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鱼吧!”他说。
褐色的竹筷就放在桌子一角的筷筒里,两个粗陶大碗则放在另一角。当他拿起筷子伸向瓦盆时,我瞥见厨房门口的布帘下有三个人影同时向这边窥探。
“鱼有问题。”这是我的第一个判断。
“要提醒对方吗?对方难道不明白鱼有问题吗?或者对方明知鱼有问题而故意动筷子另有别的深意?我该如何自处……”这么多问题一起涌上脑海,但我仍然不动声色地摸起筷子,像他一样,伸向瓦盆。
那人的筷子尖刚刚碰触到鱼头,浑身猛地一震,筷子立刻脱手落下,跌入瓦盆中。随即,他的身体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怎么?”我问。
起初,我以为他是故意装出中毒的样子,引敌人上钩。可是,过了十几秒钟,他仍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也试一试,到底——”我一边说着,筷子已经伸入瓦盆。
筷子上骤然传来一股巨大的电力,冰封荒原一样,把我死死定住。
我的确是有一种瞬间触电的感觉,握着筷子的右手、右臂全都麻痹,并且这种麻痹迅速地传遍了全身。
“是毒!”我明白了。
倏地,厨房的门帘掀开,刚刚的小伙计带着两个人闪出来,扇面性向我们接近。
“鱼好吃吗”小伙计笑嘻嘻地问。
“别多废话,宰了他们。”一个瘦高个子说。
“他是梅花公馆里的人,我见过几次,官衔不低,日本兵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第三个人很矮,左脚有点跛,声音也很沙哑。
“这个人呢?”小伙计指着我问。
“一看就是中国人,汉奸!”跛子说。
“那就一并做掉!”小伙计说。
我的身体不能动,但耳朵、眼睛却听得清、看得清,明白对方要干什么。可惜,我的嘴唇、舌头都不能动,无法开口分辩。更何况,我就算能说话,说的话也未必能打动他们。
瘦子和跛子先抬起那人,送到西屋里去。
西屋是厨房,把人抬进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像《水浒传》里的孙二娘那样,把人肉剁成馅包包子。
命运真是喜欢捉弄人,把我送到此处,瞬间羊入虎口,没有挣扎反抗的余地,只能坐以待毙。
“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到了济南地界上当汉奸,就是死路一条。”小伙计仍然笑嘻嘻的,凑近过来,盯着我的脸,“这蒙汗药叫‘见风倒’,又叫‘一拍两瞪眼’,沾着一点就得趴下。现在,反正我也懒得听你说,算你倒霉吧!”
我看着他,但眼珠、眼皮都不能动,任何表情都做不出来。
“真的坏事了!”我默默地长叹一声。
猝然,一股轻烟从门口飘进来,在小伙计后面一停。
小伙计正在低声笑,忽然之间,笑声就变了味道,然后他的身体由眉心、鼻尖、人中、喉结、心口、胯下裂开,整整齐齐地分成了两半,向左右倒下。
轻烟再次闪动,我听到有清晰的“嚓”的一声,似乎是利刃入鞘的动静。
它向厨房飘进去,很快就又飘出来,冲入北屋。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轻烟重新回到我面前时,渐渐散去,露出一个穿着烟灰色紧身衣的年轻忍者来。
那是一个瘦削的绝色女子,一张脸像是经过现代美容术修整似的,脸型如瓜子,皮肤莹白如玉,毫无瑕疵,浑然天成。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极黑极亮,顾盼生辉。
她的模样让我想起现代电影中由某些著名女星扮演的忍者角色,养眼到了极致,令人叹为观止。
“富士山天坑雾隐雷藏麾下鸦有礼了,贵客受惊,我之罪也。”她用中文说,声音如深谷鸟鸣,十分悦耳。
我无法开口,只是直视着她,等蒙汗药的药力消失。
鸦凑近我的脸,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的脸映在她的眼珠上,看起来已经十分疲惫。
“我看到贵客的眼睛,似看到了未来。”她又低声说。
在她的注视之下,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仿佛内心所有的秘密都被她窥见了。
“这个城充满了秘密,令人迷惘。”她又说。
渐渐的,我的唇舌恢复了正常,能够轻轻动弹。
那人出现在厨房门口,踉踉跄跄地冲出来,刚一站定,就向着那女忍者低吼起来。
他说的是日语,看得出其情绪非常愤怒,几乎每一句话都是提问,似乎在责怒那女忍者。
女忍者转过身,向着那人遥遥下拜。
我站起来,活动手脚,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一样,在生死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眼下的济南城中,充满了暗杀与狙击,各种抗日力量与占领军争战不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随时都有人因此而丧命。
“走。”那人走过来,向我示意。
“还有活口吗?”我问。
那人摇头,懊恼地回答:“鸦过之处,寸草不生,何况是人?”
“我只执行主人的命令。”女忍者说。
“这是在中国!这是在中国!这是在中国!”那人连吼了三声。
他们虽然是日本人,但为了让我能听懂,转为用中文对话。
“主人说,杀戮越多,思路越清晰。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该有这么多人,减少九成,刚刚好。”她说。
“鸦,不要张口闭口主人了,中国的局势每天都在变,富士山上的朝阳照不到这里,你得学会有自己的想法。”那人说。
鸦摇头:“我只服从主人的命令。”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忽然转头看看我,眼神中隐约藏着一丝疑惑。
我不禁心中一动:“她这种动作代表什么意义?难道说,她每次提到主人,都会觉得我跟那位主人有关联?”
那人大声冷笑:“呵呵,富士山天坑是个好地方,但雾隐雷藏却把徒弟们都教坏了——”
骤然间,那名叫“鸦”的女忍者又化为轻烟,飞至那人面前,手中两尺长的短刀横架在那人的喉结处。
“主人的威严不可遭受任何人的蔑视,即使你是皇室特使也不可以。”她说。
我吃了一惊,注目于那人,不动声色地观察。
二战期间,日本皇室的确向各个战场派驻了“特使”这一身负特殊使命的亲信官员,目的是监视军方行动,直接向他汇报情况。
这种皇室特使相当于天皇的钦差大臣,身份隐秘,手握特权,对军方中级军官以下有先斩后奏之权。
查阅二战历史就知道,日本最后的溃败也跟“特使”这一群体有关,因为他们的出现,使得皇室与军方离心离德,前方和后方出现了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变相地降低了日本军方的战斗力。
“咄,闭嘴!”那人暴怒,但短刃在喉,动弹不得。
我走进北屋,地上伏着八具尸体,全都是利刃分身而亡。所有死者的右手里都攥着匕首,但当时的情况下,很可能他们刚一意识到危机,鸦的利刃就到了,根本来不及出招抵抗。
“屋顶的人……还有一个人!”我想起来,但随即就从门边倒着的三人里找到了他。
鸦的动作太快,他落地报警,一起被杀,根本没有遁逃的可能。
雾隐族是日本忍者中极庞大的一支,历史悠久,战绩卓越,向来不容忽视。
此时此刻,我不知该站在哪一边。眼前被杀的是我的同胞,但他们在几分钟前却想亲手要了我的命,然后做成人肉包子;那女忍者鸦是敌人,可她却亲手救了我,让我免遭毒手。
地上倒着的人挣扎蠕动起来,原来他从屋顶坠下后,右臂横在胸前,而手腕后面暗藏匕首,使得鸦的利刃斩断了他的右臂后并未穿体而过,给他留了最后一口气。
“死……死……”他低声叫着,气若游丝一般。
我俯下身,仔细听他说话。
“死尸……填不满……死尸填不……满……大……大明……”他断断续续地说了这几个字。
我皱眉,猜测那句话的完整意思是“死尸填不满大明湖”。
“去……去告诉……告诉夏……告诉夏先生……死尸填不满大明湖,日寇气数未尽……快去,不要强攻强守……退……退……退出城……保命……泺口……泺口浮桥西九里牌……”他用一口气撑了这么久,到了最后,气息枯竭,口鼻之内,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夏先生全名是什么?”这是我最想弄清楚的问题。
“九里……寡……村……”他说了最后四个字,然后全身一颤,撒手归西。
他说出了一些很有用的信息,勉强连缀起来,大概意思是——“去泺口西边,一个名为九里或者九里寡妇村的地方找夏先生,告诉他日寇气数未尽,不可强攻,暂时撤退。”
日寇的气数一直延续1945年广岛、长崎原子弹爆炸之时,这是历史公认的战争转折点。诚然,彼时军方还有余力一拼,将战争拖个两三年没问题,毕竟亚洲各地的驻军给养、弹药都不成问题,战斗力也没到油尽灯枯之时。
回顾日本投降的这段历史,全球军事学家、史学家都有些不可思议,甚至包括各国大人物在内,都没有想到日本皇室竟然那么快就崩溃投降,收获了战争的意外惊喜。
“气数”一词非常笼统,并且是属于奇术师专用的名称。由此可见,眼前这人也是奇术师中的一员。战斗开始前,他高踞于房顶之上,观察四周情况,起到了“奇门阵势刁斗”的作用。平心而论,他属于此次战斗的“观察员”角色,能够提前预见危机,如果急速撤退的话,肯定能保住性命。可是,他选择了“落地”这条最不明智的道路,意图告诫同伴,并且与同伴们共进退。
他死于“舍生取义”,值得我辈尊敬。
“我给你报仇。”我低声说。
我为自己刚才的迷糊、短视而惭愧——这些济南人都是抗日英雄,因为不明白我的身份而动手,即使“误杀”,也并不影响他们的伟大。如果我因为这种误会而混淆了中日之间的敌我关系,那么这二十多年就真的白活了。
退出北屋后,鸦与那人仍然处于僵持之中。
我没有去西屋,情况应该与北屋一样,两名厨师难逃利刃分身之厄。
很显然,在这个年代,日寇忍者视中国人如草菅猪狗,可以随时随地随意剥夺国人的性命而不必承担任何责任。
这一刻,我的心在滴血,藏在右手腕后的匕首像是烧红了的烙铁,炙烤着我的皮肤。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既然忍者可以残酷虐杀国人,那么我这一刀早就该回敬他们了。
善心动不了恶魔,只有这把匕首才能超度日寇忍者肮脏的灵魂。
我缓缓向前走,鸦和那人都侧对着我,并不在意我的出现。
“我是天皇特使,身份比雾隐雷藏更尊贵。你动动脑子想想,是不是应该听我吩咐?”那人低吼着。
“在我眼中,主人唯一高贵,其余皆为尘土。”鸦说。
我走近,只一刀,就刺穿了她瘦削的身体,由左肩下入,由左胸口出。
那是人体的要害部位,一刀贯通,再无生机。
“只有这种办法,才能平息争论,不是吗?”我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