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中送宗博士回来,轻轻敲了敲门框,才缓步进来。
“有何发现?”他问。
我摇摇头,合上卷宗,倦态无法掩饰。
“陈定康是个狂人,或许过去的大海盗、大枭雄都是狂人。唯其疯狂,才能横行天下。我有些懊悔,早知有今日之变,不如提前抽调一批人力去查十二藏宝之岛的线索。他死了,就算查到那些岛,只怕也取宝不易。”张全中坐下,目光炯炯,似在探索我的真实思想。
我长叹一声:“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
张全中笑着附和我:“是啊,如果有卖后悔药的,就算倾尽所有,我也买上一瓶,跟你分享。对了,我已经吩咐厨房,做最有营养的汤粥送来,给你补一补。另外,吃过晚饭就好好休息,千千万万不要离开大楼。车祸猛于虎也,如果今天你也在车上,我就真的懊悔到死了。”
他话里有话,但我故意装作听不出来。
“忘掉今天发生的事,最好连陈定康都忘掉,明日醒来,又是一个艳阳天。”张全中临去,给我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多久,唐桑把晚餐送进来,的确多了两份成分复杂多样的黑色米粥。
“一碗是八宝海贝粥,一碗是粳米八仙粥,都是专供国宾级大人物的特别餐。”唐桑解释。
我默默吃饭,暂不理会她关注的眼神。
吃完饭,唐桑收拾碗碟的时候,忍不住开口:“今天的事真的吓死我了,姐夫,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连你都死了,我在济南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我淡淡一笑:“我不会死,你姐姐也不会死。所以,我会好好照顾你,但却只能是以姐夫的身份,男女授受不亲,你听懂了吗?”
唐桑答应一声,默默地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不想伤害她,但也不怕伤害她。她正处于情窦初开的年纪,如果我们走得太近,只会害了她。
我关了门,继续研究卷宗。
正如宗博士所说,陈定康的来历十分复杂,转院之前带过来的部分资料残缺不全,仅仅能证实他身份的一小部分。
据我猜测,宗博士之所以长期把陈定康留在医院,就是因为判定其身上大有价值。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身为高级医院的博士,手里的事务一定多得数不过来,如果没有特殊目的,根本不必为了一个陈定康大费周章。
在卷宗的前半部分,事无巨细地记录着给陈定康做身体检查的各种数据。由于翻阅次数太多,那些纸张都已经起毛卷边,很多表格上有着各种笔迹的批注,一页之内,最多竟然有六十条批注,比原先的数字更多。
从那些文字中分析,起初宗博士也想倾注一部分人力、物力、财力去印证这些资料,但是,所有线索都指向海上,而海岸线都被国家控制,要想出海搜索,必须得再三申报,所需资料多达百份。而且,当他竭尽全力地五次派出搜索小队之后,根本一无所得,只是浪费掉了接近四百万科研经费。
于是,宗博士只能暂时作罢。
至于陈定康反复提到的十二座藏宝荒岛,宗博士也曾去卫星部门找到内部人员求证,并打印了一千六百多份卫星扫描图。结果亦是令人大失所望,因为东海诸岛中,并没有十二座与十二生肖的模样相匹配的小岛。
从此时起,宗博士失去了耐性,只命人记录陈定康的言行,却不再费力求证。
在其中一份总结陈词中,有一段文字被黑笔划为重点:“陈说,海外有宝藏、鲛人有反攻陆地之心云云,皆为虚幻之词,可听之记之,但绝对不可相信。告诫所有参与此事的医生、护士、药剂师、护工、司机,且不可相信陈之诡辩之词,亦不可听他支派去做任何有损医院利益之事。如果有谁误听误信,责任自负。”
这一定是宗博士失望之后痛定思痛的总结,自此之后,收心如初,去做更重要的研究工作,彻底把陈定康抛开。
看到这一节,我不禁停下来沉思。
如果我是宗博士,在几次印证失败后,会不会停止探索?
恰恰相反,我会先到广州医院搜集资料,一直追溯到陈定康发疯前的源头,将他的生平查得清清楚楚。
只有确定了陈定康的身份,才能谈论他说的话,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而已。
在卷宗中部,我看到了关于张全中的记录:“今日,张全中先生在领导陪同下探访陈,并叮嘱各部门要善待陈。领导随即下文批示,把陈的照顾规格提升至最高,并有自由出入医院内外之特权。张全中先生是全球富豪,名下财富超过福布斯排行榜上的榜首人物,将对医院进行超过十亿美金的投资。故此,他的话一言九鼎,从今日起对陈的记录有专人负责,提高重视,切记。”
实际上,近几年张全中始终以“老胡”和自己的双重身份活动,已经在济南城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就像他亲口所说,已经布局了“十条街”。
从这条记录看,他到医院来,目标直指陈定康。
换而言之,他的目标亦是陈定康说的那些胡言乱语。
如果他也相信陈定康,那宗博士岂不是费尽心力之后,反而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那么,今日车祸之后,张全中会不会感到白费了心机?
接下来,卷宗中出现了清晰的扫描图片,内容正是两颗银球里藏着的武者内容。
从标注上看,第一颗银球被称为“人臣之术”,第二颗银球被称为“帝王之术”,很明显是人生的两大不同追求。
我对“人臣之术”不感兴趣,就像我对木人桩、梨形球、弹簧锤这种形式死板的武功不感兴趣一样。我需要的是高效快速的“一招毙敌”,只要能达到“毙敌”目的,就不再多花一丝力气。
由此,我也想到陈定康提到的截拳道大师李小龙,其创立的截拳道正是我所追求的境界,以一拳、一脚打倒敌人,不落空,不拖延,不留情,不恐惧,那才是武学的高明境界。
当我埋头于卷宗时,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凌晨两点钟。
突然,手边的电话铃声大作,竟然有人这么晚了还给我打电话。
我拿起电话,按下接听键。
“是谁?”我沉声问。
那号码很陌生,但彼端响起的声音却很熟悉:“小夏,是我。”
如果放在从前,当我听到一个已经死于惨烈车祸的人给我打电话的话,差不多就会失手把电话扔出去。
历经劫难后,我已经对诡异事件司空见惯,不至于惊慌失措。
“陈先生,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搞出那么大的车祸来,自己却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了。”我淡定地说。
“我没办法,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脱身。小夏,我考虑过多次,只有你才能帮我完成击杀鲛人之主的大业。现在,我就在饮虎池街等你,要不要来?”陈定康并不详细解释,而是邀请我再次夜探饮虎池街。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去,一边思考,一边俯瞰全城夜景。
“很多人以为我是疯子,呵呵,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我是曾经统领七海大盗之人,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敢揭竿而起对抗鲛人之主吗?那岂不是捏着鸡蛋碰石头?小夏,这是一举成名、流芳百世的好机会,我欣赏你,这么好的机会只留给你一个人。你不来,就等于是浪费我的好心了……”陈定康好整以暇地说。
如果没有看过卷宗,我或许顷刻间就相信他的话了,但是他把宗博士骗得好惨,焉知不会骗我?
“再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知道吗?我正在看宗博士送过来的你的卷宗——很精彩,也很复杂,但其中充满了赤裸裸的谎言,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你。陈先生,你想让我帮你,再多给我几个理由吧。”我说。
陈定康大笑起来,声音震耳,迫得我把电话远离耳朵。
“哈哈,老宗是个伪君子,他做的记录你也相信?他总是指摘我骗他,骂我给了他假线索,可他根本没有动脑子想想,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前埋下的宝藏、留下的线人、存下的外币能永远一动不动吗?人是活的,这世界也是活的,如果他不动脑子,完全按照我说的去做,岂不是楚人渡江、刻舟求剑?小夏,如果我给你线索,你是不是先采用一些科学手段求证之后再做行动?老宗就不是这样,他最早把我的话当成圣旨一样,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根本没有自己的主见。哈哈哈哈,这样的人还想学别人去当航海家、海盗、探险家、寻宝者,岂不是吃饱了撑的?小夏,那卷宗是记给无聊的人消磨时间用的,你看都不用看,还是赶紧到饮虎池街来,我跟你一起跟踪几个有趣的人,看能不能找到大线索……”
我在跟陈定康谈话,但耳朵也机警地捕捉到了外面走廊里的动静。
“好,陈先生,我这就过来。”我先按了手机的静默键,然后才说了这几句话。陈定康不会听到,这些话本来就是说给外面的偷听者听的。
我无声地走到门边,握住把手,突然开门,与门外猫腰蹲着的人对视。
没想到,外面偷听的竟然是宗博士。
“我……我从这里经过,听到你还没睡,想敲门聊聊,又怕打扰你……结果,真是尴尬,你就开门了。”宗博士努力地自圆其说。
“没事,我不怕打扰,反正又睡不着。正好,有位老朋友打电话来,你也很熟悉,不如跟他聊几句?”我问。
宗博士站起身,一边接我手中的电话,一边毫不在意地问:“是谁呀?”
蓦地,陈定康在电话里高声哭嚎起来,并且连连叫着宗博士的名字:“宗庆儒,宗庆儒,老宗,老宗,宗博士,你害得我好惨啊——”
宗博士脸色骤变,手一松,电话落地。
“是……是……是陈……陈定康……”他的身子摇晃了几下,缓缓倒地,瞬间失去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