高手眼中具有巨大价值后的欣喜,另一方面则是对捍卫城市安全有着极大的担心。
“青魔手盛品华一定要死,唯有如此,才能斩断美国奇术师们的魔爪。”我默默地提醒自己。
中原处处都是风水宝地,否则远古时期的黄帝、炎帝也不会在此建功立业,而南蛮“战争之神”蚩尤也不会数十次北伐,妄图分裂中原,扎根于这土地肥沃、水草丰美之处。
我冲了杯咖啡,端在手上,慢慢踱步到窗前去。
“联络有生力量,安抚各方势力,减轻内讧,加强团结,同仇敌忾,一致对外。这是眼下必须做的,而要想达成这一点,必须提高自己的名声和地位,成为奇术界的泰山北斗,方能一呼百应,领袖群雄。”迎着凌晨四点的风,我为自己的未来画下了宏伟蓝图。
如果别的奇术师无意于改变这个世界,那么我一定要唤醒他们,让他们看到世界列强麾下的奇术师在干什么。如果不愿再次成为沉睡的雄狮,那就保持清醒,防患于未然。
咭的一声,有人在窗外低声轻笑。
我迅速缩身,闪避于墙角。
“为谁风露立中宵?”窗外那女子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我没有回应,迅速判断出,那是花娘子的声音。
被困树窝时,她说了太多话,以至于我对她的声音特点掌握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我要取得那些资料轻而易举。怎么?要我自己动手来拿,还是乖乖装起来递给我?”花娘子的声音持续传来,其所处的位置大概就在窗口外面的右上方,直线距离约五米。
“来拿吧。”我冷声回应。
“那你可得小心了,资料如此重要,凡是看过的人都有可能被杀人灭口。唉,好心好意要借重我魏王会的力量保你,你却顽固不化,根本不领情。没办法,没办法,只能由得你去了,看看有没有绝处逢生的造化。”花娘子冷笑着说。
“无论如何,谢谢你送来的那封信。”我说。
“只是一封很普通的警示信,但看起来我的好心是被你当成驴肝肺了,根本没太在意。也罢,你身边有蜀中唐门的高手,一叶障目,不见森林,哪里还能看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呢?那封信呢?你放在哪里了?”她问。
我不由自主地向门边的垃圾桶望去,那封信已经被唐桑扔在里面。
突然间,我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桌上的文件夹全都不见了。大概就在两分钟前,我起身去冲咖啡的时候,十二个文件夹都摊在桌上,而且每一个都翻到资料的新旧页面分界点上。
唐桑仍然在沉睡,镇静剂里带有催眠的成分,一针下去,她至少要睡三小时才会醒。
“我本将心向明月,怎奈明月照沟渠?夏先生,我们很有合作的基础,就像你跟秦王会、楚王会、燕王会合作那样,大家虽然分属于不同门派,但江湖这么大,哪一家、哪一个人能一手掌控?我认为,我们有很恰当的合作基础,只要认真谈,一定能有很美好的前景……”
花娘子的声音还在窗外响着,但我的注意力已不在那边,而是在头顶的空调出风口上。
这个病房里共有四个空调出风口,其余三个都是三尺长、半尺高,无法供一个成年人通过。只有书桌正上方的这个,同样是三尺长,但在出风口的下面又设置了换气口,总的高度接近两尺,一个瘦削的成年人很容易从那里进出。
我从书桌上的笔筒里摸起一支铅笔,仰面向上望着。
此刻时间是凌晨四点半钟,外面光线最暗,晨曦即将掩至,是世界暗与亮的分界点,也是一个人的精神从极困乏到极清醒的门槛。
“我真的很困了,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我累了,眼皮都抬不起来,浑身发酸,四肢百骸都没有力气,最好能躺下来,哪怕是躺在地毯上,一秒钟也不能耽误,躺下来闭上眼,就这么睡上三天三夜,等精神彻底恢复了再起来工作……再熬下去,我就要累死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一个人拼命向前跑,别人不跟从,也不是办法……好了,就这样,先躺下睡,一觉醒来,又是个艳阳天……”我的脑子里不断冒出这样的念头,顿时哈欠连天,用力捂嘴都捂不住。
我的确很累,从身到心,无力支撑,全凭一口气咬牙坚持。
视野之中,那空调出风口缓缓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只吊扇,呼呼作响,转成一个灰色的光圈。
我脚下一软,贴着书桌滑倒在地。
“不能睡,你和唐桑都睡,危险来了怎么办?”我脑海中也有另一个反对的声音虚弱地响着,但转瞬间就被汹涌的睡意淹没了。
我倒向地毯,闭上眼不到三秒钟,就进入了熟睡之中。
“幻术!花娘子最擅长的幻术!只要她出现的地方,就一定是幻象丛生,真相被完美掩盖住,那么我看到的、听到的一定都是幻术所致,醒来,快醒过来,快醒过来——”就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忽然想到了花娘子的“老树开花局”。
她最擅长无中生有,如果相信她说的哪怕是一个字,都有可能坠入高明的幻术之内。
“一个字都不信她,我不困,也不累,还能再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就像从前迷恋电脑网络游戏那样,在电脑前三天三夜不睡,头不晕,眼不花,照样精神抖擞,照样身手敏捷……夏天石,不要上了花娘子的当。一天之内,如果被她连骗两次,你就白活了……天魔解体大法,赶紧用天魔解体大法,快起来,快起来——”我的身体睡着了,但我的潜意识还拼命醒着,不让我的思想坠入黑梦的深渊。
在潜意识驱动下,我的舌尖移动到上下门牙之间,然后下颚缓缓向上,抵住舌尖底部,慢吞吞地上抬,直到舌尖表面与上牙床接触。
如果在清醒之时,这种“咬舌尖”的动作瞬间就能完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比八十老翁爬楼梯还困难。当然,如果头脑清醒,也就用不到“天魔解体大法”这种“自残之术”了。
正因为动作缓慢,痛觉也变得异常迟钝,等到感觉“好痛”之时,我口中已经鲜血横流,从昏昏沉沉中猝然猛醒,几乎不假思索,手中握着的铅笔就插入了站在书桌边那人的小腹。
唐桑在沙发上睡着了,此刻进入这房间的,只能是盗取文件夹的人。
我知道那不是幻觉,因为铅笔刺入身体时的阻滞感十分真实,而当我拔出铅笔准备第二次刺出时,对方身体里飙射出来的血箭也是温热的。
“天魔解体大法”改变了战局,对方没料到我会绝境反击,被铅笔刺中要害,大叫一声,仰面跌倒。
她是花娘子,惨叫之时,声音再也不可能添加伪饰,只能是她的原声。
我左手撑地,右手举着血淋淋的铅笔,第二次对准了花娘子的腹部。
“幻术毕竟只是幻术,假的只是假的,一个人不可能总是生活在幻术之中……同一种奇术,同一天里不要对同一个人实施两次,你说呢魏小姐?”我问。
我们两个都在流血,以至于房间里瞬间充斥着浓烈的血腥气,根本散发不迭。
花娘子就是顶替魏姓小护士伺候我吃饭的人,即使在剧痛之下,她仍然保持冷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一朵染血的牵牛花。
“你怎么能……以怨报德?我对你有一饭之恩,不感谢也就……罢了,反而下死手,天下哪有这样的人?我只不过是想借阅这些资料,而且你都看过一遍了……连孔乙己都说,借书不是偷书,没有错,只是借阅……夏先生,你好狠心,对一个女孩子也下得去手?想想吧,你是怎样温柔对待连城璧的,就算她躺在‘锦鲤吸血局’里,你看着她的时候,眼中含情脉脉,让观者落泪……现在,现在……为何厚彼而薄此,向我下重手?同为七王会里的人,我和连城璧所承受的,为何判若云泥?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你说一说……你说一说,为何同样的人不同对待?”陡然遭到重创之下花娘子居然面不改色,并且顾左右而言它。
“跟我说说红拂女弃徒的事——不要诡辩,不要企图第三次对我使用幻术,我的耐心真的所剩无几了!”我疲倦地说。
我无意跟魏王会、花娘子合作、为友、为敌、对抗,甚至可以说,我不想跟魏王会发生任何联系。现在,我只关心红拂女弃徒。
真正能够助我对抗鲛人、51地区青魔手的,大概只有红拂女弃徒。至于七王会,早已经被“秦王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梦想洗脑,没办法跳出名利的围城,那才是真正的“一叶障目、不见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