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踌躇再三,混乱的思绪才慢慢散去。
“回去,看看能不能从‘九宫死符’的困境中将张全中解救出来。众人拾柴火焰高,战争中活下来的奇术师越多,破解人类厄运的可能性就越大。”我默默地告诉自己。
站在百花堤上,我的心情也变成了动荡不安的湖水,对不可知的未来充满了忐忑。
我弯下腰,拖起千手佛的尸体,扔到百花堤东面的荷塘里。
侵略者的尸体最好的用途就是沤作花肥,让大明湖的荷花开得更艳。
我沿着百花堤向北去,刚刚下堤,背后就有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跑步过来。
他们对我并不在意,而是快速向北,越过我之后奔向铁公祠。
“敌人增兵?鸿门宴有变?”我吃了一惊,立刻加快脚步,尾随鬼子兵,速回静官小舞的别院。
静官小舞仍端坐在桌边喝茶,气定神闲,波澜不惊。
“我猜,事情一定很顺利吧?”她说。
“千手佛已死。”我只答了五个字。
她斜执着茶壶,替我斟了一碗茶,指着旁边的座位:“请坐,稍安,勿躁。”
我坐下,听见铁公祠方向传来士兵脚下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嗵嗵声,越响越急,越响越密。可以想见,日寇正在调兵遣将,将铁公祠团团围住。
“事情紧急,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转圜之策?”我问。
静官小舞淡定地拂袖:“九宫死符罩定的人救得救不得都是小事,为小事着急,徒劳无益。喝茶吧,这茶已经在枣木柴上滚了三道,恰到好处,此时不喝,就可惜了。”
我按下心中的焦躁,双手捧着白瓷茶碗,浅啜冒着腾腾热气的绿茶。
她的话说得对,张全中等人被九宫死符罩定,死是必然,生是偶然。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会因某个人的好恶急躁而改变。
与其急躁盲动,不如冷漠置之。
与其不舍其命,不如考虑一下用敌人的命加倍偿还。
“你很不俗,三口茶的工夫,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整个济南城里,想找你这样一个明白人,还真的找不出来呢!”静官小舞淡淡地笑起来。
我摇头轻叹:“不是我有大智慧,而是形势太复杂,敌人逼得太紧,很难找到腾挪辗转的空间。你如此淡定,必然是洞若观火,在危机尽头找到了突破口。”
在我的人生准则里,死,绝对不是上册,而是下下策。生命只有一次,如果不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创造最大的价值,就等于是白活了。所以,一个具有智慧头脑的奇术师一定慎言这个“死”字,必须全力以赴着眼于“活下去”这一目标。
虽然“九宫死符”的凶兆已经出现于大明湖,但我仍然奢望能在有限的生机之下,拯救更多的奇术师性命。
“敌人来得越多,聚集越紧密,就给了我最大的下手之机。”静官小舞说。
“大火拼?”我的双手不自禁地一颤,茶碗险些落地。
如果以“火拼”来应对今天的事,则静官小舞的计策未免就太笨拙了。
“是,大火拼。前几日观察,春来干旱,多晴少雨,大明湖的水位都跌了不少。这一次,相信战斗双方的死伤者血染明湖,能让水位重新升上来。至于亡者尸体,则又可以将湖鱼喂得分外肥硕。”静官小舞点头回答。
坐在我眼前的是执壶斟茶的曼妙女子,若是生在和平年代,她一定能够成为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抑或是穿梭于高级写字楼里的优雅白领。可是,此刻她笑谈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之事,淡定镇静,仿佛说的只是去厨房里剥一颗洋葱、择一把芫荽、搅一个鸡蛋,然后开火烧锅,做一碗醒酒汤。
战争改变一切,再好的女人都顾不得贤妻良母的形象,转而提刀上阵,为活下去而血战。
“只恐力有不逮。”我皱着眉说。
静官小舞没有解释,只是轻轻弹了弹指甲,指甲尖发出“嗒嗒”两声轻响。
“你算算看,到底需要多少人,才能达到战斗力平衡?”她问。
我回想抵达东、北、西三面敌营时看到的情况,再加百花堤上经过的那队鬼子兵,粗略核算,给出了“一百五十”的数字。也就是说,围困铁公祠的至少有一百五十名鬼子兵。
“再加五十,是汉奸走狗组成的两个小队。”静官小舞举起了右掌。
“二百名全副武装的敌人很难对付,就算你调集骁勇善战的搏击高手参战,至少也需要一百人吧?”我越算越是心寒。
“的确是需要一百人,值得庆幸的是,我已经调齐了这一百刀斧手。敌人有车有马、有枪有炮,而我的人却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能贴身肉搏。一旦战线拉长,我的人就变成了大街上的活靶子,别说近身杀人,一露头就被射杀了。我不得不承认,敌人的射击太精准了,一百步之内,不死即伤。其实,整个计划里,我一直都在给敌人创造一个巨大的标靶,使他们的攻击目标越来越明确,就是铁公祠。为了让这标靶变得更有吸引力,张先生才将城内顶尖奇术师请来。铁公祠是个巨大的死亡陷阱,要想构陷敌人,那就必须先将自己置于死地——古之兵法家言,置之死地而后生,方能求生。在这一役中,我和张先生都没想活着出城,所以陷阱就越来越逼真,容不得敌人不上当。”静官小舞面不改色地和盘托出了全部计划。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又是一个八门皆死之阵?”
极少有智者设计“同归于尽”的圈套,毕竟求生惧死是人类的天性。即使是在九死一生的低概率战斗中,弱者一方仍然会不自觉地留下退路。
“是啊,既然已经看不到生路,不如把所有可能出现的生路提前堵死,让所有人都趁早死了这条心。铁公祠一战,岂止是八门皆死?我要的是一个太极、两仪、四象、五行、八卦、六十四变、七十二行皆死之阵。敌人想消灭全济南城奇术师,而我则想消灭日军全部,自上及下,一个不留。”她说。
“这是一场豪赌,赌输了,几百人的命就都砸进去了。”我慨叹。
“当今中原,就算不赌,几百几千几万几十万的人命岂不也都没了?至少,当下之济南,我们还有豪赌的本钱。此时不赌,更待何时?”静官小舞扬眉回答。
“我糊涂了。”我苦笑,“张先生要我带你走,而你却安排下这种决死之局,到时候……唉,想走,都未必走得了了。”
“不下完这一局棋,就算走了,也不甘心。”静官小舞说。
“那么,一百刀斧手何在?”我问了最关键的问题。
那是一个秘密,如果此刻泄露出去,半小时之内,刀斧手们就将倒在敌人乱枪扫射之下。
我之所以提这个问题,就是在试探静官小舞对我的信任。
静官小舞摇头:“抱歉,连我也不知道。此事十分敏感,故此我与这一百刀斧手单线联络,安排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出现在规定的位置,斩杀规定的目标后自行离去。战斗在哪里开始,他们就出现在哪里。”
我虽然没有获得答案,却长长地松了口气。
若想保守秘密,最高明的处理方式就是连自己人都不知道真相。
“等吧。”她说。
“是啊,等吧,等吧。”我也说。
我并没有提到“亚洲命盘”的话题,那是后话,必须等鸿门宴的余波完全消停了,才能慢慢理会。
夕阳斜挂到大明湖畔最高的那棵树树尖上,静官小舞突然起身,右手食指轻叩着茶壶的椭圆小盖。
她没抬头,但眼角余光却向铁公祠那边斜瞟着。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溜烟传来,那报事的丫鬟再次出现。
“小姐,大事不好,敌人的奇术师到了,但人数是您预计的五倍——”她停下来猛喘了几口气,才惊魂未定地继续说下去,“张先生等人大势已去,被敌人团团围住。他三次发出绿林穿云箭报警,都被敌人凌空截住。我在二号暗堡内观察到这一切,立刻回来禀报……”
静官小舞的脸色始终平静,等那丫鬟禀报完了,将一碗茶放到桌角,低声说:“辛苦了,喝茶。”
丫鬟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这么说,铁公祠内已经人满为患了?”静官小舞问。
丫鬟用力点头:“嗯,是,人挤得满满的。小姐,快想个办法救张先生吧,耽搁久了,怕是要出大事。”
静官小舞摇头:“出大事?现在,就是想要出大事,越大越好,把占领军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才好。”
张全中是鱼饵,占领军是鱼。要想把这么多鱼一网打尽,就要制造出足够大、足够好的鱼饵来。
“夏先生,你怎么看?”静官小舞问。
“可以收网了。”我说。
既然日本奇术师和围剿部队都到了,此刻引发大爆炸,最恰当不过。
“收网容易,我还等一个人。确切讲,是两个人。等这两个人都到了,我才可以收网。”静官小舞说。
“两个人?谁?”我问。
静官小舞没有回答,而是用小指沾着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十世之敌”这四个字。
我知道这四个字代表的意义,但是很明显,那布下“龙头铡、八门皆死”之阵的人已经死了,等也等不来。能够与他成为“十世之敌”的人也神龙见首不见尾,刺杀土老二之后,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既然如此,今日“十世之敌”所代表的双方谁都不会重回此地。再等下去,不过是徒劳地浪费时间。
丫鬟不知道那四个字的意思,急速地眨着眼睛,满怀困惑地望着静官小舞。
“还是要等一等的,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静官小舞说。
“小姐,会死人的!我亲眼看见占领军沿着湖北岸制高点架起了机关枪工事,装甲车、骑兵、狼犬也都严阵以待……如果不赶紧想想办法,我们……我们这一次就……就全完了……”丫鬟急得哭出来。
她还年轻,生命如同山野上的小花苞,此刻死了,未免令人唏嘘。
“你怕了吗?”静官小舞问。
丫鬟拼命摇头:“我不怕,我不怕,小姐,我是为您和张先生担心。你们都是好人,都是大好人,也是有本事的人,这时候想逃命的话,谁都拦不住你们。可是,我就不明白了,您两位为什么不提前逃走,反而要留在这里跟敌人硬抗?我爷爷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都是读书人,肯定比爷爷更懂道理。小姐,赶紧走吧,这一仗赢不了的,中国人打不过他们,快逃吧……”
这朴实无华的小姑娘语出至诚,的确是全心全意地为静官小舞考虑。这份深情,令我感动。
“逃?泱泱大国,都容不下一张小小书桌了,要往哪里逃才得安生?”静官小舞自问。
“逃到海外去呀!好多济南人逃到南洋去了,在那里开矿、种田、做生意,日子好得不得了。小姐,以您和张先生的才干,一定能过得很好。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小丫鬟回答。
日寇铁蹄南下,南洋岌岌可危。假以时日,那些梦想着逃离日寇魔爪的迁徙者们将再次陷入水火倒悬之中。
逃,不是办法,这已经被历史反复证明了的。要想活下去,就要拿起武器战斗。
“喝了茶,就下去休息吧,不要多说话。”静官小舞挥了挥手。
小丫鬟叹了口气,乖乖向屋里走去。
静官小舞抬头远眺夕阳,双手的拇指都掐在中指的指根处。
那种掐算之术是中原奇术师最常用的,流派不同,方法也千差万别。
张全中被困,鸿门宴全盘受制,那么等不等到黄昏也没有意义了。如今,济南奇术师为鱼肉,日寇奇术师为刀俎,前者只能任由后者宰割了。
设若静官小舞调派的一百刀斧手不明形势,发难强攻,则无异于以卵击石。
“发令吧。”我说。
“什么?”静官小舞一边掐算,一边低问。
“发全面撤退的鸣金令。”我回答。
按照中国兵书的规矩,击鼓猛进,鸣金收兵,这是毫无争议的规矩。此刻宣布收兵,至少能保住一百刀斧手这批有生力量,为下一次反击打基础。
“我们还没输,一切刚刚开始。”静官小舞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明亮,如同寒夜里高悬天际的星子。
“九宫死符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我继续问。
在中国占卜术中,一直都有“吉兆不吉、凶兆大凶”的古谚。
当占卜师观察到吉兆时,该吉祥之事或来得迟,或来得小,与估算状况落差极大。反之,占卜师看到凶兆时,则凶事往往来得又猛又狠,比之前预想的严重十倍。
“九宫死符”是大凶兆,按照预想的状况,将有九位高手于九宫方位中丧命。那已经是最乐观的估计,其最不乐观的结果,也许会是十九人、九十九人、九百九十九人。
“我说了,我们还没输。刚刚你也说了,这是一场豪赌。赌局未分胜负,有赌未为输,只要不下赌桌,我们就有赢的机会。”静官小舞摇头。
我没有继续诘问她,而是静下心来,仔细思索那小丫鬟禀报的情况。
张全中设下的鸿门宴已近尾声,正是战斗气势最弱之时,敌人选了那一时刻突然进攻,可知敌军阵中有一名高瞻远瞩的大人物,从容调度,进退开阖,既洞悉了张全中的弱点,又擅长以逸待劳,将兵法上的计谋运用得恰到好处。
古代兵书《十阵图》里记载:凡战,必在中军大帐外设刁斗,高三丈五,刁斗中设旗号官,身配五色令旗,指挥兵马进退合围,如主帅之眼、之手、之喉舌。
如今,那隐在暗处的大人物如同坐在刁斗上的旗号官,要想破局,必先杀之。
本方人马之中,只剩我和静官小舞。我不出马,更有何人?
“我去杀第五个人。”我说。
“不是,夏先生。”静官小舞缓缓地摇头,“不是杀第五个人,而是击杀敌方的阵胆。或者说,必要时候,你要担负起‘九宫死符’笼罩之下的本方阵胆。这一局,你是关键。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如果对局中少了你这颗活子劫材,那大火拼就真的只剩一个‘拼’字了。”
“我——”我无法说更多,因为我感觉到,许许多多重担正一层一层压过来,全都拥在我的肩上,担也得担,不担也得担。实际上,在我出现之前,那都应该是张全中、静官小舞该承担的。
“夏先生,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是奇术界的规矩,自古以来,从未变过。”静官小舞又说。
我喉咙里涌起一丝苦涩,瞬间明白,身边已经没有可以倚靠之处了。
起初,我以为张全中大设鸿门宴,已经是周密计划,稳操胜券。之后,我见到“九宫死符”的大凶兆,才明白鸿门宴即是九个人的横死之所。
之后,静官小舞引导我去刺杀东、北、西、南四方敌酋,我又以为她在后方运筹帷幄,自能决胜千里。如今看,我才是她敢于押注豪赌的最大筹码。
“‘九宫死符’是大凶兆,这是事实,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嘶声说。
静官小舞昂昂然反驳:“夏先生,在奇术师这一行里,永远都没有墨守成规这一说。别人谁有权力定下我们的生死?谁有权力判你、我、张先生必死?谁有权力让我们甘心引颈受戮?没有、没有、没有——”
她说的没错,的确没人能判我们的死刑,但形势逼人,光有胆量又有何用?
“刚刚,我已经逆天掐算,找到一线生机。”她停了一停,接着开口。
“生机在哪里?”我问。
“东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南方丙丁火、北方壬葵水四面敌酋已亡,仅剩中央戊己土之大敌。土地奶奶孱弱,已经不敌对方中军主将。你异军突起,出对方意料之外,所以大有胜机。中央一胜,则这一轮的颓势就全都挽回,双方又变成势均力敌的局面了。”她语调清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