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一定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不想解释。比起真正的人生困惑来,刚刚这小小的插曲又算得了什么呢?”张全中喃喃自问。
“对不起,都怪我。”连城璧鞠躬道歉。
“跟你有关吗?”张全中问。
“跟我无关吗?”连城璧反问。
我始终没有说话,因为我想的跟张全中相同,这些怪事根本无需解释。
“你还有余力解决问题吗?”我在两人沉默三分钟后才开口。
张全中点头:“能。”
“救活静官小舞,让她好好活下去——能吗?”我又问。
张全中皱着眉想了想,才点一点头:“嗯,我想可以,即使力不能及,至少也能救一个人活下去。当然,如果两个只能活一个,我一定会选择让她活下去。”
我不禁皱眉,如果张全中一味地以“活着、死去”这样的标准来处置两个人的爱情,那么他失去静官小舞或者拥有静官小舞也是没有意义的。所谓爱情,就是长相厮守,朝夕相对,彼此关照,心心相印。这样的爱情,虽庸俗却甜蜜,或许才是一个女人最需要的。
连城璧已经说出来:“张先生,如果你曾经以屈居于蝉蜕的状态陪伴她,这绝对不叫爱情,而是两个人一起受罪。那样,她活着还不如死了,至少可以早入轮回,转世成为真正幸福的女人。”
在静官小舞的老屋之内看见蝉蜕时,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但却没有表达出来。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张全中淡然回应。
“我是女人,静官小舞是女人,只有女人才能理解女人,不是吗?”连城璧追问。
如果一切问题都归结于庄子、惠子的“濠梁之辩”,那就变成了永远没有结局的死循环辩论,白白浪费时间。
“让她醒过来吧!如果需要我们做什么,尽管吩咐。”我转移话题,终结了两人的争辩。
“再给我一点时间。”张全中说。
他转身走向北屋,把我和连城璧留在院中。
“他永远都出乎我们预料,在这里,也许我们更需要学习。”我说。
连城璧刚刚有些失态,现在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们在屋檐下的竹椅上落座,静静地欣赏院中生机勃勃的断肠草。
如果俗人无知,闯进来去拔那些草,只怕转眼间就要一命呜呼了。
“天石,我累了。”连城璧忽然说。
“就要结束了。”我也倦了,但还能坚持,直到看到静官小舞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结束就是开始,开始就是结束。”连城璧抬起左手,向东面指着。
这里距离鞭指巷不远,只隔着护城河与不多的几排房屋。上一役以地底大爆炸、天地坛街幻象结束,而这一役则要以单氏一族完败、张全中救活静官小舞为结局。
江湖就像波诡云谲、动荡起伏的大海,无风三尺浪,永远无宁时。所以,有人的地方即有江湖,有江湖地方必有战斗,战斗永远不会结束,唯一的真正的结束就是人类的集体灭亡。
“还有很多人在刺探你的消息,不过却被我蒙在鼓里了。”连城璧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微笑起来。
“其实只有很少的人真正关心我,大部分人都是因为利益才不得不拉拢我。真是惭愧,我长了这么大,最终还是沦为了别人棋盘上的一子。”我说。
“就算是棋子,也是最重要的那一颗。”连城璧柔声说。
我们静静坐着,北屋内也一片沉寂。渐渐的,院外的市声越来越响,那些甘心为了张全中拼命的死士们大概又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如一只只沙漠毒蝎般悄然蛰伏,等待下一次的为主效命。
“济南到底是什么人的济南?”我不禁迷惑起来。
表面看,这个城属于勤劳率真、耿直善良的老济南百姓,他们安居乐业,幸福生活,用每家每户每个人脸上的笑容来妆点城市,就连每一家的户口簿上,都清清楚楚写着“济南市民”的字样。到了外地,他们会自豪地告诉大家自己是济南人,是济南城的主人。
实际上,在阳光之外、暗影之内,还有无数有能力的人屈居于寻常巷陌之内,用看不见的力量影响着城市的发展变化。他们极少浮出水面,一旦出现,就是生死决战。
济南城属于他们吗?我不知道。
或许,我也应该问问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在这个城市里。
“昨晚我做了个梦,一个美梦。”连城璧梦呓一般说。
“什么梦?”我问。
连城璧羞涩起来,双手捂着脸:“我们在五龙潭底,你紧紧抱着我。从来没有一个人跟我那样亲近,我能感觉到你嘴里呼出来的热气,然后我就飞起来,在天上看着你,而你仍然抱着我。那一刻,我幸福极了,就像小时候看童话故事,故事的结尾,王子和公主手挽手走进城堡,过上了幸福无比的日子。那是我最大的希冀,没想到会在梦里提前实现了。”
门外忽然又有车响,我下意识地向大门口看。听动静,有一辆性能极好的车子已经在门外缓缓停下,随即是车门开闭的“嘭嘭”声。
“有人来了。”连城璧站起来,“此时来的访客,只怕来者不善。”
她刚说完,大门上的铁环便被扣响,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我去看看。”我也起身。
“要不要通知——”连城璧向北屋内一指。
我摇摇头:“不必了。”
张全中进入北屋后一直没有动静,他不主动出来,想必是另有隐情。
我走到大门口,隔着门扇问:“是谁?”
门外有人回答:“富士山来的,刚刚接到张先生电话,从山东大厦火速赶来。”
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脚下的皮鞋油光可鉴。
跟我对话的是站在最前面的人,表情严肃,一双细目湛湛有光。
“阁下是?”他看见我,有些疑惑。
三个人的身后停着一辆白色丰田越野车,司机坐在车内,车子并未熄火。
“我是张先生的朋友。”我回答。
那人深鞠一躬:“幸会,我姓静官,请禀报张先生,静官家三护法到了。”
他虽然用流畅的汉语跟我说话,但举止做派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当他提到“静官”二字时,我立刻想到了静官小舞。
“夏先生,张先生说,请客人进来说话。”连城璧在院中叫。
我后撤一步,缓缓侧身,请三个人进来,然后关门。
三名日本人很急,一进院子,脚下不停,直奔北屋。
连城璧一闪,挡在北屋门口,朗声说:“三位请留步,张先生马上出来见客。”
我跟在三人后面,立刻听到拖后的两人同时低声咒骂:“八格牙路!”
领头的日本人点头:“是,谨遵张先生吩咐,我们在这里等。”
看样子,三个人对张全中又怕又恨,满腹牢骚不敢宣泄,只能背地里暗骂。
张全中并没有立刻出来,过了五分钟才露面。
“张先生,公主她——”领头的人急步向前。
张全中挥手:“不要慌,没事。”
我向张全中拱手:“张先生,要不我和连小姐先出去回避吧?需要我们帮忙的时候,只要招呼一声,我们随时进来。”
张全中摇头:“不不,夏先生,你们是我的贵宾,任何时候都无需回避。只不过,这件事解释起来太长,我们弄不好今晚要秉烛夜游,才能说明白。”
我微笑回应:“人生苦短,秉烛夜游,正是朋友之间的乐事。我随时等候张先生的教诲,先多谢了。”
三个日本人已经等得不耐烦,迎着张全中向前走:“我们先进去看公主,她没事,我们再谈。”
张全中居然没有阻拦,任由三人闯入北屋。
连城璧振臂就要发作,被我用眼神制止。
这是在张宅,既然主人张全中都没发作,我们还是暂时作壁上观为好。
“我叫他们来,是拜托他们来帮我解决大问题。”张全中说。
我知道这件事的关联一定非常复杂,所以没有冒然发问,只是望着张全中。
“我有很多帮手,二位也是我的帮手,但眼下这件事,只有富士山静官家族的人,才能帮得上。夏先生,刚刚还是要感谢你,如果你没有杀到五龙潭墙外去破坏风水毒相的阵胆,我的小院就不复存在了。”张全中颓然说。
“怪我!”连城璧大方承认。
张全中摇头:“不,连小姐,所有事物变化的契机都起源于命运的拨弄,你不碰断肠草,则一定有人去碰,恐怕将酿成更可怕的后果。我真的老了,即使连续使出鹤顶红与孔雀胆两种大毒,都无法稳住大局,以至于造成了‘风水倒灌、烈火焚城’的大混乱。济南城内的奇人奇事太多,多于全球任何一个大型城市……”
我同意张全中的看法,连城璧误触断肠草,才将“风水毒相”的攻势引发出来,等于是让我们看透了进攻方的实力,可以预判高下,采取针对性的防御措施。
这种变化,与军事上的“火力侦察”有着异曲同工的作用。
“张先生,虽然有些冒昧,但我真的很希望你能把全部事实都和盘托出,别老是把我们蒙在鼓里。要我们帮忙的话,总得把实话讲出来啊?”我苦笑着说。
我真的很像帮助静官小舞,即使她不能复生,我也愿意把她殓葬,从此天高水阔,与世无争。
“只要富士山的人来了,我就能掌控一切。”张全中恢复了拒人千于千里之外的淡然神态。
的确,刚刚三个日本人敲门入院之后,张全中对我和连城璧态度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喜张先生了。”我说。
他精于空间、时机,人员上的计算,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我和连城璧乐得后退,任由他扭转乾坤、颠倒死生就是了。
“张先生,请进来说话!”带队的日本人在屋里叫。
张全中撇下我和连城璧,立刻回屋里去。
“他的意思是,能让静官小舞复活?”连城璧问。
我点点头,但连城璧半信半疑:“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用物理科学无法解释。我试探过十几次,静官小舞的的确确是死了,没有呼吸,脉搏不跳,心脏不动,体温为零……如果这种情况下都能救活,那人类对于生死的判定概念就要被彻底打破了。”
世界上的任何事都存在“会者不难、难者不会”的定理,就拿眼下的事来说,连城璧不知道怎样去颠倒死生,所以认为“不可能”。反之,张全中很有把握“逆转死生”,他才会很笃定地自信能掌控一切。
至于我,夹在两人之间,情况有些尴尬。不过,我相信张全中,相信他有通天彻地之能,别人看来天大的难事,他一定能信手拈来,见招破招,直到天下太平。
“等着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