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庄是个美丽的地方,除了漫山遍野的杨树,还有小溪、池塘、瀑布、竹林、田野……可以说它是青木县最美的地方,是最接近世外桃源的村庄。
在杨子路家呆了几天后,陈小返心情有点好转了,可是随着九月的临近,杨家庄的平静安宁被络绎不绝的鞭炮声给打破了,他开始有些焦躁。他看到那么多人摆大学酒摆得那么喜庆、热闹,那么多人就要踏入美丽的大学殿堂,想着自己一无所有、前途渺茫,心里实在不是滋味。21号杨子路也要请大学酒,听他说到时会有亲戚、朋友、老师、同学、乡亲来喝酒,大概有十多桌。大学酒的到来,也意味着杨子路即将走了,要去遥远的兰州了,想到这,陈小返就偷偷地掉眼泪——他觉得时光好快,一转眼就是离别日,而何时又能再相见呢?
陈小返心里很苦闷,家仇未报,离别又来,而且人家都上大学去了他却仍不知路在何方,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和落寞,强烈的自尊心也被深深伤害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另类,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不被这个世界所接受……他实在受不了了,虽然杨子路对陈小返说过他是他大学酒上最重要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少的客人,但他还是决定离开——在杨子路去他邻居家借东西的时候他悄悄走了……
回到河溪,这个他无比熟悉的故土,他的心有些微微的疼痛——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要把自己装扮成陌生人,回到这个母亲的怀抱。他透过墨镜看看自己头顶的鸭舌帽,身上穿的高翻领衬衣,都快把自己的脸给遮住了。
“原来有的人真的有一天会与故乡如此疏离!”
河溪也跟杨家庄一样,开始鞭炮声隆隆了,到处都是喝大学喜酒的人,到处都洋溢着上大学的喜悦之情。令陈小返印象深刻的是街上有家人的桌都摆到街上去了,大一点的车都过不去,差点造成河溪交通瘫痪。
陈小返回到自己的村,也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闻声而去,发现鞭炮是在蛋子家上空爆炸的。
“唉,也许他报的中南大学把他录取了吧,他原来读书还没我一半好的啊,我记得当年中考我是第三名,他才三十二名……”陈小返觉得那个空中欢腾的鞭炮是在猛烈地轰炸自己,自己的心被炸得好痛好痛。
“喂,小东,你看,这人好怪哦!”
“是啊,跟你流氓一样,太吓人了!咱们赶快走吧,我爸妈在蛋子哥哥家等我吃饭呢!”
“是嗯,快走吧,不然只能吃菜脚了……”
两个路过的小孩被陈小返这身装扮吓跑了。陈小返看着他们的背影,熟悉又陌生。
陈小返在离家还有一段路的农田边停了下来,他望着绿油油的地瓜田,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回家——他突然有点不敢回家了,他没有勇气面对瘫痪在床的老父亲。他想,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还有什么脸面进家门!也许见到他回家,他瘫痪的父亲也会坐起来把他暴打一躲的吧。
他犹豫、矛盾、痛苦、踌躇!他想拿把刀一刀把自己给砍了!“地瓜啊地瓜,我可爱的地瓜,你们帮帮我吧,我该怎么办才好?地瓜啊地瓜,我心情好沉重,我该怎样去解脱……”
“唉,这人站在这,怪怪的,是不是想偷地瓜啊?”一路过农妇对另外一位窃窃私语道。“唉,咱少管闲事,又不是咱们的地瓜!”“也是,还是喝酒重要,咱们赶快去吧,不然菜都凉了!”“嗯!”
陈小返心里冷冷苦笑道:“我就是个地瓜,而且是超级大地瓜,还偷你妹的地瓜干嘛!”
“唉,这大狗真会生孩子啊,生到个这么会读书的儿子!”
“是啊,咱们以后也争气点啊,努力生个会读书的孩子,千万不能生到像咱们村木子、麦子那样的!”
“木子、麦子还好,生到像陈小返那样的就完蛋了……”
“木子、麦子他们怎么了?”陈小返好想自己这两个最亲密的兄弟,但他也不知道他们如今在何方。
“你们还好吗?”陈小返来到可以望见木子和麦子家的地方,望着有些冷清的院子和紧闭的大门,陈小返很难受。“这都是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我快不认识这个我曾经熟悉的地方了,我感觉这里是寒冬,而不是盛夏!这一切都是怎么了?”
“也许,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永恒,大家也许都各奔东西了,抛弃了故乡,或者被迫背井离乡……”
“汪汪汪,汪汪汪……”熟悉的狗叫声传来。
“我最后看看我的家吧……”陈小返来到一个可以望见他家的地方,望着他熟悉的小院,小院里正盛放的花朵,院子那堵破围墙上沉睡的猫,还有他那只宝贝大黄狗——它摇着尾巴、吐着舌头看着自己。
“爸爸他还好吧?”陈小返望着他父亲住的那个房间,但无法看见他父亲,“爸,请你原谅小返我,是我对不起你!我给你下跪、叩头!”陈小返跪在地上,朝父亲叩了三个响头。“爸,我不会放过那帮畜生的,我要为你报仇,我要还你,还我,还世界一个公道!我现在就去杀了他们!爸,你和妈都保重,孩儿不孝,下辈子再孝顺你们!”
说完陈小返含泪扭头朝青木县城而去……
“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 我们是朋友 还可以问候 只是那种温柔 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
陈小返下了车,走在熟悉的北大街上,望着街上熟悉的街景,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用他的单车载着她从这里穿行而过;多少次他们牵手在这里漫步……他们会去买这条街上小摊的清明包吃、买冰糖葫芦吃、买麻蛋吃……
“雨菲,你为何要走,咱不是说好了十年后在一起牵着手回到这条大街,看看街边十年前的小橡树长得多大了?”陈小返望着街边的小橡树,想起了他们曾经的诺言。“如果你不走,十年后,当我们带着我们的孩子回到这里,回忆我们年轻时留在橡树下的爱情,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吧?”
“可是你终究要走,真的已经离我远去。但你依旧在我心中,在我最美好的青春记忆里……”
除了这些美好的记忆让他心里充满温暖与感动,那些依旧横挂、粘贴在树上、墙上的以县政府和教育局的名义悼念江老师的挽联让他感到想吐!——他觉得那帮人是他有生以来见过得最无耻的!
“江老师死得不明不白,他们挂横幅挂得光明正大……仅直就是一帮畜生!”陈小返真想放一把火把它们全烧了。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
一个军人响亮的口号声从北大街以东几十米处传来——不知不觉地陈小返来到青木一中附近了。他望着这座出了许多人才的母校,尽管在那里度过的时光不太美好,但他很怀念。他决定最后去看它一眼。
他从学校背后的小门走进去,来到操场,看见满场穿着绿色军装的高一新生,他们天真、乐观,洋溢着青春明媚的笑脸。他想起了三年前,也是在这个夏末,懵懂的他从乡下来到这里,认识了子路、海海、周芳芳、谢梅梅,还有莫雨菲——不知她有没认识他,他们度过了一个星期的军训生活,学会了那首《军中绿歌》……那一年,也是在军训上,从来不看超级女生的他认识了李宇春和周笔畅——在一次军训结束的时候,两个小女生一直在争“李宇春唱歌好听还是周笔畅唱歌好听”,最后还差点打起来。
“曾经我们也那般年少,”陈小返站在国旗下,望了眼迎风飞舞的红旗,再望望操场上那些年轻的笑脸,“我们也拥有过青春——它曾经明媚而欢乐,后面变得黯淡而忧伤。”
“青春,如果我可以把你留下,我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好了,青春,再见!”陈小返离开国旗下,转身朝教学楼走去。他来到高三(10)班的教室,门锁着,窗户紧闭着,玻璃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埃。他的目光在莫雨菲那个靠窗的位置停留了几十秒,在自已和子路的座位上停留了几秒,在周芳芳、谢梅梅、海海、林凯凯……等几个高中时代的好友那停留了几秒,最后十分怀念、心情沉重地看了看那个熟悉的黑板和讲台桌——江老师在那的音容笑貌已成永久的回忆。
离开高三(10)班,他来到那片雏菊园,想起了他和莫雨菲最初相识的那个傍晚。不过,看着已经凋零败、只剩残枝落叶的雏菊们,他想起了这段终究还是死去了的了爱情。他折下几根枯枝,摆成个心形,然后含着泪,抓起黑色的土把它们埋了……*br他在走出学校的时候,路过篮球场,对面的那个天主教堂发出“当”的一声,清脆悦耳。他抬头看了看那个矗立在教堂顶端的十字架,一对白鸽在那里遥望远方。“教堂终究没有保佑我们的爱情,虽然我们曾虔诚地向你祈祷过……不过,耶稣,愿你能为我实现此生最后一个心愿——那就是保佑莫雨菲此生幸福平安!别了,耶稣基督……”
走出学校西大门,陈小返看了眼入口处那几个显目的红色大字——“今日我以一中为荣,明日一中以我为荣”——这是青木一中的百年校训,他至今铭记于心,只是他未能做到。
“呵呵,”陈小返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当年刚进校门,看到这八个大字的时候热血沸腾,心里暗暗发誓:‘三年后,我一定要让青木一中将以考上北大的我为荣!’”
“青木一中虽然没有以我为荣,不过我也以青木一中的那些领导为耻!”
陈小返还想骂校长那帮领导几句的,比如“禽兽”、“畜生”之类的,突然三个人就从眼前冒出来,而且这三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一中的罗校长和另外两个副校长。
陈小返被他们突如其来的出现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他又镇定回来了,因为他们不认识自己,就算认识也认不出。他们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嘴里在讨论着什么,陈小返听到了几句——徐副校长说:“老罗啊,这一级达标还是悬啊!”“再悬也要弄到啊!咱们都申请几年了,每次都失败!”罗校长说道。“可是,上面好像对我们很有意见,又死人又什么的……”黄副校长说道。“你们放心啦,死一两个人算啥,死个一二十都没事!不影响,咱们有老县长罩着,他会去摆平的,你们放手去干吧,争取早点把这个一级达标校评上了,到时……哈哈。”罗校长给他们打气。“摆不平怎办?”徐副校长还是没什么信心。罗副校长“嘿嘿”到:“老县长说了,谁阻止,他就咔嚓谁……”
“好,我让他牛!”陈小返心里愤怒道,“今晚我就咔嚓他!”
陈小返最后看了一眼青木一中美丽朴实的外景和那三个一中最高领导丑陋邪恶的背影后,朝市场走去——他要去买把杀猪刀。
他觉得杀畜生就应该用杀猪刀!
走到小菜园的时候,他想起了张老头,他的家就在这附近,他决定去看看。
来到张老头家,他看到房门紧闭,院子里一幅萧条衰败的景象,一看就是好久没人在这居住了。“张爷爷现在到底在哪呢?他到底怎么样了?”自从那次大闹灵车分离后,陈小返就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他很担心他,因为始终有一股不详的预感萦绕在他心头。
“张爷爷,我们都是受害者。如果我今日再不将他们杀掉,青木人民将会一直生活在没有自由的恐惧中!我要用杀猪刀结束这里的黑暗!”陈小返朝张老头家拜了三拜,然后转身离去。
他先去书包店买了个黑色大书包,然后再去买了把锋利的杀猪刀,然后把刀藏进包里。为了保险起见,他也买了把匕首,别在腰间。
其实陈小返知道自己要杀掉他们是件很困难的事,所以他还想过用炸药炸死他们,但是他无法获得炸药;他想有一把机枪,拿着它冲进老县长的家,把他们一扫而光,可是他也根本不可能弄到枪。拿把杀猪刀是最后的选择——如果能把他们杀了,就会成为最好的方式,因为他们是畜生,理应死在专门屠宰畜生的刀下。
东西都买好后,陈小返来到那家他以前和莫雨菲经常来的、叫“美味青木”的饭店。他点了好多菜,都是他和莫雨菲喜欢吃的。他吃得很饱很饱,吃完后离去,去了那家叫“快乐网吧”的网吧,他想等黑夜来临的时候再下手。
晚上八点,他离开网吧,朝老县长家走去。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一对对的情侣,穿梭在街头小巷。
“如果我考上一个很好很好的大学,莫雨菲父母或许就不会看不起我,就不会阻止我的爱情,莫雨菲的外婆就不会死,莫雨菲今天就不会离我而去……那么我们两个人今晚是不是也正牵着手,幸福地漫步在这个小城的街头?”想到这陈小返心里酸酸的,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在这美好的夜晚/在这座古老的小城/人家都用手牵着爱情/而我用肩背着杀猪刀”
想到这,陈小返觉得自己既可笑又悲哀。
不过他觉得这世界更可笑、更悲哀。
很快到了。陈小返在附近找了块有树有花有草的地方隐蔽起来,他看到老县长家门口挺着一辆奥迪、两辆宝马、三辆凯迪拉克。他心里想到:好吧,你们这些蛀虫,今晚我就把你们一起杀了!我要剖开你们的胸膛,把你们吃了老百姓的掏出来!
陈小返怀着满腔怒火,在那等待,等待他们出来受死。他想好了,等他们一出来,就冲上去砍死他们。
时间一分分的过去,没有一个人出来,灯火通红的别墅里传来阵阵欢笑声。听着那些充满邪恶的欢笑声,陈小返觉得没有炸药是件多么遗憾的事!
不过,为了结束心中压抑了太久太久的仇恨,陈小返愿意等,就算一千年一万年他都愿意等,等到化成了灰他都愿意等下去。
终于,在青木的那座钟楼敲了12下的时候,有点瞌睡的陈小返终于看见几个人走出来了,其中一个就是老县长,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他们好像都喝得醉熏熏,摇摇晃晃的,说着鬼都听不清楚的胡话,而且酒气非常重,连几米之外的陈小返都闻到了。
陈小返深吸了一口气,握紧那把杀猪刀,然后从花草树木中一跃而起,朝他们飞冲而去……
第二天一大清早,青木县的人们发现老县长家门口血流成河,那里躺着11具尸体,他们身上都中了很多刀,其中曾在青木县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林老县长身中上百刀——头部、颈部、胸部、腹部都有密麻的刀痕,死状十分惨烈……
而青木一中那座教堂前面,一个芳龄二十、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年躺在地上,他右手食指被划破,胸口则插着一把崭新的匕首,死时面带安详的微笑。他的旁边用血写着几个字:
耶稣,保佑雨菲,永远
……
第二年春天,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而脑震荡失忆了大半年的莫雨菲突然对他丈夫说:“建华,我想回一趟南方老家……”
她丈夫以为她只是想念她外公外婆了想去悼念他们,于是什么也没问就带着她乘飞机南下。
回到青木的莫雨菲没有直接去外公家,而且直接去了青木一中,来到那片雏菊前,望着正盛放的雏菊久久地发呆。
而且正在此时,一声清脆悦耳的钟声从教堂传来,在空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