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人始终没有看我,仿佛我是透明的空气一般。不过我并不生气,因为成名多年的江湖前辈都是有怪癖的,个个架子极大,根本不可能要求他对一位后辈和颜悦色。
“夫人,芦苇荡里的野鸭子又少了一只。”老男人向远处的湖岸指着。
“我说过多少遍啦,莫先生,那是黑天鹅,不是野鸭子。”韩夫人笑得越来越灿烂。
“唉,黑天鹅也好,野鸭子也好,总而言之是少了一只,又野狸叼走了。我一直在想,这么大的湖面,你不养鱼不养虾,非得弄一群野鸭子在这里,引得附近的野狸野猫蠢蠢欲动,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还有,别动不动就给我引荐青年才俊,世界上哪来那么多青年才俊呢?左右不过是些沽名钓誉之辈。”莫先生说。
我只是淡淡地笑着,看他们两个对话。
能够研发创造出镜室那样的超级机器的,一定是头脑极度发达的天才,就像霍金那样。所以,只有这样的天才才有资格摆架子,他们瞧不起沽名钓誉之徒,也是非常正常的。
芦苇荡中发生的事在这里是看不到的,黑天鹅被野狸捕杀,是发生在芦苇荡深处的惨案。莫先生是残疾人,不知道他又是怎样发现这一点的?
我曾在典籍中看到,真正能掐会算的人,可以达到“一叶落知天下秋”的境界。他们通过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的细小变化,甚至是一种声音、一缕微风等等种种微小变化,去感悟大自然中更遥远、更广阔的巨大变化。这种由点及面,由面及全部的领悟能力,正是高等级奇术师的本事,用普通道理是解释不清的。
“莫先生,说说正事吧。我今天给你介绍的人,是济南夏氏的子孙。”韩夫人说。
老男人仍然没有向我转过头来,一边听韩夫人说,一边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这位夏先生是济南夏氏唯一的传人,刚刚从镜室里来。他对镜室的了解,胜过很多人。所以我想,你们也许会有共同语言。莫先生,你一直都想重新杀回镜室去,现在岂不是天赐良机?我有个小小的提议,你把自己所知的教给这位年轻人,通过他的手、他的脑、他的身体去帮你夺回镜室,这样可好?”韩夫人说。
“呵呵,是啊是啊,照你说的,我训练个徒弟就能去夺回镜室,那我何必在这里隐忍七八年?夫人啊,你把镜室看得太简单了。那其实是一个现代物理学与人工智能高度结合的产物。平常人想去理解它,就算绞尽脑汁都做不到,更不要说去夺回它了。我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想法了,只想喝喝酒、看看书、打打麻将、钓钓鱼,等着慢慢老死就好了。什么报仇雪恨啊,雄心壮志啊……都已经没有喽。夫人,下次不要给我介绍青年才俊了,你倒不如给我介绍几个牌友、酒友、钓友,大家嘻嘻哈哈玩玩闹闹,岂不更好?”
我无意冒犯这位莫先生,但他对于韩夫人的提问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十分的圆滑,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把韩夫人的话听在耳朵里。
韩夫人轻叹:“好吧好吧,既然莫先生对这个不感兴趣,那么我也没办法。镜室、镜室……镜室是个好东西,将来能够名传千古,就像美国人的51地区那样。现在翻翻美国五角大楼的军事高官花名册,还能看到当日负责筹划建造51地区的那群绝世天才,已经被奉为美国军方的最尊贵前辈,其江湖地位比历届美国总统更高,受到所有美利坚合众国公民们的爱戴。再看看其它各国,哪个国家都有类似的国民典范。如果能成为那样的人,整个家族都会世世代代感到荣耀。莫先生,你的前半生非常成功,白手起家,建造镜室,这是多么伟大的事啊——”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些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全说出来,就显得很多余了。
这种游说方式很直接,也很露骨,但却是最能打动一个男人的法子。
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人在江湖之上,求的就是“天下第一”的名号,任何一个人为了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耀,都会飞蛾扑火一般去拼命争抢。只有争得了名号,才可能在当代、后代成为永垂不朽的人。
“你用激将法是无效的……”莫先生冷笑起来,“像我这样的残疾人,身体废了,心也就废了。”
韩夫人无奈地后退,点着头低语:“好吧,好吧,是我领会错了莫先生的意思。当日我从贫民窟里请莫先生回来,以为是做了一件好事,没想到却是耽误了阁下混迹市井、埋没雄心的修行之途。不过这样也好,不争不抢,不急不躁,偏安一隅,颐养天年……挺好,挺好!”
莫先生又是冷冷一笑,转头看着湖面,不再开口。
“上菜吧。”韩夫人吩咐。
厨师立刻开始上菜,都是川蜀一代的名菜,满眼都是火红色的各类辣椒,空气中也飘荡着辛辣、麻辣的味道。
我对饮食没有偏好,也没有执着追求,但我很清楚,韩夫人准备了满满一桌子川菜也是很有深意的。
按照正常规律,嗜好吃辣的人总是脾气暴躁、不甘平和的。如果莫先生仍然可以大口吃辣,就证明他表面的洒脱豁达都是伪装,内心仍然激进而热烈。
“我已经不爱吃辣了,夫人。”莫先生摇头。
“哦,是吗?”韩夫人娥眉一挑。
“我老了,口味也变了。虽然我是川人,但在济南养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济南的饮食,忘掉川人嗜辣这件事了。”莫先生回答。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对方全都明了,任何花招都不管用。
我不动声色地望着韩夫人,看她如何收场。
韩夫人又端起了酒杯,并不接莫先生的话头。
“夫人,你对镜室并不关心,为何现在突然有了兴趣?以我对你的了解,在你的世界里,镜室毫无用处,根本不足以影响你的未来。我们大家都是明白人,既然你无心,我也不会主动献言,谈起镜室的事。今天,你到底为了什么,要旧事重提?”莫先生问。
韩夫人微笑起来,轻轻摇头,但又不语。
她使用了聪明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小伎俩来引莫先生上钩,百分之百不会成功。所以,莫先生不上钩是已经设定好的情节,接下来她要展现的,才是真正令别人猜不透的东西。
“我给大家准备了一个好玩的节目。”她也顾左右而言他。
“好啊。”莫先生说。
“不过,这节目要等一会儿才能上演,必须要等夜深人静,黑暗浓到不能再浓的时刻。”她补充说。
莫先生微感诧异,拐杖在地上顿了顿,不用掐指,随口就已经说出来:“今夜,夜最暗的时刻是在子时之前,也就是二十二点四十分左右。”
韩夫人一笑:“天相的事,莫先生最懂,我们远远不及。我在历法书上推演了很久,才得出这样的结论,的确是二十二点四十分。所以。我的节目就在那个时候上演,请大家稍等。现在,我们可以喝喝酒、听听萨克斯,尽情领略这蓝石大溪地的美景吧!”
萨克斯又响起来,这次乐手演奏的是那首著名的《回家》。
《回家》这首曲子是肯尼金的成名作之一,当年他的MV一登上电视台,立刻风靡全球,也俘获了广大中国音乐爱好者的心。
这乐手演奏的非常用心,将曲子中那些勾人魂魄的、暖人心窝的细节全都表现出来,深得肯尼金萨克斯风格的精髓。
莫先生也开始喝酒,大口大口地喝,把红酒当白开水一样一杯一杯灌进喉咙。
平台上再没有人开口,只有那萨克斯音乐一直响着。
在音乐中,我想到了很多。最遥远的,我想起了铁公祠那一夜;最切近的,我想到了明湖居中石舟六合的死。
江湖竟然是如此凶险,杀戮和死亡是分分钟就会发生的事,跟我们目前所处的和谐社会格格不入。由此可见,真正的江湖永远存在,并不以朝代更迭、政权交替而改变。所以,哲人所说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果然不虚。
这种局面之下,有人选择了明哲保身,隔岸观火,有人选择了投身其中,争名夺利,也有人选择了主持正义,刚正不阿。三种选择,就有三种不同的结果。
我希望自己是第一种,当真正有能力站出来的时候,再做第三种。
如同孟子所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那么,韩夫人是哪一种?莫先生又是哪一种?
从韩夫人的话里,我听出来莫先生正是“游园惊梦三大鬼王”中的“莫”鬼王,他耗尽天智,创建了镜室——肯定背后还有很多势力的支持,只不过没有他的“智”,再多钱也堆砌不出镜室那样的超自然结构。可以说,他是镜室的缔造者,而镜室就像是他的一个作品、一个子嗣那样,对他有着非凡的意义。
结果,他在金钱权势的操控下,被别有用心的人踢出了局。
只要他的大脑没有问题,遭遇这种变故之后,日日夜夜所想的,肯定就是夺回镜室,要那些人付出血的代价。
这种桥段,是各种影视剧中都曾无数次出现过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真正有能力、有毅力、有韧性的人,最终总能一雪前耻。
他之所以拒绝了韩夫人的建议,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想到夺回镜室的办法。没有万全之策之前,他绝对不会亮出自己的獠牙。作为一个聪明人,他应该很清楚,那些踢他出局的人并不是些酒囊饭袋之辈。
“夺回镜室”——这四个字应该就是平台上所有人此刻心里所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