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会是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根深蒂固,风雨不惧,坚韧顽强。中原需要这样的大树,无论是江湖人还是社会人都需要一棵可以遮风避雨、倚靠帮扶的大树,你说呢夏先生?”花娘子说。
我默默地点头,也许树窝外的她看不见我的动作,但我对她的这段话是非常赞同的。
百姓需要平安,而一棵傲然屹立于天地之间的大树的确能成为百姓的庇护所。
“魏王会与其它帮会不同,它从不贪婪,从不以个人利益、江湖地位为追寻目标,而是持续深入地为百姓谋福利,尤其是西部人民。我们消灭了长期以来侵害百姓权益的地头蛇、流氓团伙,为无辜弱者讨还公道,只知默默耕耘,绝不企求回报。这样的一个民间组织,难道不值得天下有道之士加入吗?”花娘子又说。
她等不到我的回答,稍稍停顿,立刻问:“夏先生,我说的话是否有道理?”
我仰天长叹:“有道理,但道理道理,从哪条道上去解释都有理,关键是有没有做到你们说的?”
花娘子一笑:“当然是说到做到,否则何以在江湖上立足?魏王一直有一个伟大理想,那就是统一江湖,按照桃花源的结构模式重新打造一个属于这个年代的江湖。上一代江湖老了,那些所谓的江湖高手也都老了,是该确立江湖新秩序的时候了。”
我不禁苦笑,她这样说,无异于以暴制暴、以杀止杀,以一种新等级制度代替旧的等级制度,完全是换汤不换药的做法。
实际上,老子早就在《道德经》里提到过,只有“无为而治”才是最正确的解决之道。
只有人人“无为”,这个世界才会按照最自然的结构和规律发展下去,成长为桃花源的模样。
“你不信?”花娘子察觉到了我的苦笑。
“你叫我怎么相信?相信你说的,还是相信人性?抑或是相信江湖能够彻底平静如水?魏小姐,你对这个世界的黑暗程度、对江湖人的残酷程度还是了解不够,也许再过几年,你所谓的美好理想就会被现实蚕食一空,再也看不到了。我可以这么说,只要敢趟江湖浑水的,都是别有用心者,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掩盖不了内心的功利与丑陋。”我不再克制,而是直言相告。
魏王会将自己粉饰成“为天下谋福利”的大公无私者,实在是低估了济南人民、济南奇术界的智商。
“我说的都是真的。”花娘子的辩解苍白无力。
“既是真的,现在又何必挟持人质、谋夺资料?”我问。
“我有不得已的理由,那些资料牵扯到魏王会的切实利益。如果不拿回来,魏王会就有倾覆之危。”女孩子回答。
我无语,只是轻轻冷笑。
又过了一阵,花娘子若有所思地说:“夏先生,这‘老树开花局’让你想到了什么?”
牵牛花仍然开着,毫无疑义,这些全都是真花,并且是从老树枯根上绽放出来的。这种生与死、老与新、亡故与复活的强烈对比,让我想到了之前每一次遭遇的绝望困境。绝望之中,我从未放弃希望,才一次次大难不死。
“花朵让我想到美好的希望。”我如实回答。
“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的‘老树开花局’能够入地千里,探索到一些常人根本难以到达的幽暗之处,你又会怎样想?”花娘子又问。
我心头一动,电光石火间想到了另一件事,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想到了?”花娘子心思缜密,从我身体的微小变化里就能读懂我的思想。
“我想到了,你知道我想到了?你想到我想到的内容是什么了?”我问。
“对。”花娘子答了一个字,随即拖长了声音叹息,“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梦想虽好,过程却漫长,到底是多么坚信未来的人,才能等到最后的结局?或许,每一个爱情故事的最后,都只剩下‘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了吧?”
我想到的是深陷地底的唐晚,花娘子能想到我想的,则她也想到了唐晚,而她所知的情况都是由“老树开花局”探测到的。
“你——”我说了一个字,喉头忽然哽噎,竟不知如何继续下去。
唐晚是一根刺,就扎在我的心灵最脆弱处,不可碰触。即使只是将她的名字翻检出来审视,都会痛到不能呼吸。
“唐晚——你牵挂的那个人是她吧?来自蜀中唐门,胸怀天下霸图。你能信她说的,为什么就不信我说的?”花娘子问。
我忍住心痛,低声驳斥:“不要诋毁唐晚,她与所有江湖人物不同。”
花娘子冷笑:“不同?有什么不同?难道你相信她以前说的都是实话?告诉你吧,昔日李太白做《蜀道难》一诗,通篇写的虽然是山势、道路、景物、环境,但实际写的全是‘磨牙吮血’的人心。古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你必须面对事实,不要********,给唐晚戴上一个贤良淑女的高帽子。夏先生,你是聪明人,面对现实吧!”
我举手捂住耳朵,但花娘子说的话还是一句不漏地传进来。
唐晚已经随着镜室消失,对于我来说,宁愿保留以前的美好幻影,也绝不相信花娘子说的。
“够了——闭嘴!”我大喝一声。
“够了?你最好考虑清楚,是不是真的要我闭嘴。就在此时此刻,我能让你见到她,真实的她。给你五分钟时间,好好考虑考虑。”花娘子说。
我再次怔住,被花娘子刺中了软肋。
唐晚就是我的软肋,任何时候提到她,都让我不得不仓促间改变原则,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我当然渴望见到唐晚,无论在别人口中她是什么样的,她只是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你渴望见到她吗?”花娘子问。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我可以做到。”花娘子自问自答,“‘老树开花局’的神奇之处,永远超乎人的想象。”
忽然之间,我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忘记了唐晚的样子。
她的五官和笑容变得十分模糊,我的记忆里只剩她的声音。我们分开已经太久了,中间经过了那么多事,太多人和事走马灯一样在我面前转,把关于她的记忆深埋在下面。
如果不是唐桑的出现,如果不是花娘子用“老树开花局”困住我的当下,如果不是别人在我耳边反复重提,大概我不会突然想到唐晚。
哲人曾说,爱情总是如此,见多容易厌,见少容易变。
“不要再重提那些事了。”我说。
这答案应该是完全出乎花娘子的意料,她“啊”了一声,久久没有开口。
如果只是看到唐晚,却不能真正地解救她,只会徒劳地增加彼此的痛苦。那样的遥望,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真是个怪人,我本以为,只要提到唐晚,你就会跪下来求我呢。”花娘子说。
我淡然回答:“是啊,世上的确有很多人把爱情看得无比珍贵,胜过自己的性命。很惭愧,我不是这种人。”
唐晚失踪以后,我越来越认识到世界的多样性,认清了自己肩负的责任,把“小我”搁置,让“大我”展现出来。
我相信,任何一个有伟大理想的男人,都会这样做,而不是永远拘泥于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小格局。
“你越否定,我越想试试看,如果你见到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花娘子笑起来。
“何必强人所难?”我反问。
“人生无聊,不做一些有趣的事,何以遣无聊之生?”花娘子边笑边说。
她的话音刚落,我身边的树根便迅速蠕动起来,卷着我向前走。
我迅速辨别方向,发现树窝是逆时针旋转加顺时针自转,旋转直径为五米左右。
当我向上仰望时,看到晦暗的天空越来越远,这也就证明树窝正在下沉。
“如果见到唐晚,我该说些什么?”我沉下心来,不再纠结于见或不见,而是思考如何应对花娘子的把戏。
旋转、自转越来越快,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双臂撑在树根上,努力稳住身体,不让自己在飞旋中失去理智。
呼的一声,我感觉树窝散开,由于双层离心力的作用,我身不由己地向右前方旋转着飞出去,落在一个惨白色的光圈里。光圈的直径只有两米,向右不远,另有一个光圈正在同样飞速旋转。
我目不转睛看着那个光圈,知道唐晚一定会从那里出现。
大概等了三分钟,我感到自己眼睛发酸,刚刚抬手揉了揉左眼,那光圈一晃,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就出现了。
她背对我,直线距离约二十步,但我一眼就认出来,她是唐晚,千真万确。
我没有放声大叫,而是小心地向前探出右脚,脚尖碰触到光圈边缘。所幸,光圈是虚的,并非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我的右脚能够完全伸出去。
“唐晚,我来了!”我在心底默念。
当右脚完全出了光圈,想向下落的时候,却发现根本无处可落,光圈之外,全是虚空,我竟然身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神秘空间里。
我收回脚,大声呼喊“唐晚”的名字。
她始终没有回头,一直向斜前方望着,十分专注,但也十分阴郁。
我知道所谓的“见面”会是这种结果,无济于事,却又撕心裂肺。
唐晚瘦了,比起我印象中的那个她,腰肢至少缩减三分之一,早就没了那种独当一面、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
“我会救你出来。”我沉声发誓,“不达成使命,绝不罢手。放心吧。”
我心里当然伤悲,但这可能是花娘子最希望看到的。所以,我克制自己,绝不流泪,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
光圈亮了多久,我的眼光就在唐晚背上停留了多久。虽然无奈,但却没有失态。
忽然,唐晚的右手举起来,食指向前,其余四指弯曲,凌空书写。她面前没有黑板,也没有墙壁,食指过处,全是一个一个“夏天石”的名字。
“我在想她,她也在想我。”我在心底默默地说。
写了很久,唐晚累了,垂下了手臂。
情不自禁的,我也举起手,凌空写着她的名字。
这大概就是爱人之间最绝望的表达爱情的方式,不能相见,就握着对方的名字取暖。
光圈渐渐黯淡下去,四周一片昏暗,我渐渐看不清唐晚的影子。
再以后,我自己仍然被困于树窝之中,既不旋转,也不自转。
“你看到她了?”仍然是花娘子的声音。
“看到了。”我说。
这短暂的见面如同一把利刀,把我心上的伤口第二次剖开,血淋淋的,逼着我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
镜室永远坠入地底,带着唐晚和更多人沉沦下去,不知何时才有重归尘世的契机。
古人云,相见不相亲,争如不相见?
花娘子不是为了让我“见”而“见”,她的真实目的是以此来刺探我的弱点,从精神层面上彻底打败我。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我,但我只能以‘抱歉’二字回应,因为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哪里。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身处不同空间,任何物理理论都无法通用,想找回她,那已经不是我的能力所及的范围了。”花娘子悠悠地说。
“错了。”我淡淡地回应,“如果这就是我和她的人生结局,那我将坦然接受。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圣贤尚且如此,我一个小小的济南草民,安敢企求人生完美?魏小姐,多谢你的成全和提醒,让我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世界有多残酷。所以,我拒绝加入魏王会,就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世界负责。”
眼下,唐晚能够给我带来的全都是痛苦的回忆,唯有手挥利刃,斩断蛛网尘思,才能跳出花娘子的精神陷阱。
花开虽美,但如果一切都是由废墟之上爬出来,就只会让人觉得更加凄凉悲哀。
花娘子的“老树开花局”实际是一种心理上的障碍布局,利用一切办法,勾起被困者的心灵创伤,直至将其彻底打败。
“你竟然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看起来,唐家姐妹都看错了你。”花娘子换了一种惆怅的语气。
我心如止水,不再回应。
“如果你对唐晚如此,那么你对秦王会的大公主又是怎么看的?”她接着问。
我冷冷一笑,仍旧不答。
“大公主连城璧从未对任何年轻男人稍假辞色,甚至已经在公开场合放言,将为了秦王会一统江湖的大业终身不嫁。可是,她一见到你,所有誓言就都崩塌了,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然后连秦王会的发展方向都迅速调整,拿出大把时间陪同你奔波辗转。我们七王会的讯息都是即时互通的,所以一听到她失去意识假死的讯息,我就火速赶来。夏先生,你一个人已经害得两个江湖上最有前途的女孩子失去未来,难道不感到心中有愧吗?”花娘子的语气改变,所叙述的事实情节也随之改变,就像一个老练的舞台主持一样,用声音和台词引导观众的情绪,永远将舞台的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当然对连城璧有愧,但她目前处于“锦鲤吸血局”之中,比唐晚的处境略好,并且有复原机会。这件事的关键就在于我能不能顶住压力,穷追鲛人,找出解决办法。
“魏小姐,好意心领,别费心思了。”我说。
“大家都叫我花娘子,你突然称我‘魏小姐’,我还真的不是太适应呢。如果可以,请也称呼我‘花娘子’,那我们沟通起来就方便多了,呵呵呵呵……”花娘子笑起来。
我冷哼一声,并不纠正自己的称呼问题,径直说:“你拿走资料,只怕会引火烧身。”
花娘子大笑:“引火烧身?那有什么可怕的,倒不如说‘玩火自焚’,岂不更严重?夏先生,你应该能猜到,连城璧倒了,秦王会在这个城市里的苦心经营也就付之东流了。接下来,该是魏王会大显身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