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约定
轮岗,熟悉公司人事,案例模拟作业,查找资料……每天都有这么多的事要做,日子也嗖嗖过得飞快,与此相比,与那个男人慢慢熟悉起来这种事只是忙碌生活中的小小调剂,就如湍急流水底下兀自缓缓移动的细沙,不温不火,叫人思起时也是心平气和。
因为负责集送女生这边书面报告的关系,徐予芊与林放的接触增加了些,也开始会多聊几句,只是几乎不涉及私事,而且对方的语气里总是带着很明显的“为人师”意味,不怎么把她当同辈人看待。
他的思想也比实际年纪要老,总觉得培训生们深夜外出不安全,女生太晚来拜访也不妥当,虽然出于不爱干涉他人自由的性格不会明白说出来,但徐予芊第一次去高管宿舍找他时就察觉到了,之后便只有在周末白天有课的时候去过一次,还上次的书,顺便又借了几本。
除了每周这样固定不多的见面机会,有时还会有些偶遇,某天晚上课少,她抱着手提电脑从园区机房回宿舍,经过灯火敞亮的篮球场时竟无意中瞥见林放的身影。
大概是又在园区留宿,他一副刚沐浴过的模样,穿着比平日简单却一丝不苟的风格要随意许多,发尾甚至在路灯下闪着****的光。他沿着篮球场的边缘慢慢地走着,像是在散步,场上仍在打球的人们时不时响起的呼喝声到了他这仿佛遇上道无形的墙,全被他那周身安静的气质隔绝开了。
徐予芊不由停下脚步。因为她是在隔了段距离的树阴下,对方并没有注意到她,她也不打算同他打招呼。
老早就注意到了,虽然腿脚不便,但是这个人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喜欢活动的性子,她看到他这样一个人静静散步已不是第一次了。
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何故地一直看着他,篮球场上突然有人叫了声,一颗球越了界,正滚到林放脚下。他弯身捡起来,正要掷还回去,对方却笑着喊了一声:“林Sir,投一个!”
徐予芊不由暗骂那些男生没神经,却见林放顿了一下,似乎嘴角微勾,也没怎么做势,当真在原地轻轻跳起投了一球。
球在篮球场上方划出一道漂亮弧线,正中空心。
场上一时没了声音。
等那些男生反应过来,一扭头,林放早已慢慢走远了,有人不禁喃了声:“靠,帅!”
徐予芊把无意识掩在口边的手放下,差点出口的轻呼变成了止不住的微笑。心头涌动一阵阵的骄傲,好想不顾形象地也学人叫一声:靠,帅。
多年后她经过这里,想起当时的心情,总是又莞尔又感慨。自己那时是多么自大又多么的单纯,明明两人间并没有什么,她却已经把他视为所有物,为他的出色而骄傲了;可既使都这样了,她竟还以为自己对那个人只是尊敬外加一点在意而已,懵然不察真实的心意!
与中间这么多年的离散相比,给予她的让她发现自己心意的时间短得可怜,徐予芊常为此耿耿于怀,可是谁知道呢,如果没有后来的事,那样小女生般的仰幕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理智成熟,终至淡然?
然而还是有后来的种种,所以她对他,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事情仍是与邢邱天有关,徐予芊和另一位同事不过被派到楼下有业务联系的银行办了点事,回来时便发现公司的气氛有些不寻常,而向来以别的部门八卦为上班动力的财务部则是热情高涨。
另一位同事是个耐不得寂寞的人,先在本部门打听了一下,又跑到别的部门转了一圈,回来告诉徐予芊,在她们不在公司的时候,邢印天又跟林放对掐啦!
说是市场部与销售部的会议上,气氛相当僵硬,邢印天从会议室里出来时整张脸都是黑的,摔门的响动就跟他在里头拍桌子的声音一样大。
她其实一直很奇怪,那两个人不像是有私怨的样子,既然如此公事上的不和只能说是两个部门间的矛盾,为什么同事们八卦时总爱把两位经理推上风口浪尖呢?
因为与林放有关,所以即使不像另一位同事那样痛心疾首错失目击现场的机会,徐予芊的好奇心仍是给挑起来了。也就那么巧,那天下班之后她独自留下花了一个小时处理因八卦而人心涣散留下的琐碎事情,等弄完关灯出门,正瞧见走廊那头一个背影,不是邢印天又是谁?
徐予芊也不知抱了什么心思,看见他走进电梯,自己也进了随之而来的另一部电梯。她知道他要去地下停车场取车,所以下到一楼后,又改走安全通道到了负一楼。
她一点也不想同这个男人交谈,也不打算从他这里打探出他与林放究竟有什么心结,只是方才一瞥之下,对方的双肩低垂,像是疲惫至及,全然没了平日意气风发的样子,她想跟着他,看看对方独自一人时的真实模样。
下班后的停车场虽然空旷了点,停放的车子仍是不少,一个人走在这样的空间里总有股压抑感。徐予芊停下刻意放轻了的脚步,正打算放弃自己一时兴起的无聊念头,眼角却瞥见了背对她靠在一辆车上抽烟的身影。
她轻轻地在一根柱子后站定。
她其实,一直不大喜欢所有可以称为“男生”的生物,觉得他们冲动、幼稚,比起一向被视为感性动物的女性,心理年龄尚未成熟到可以被叫做“男人”的男性其实更容易不靠大脑行事。
单是如此还好,可他们爆发开来时的危险性偏偏要胜上几筹。徐予芊有几次与盛怒之下的男生打交道的经验,觉得他们完全没法用言语劝服,就像野兽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眼下的邢印天就让她有这种感觉。
他的烟抽完了,又从兜里掏出烟盒,抖了几下没抖出来,显然也空了。没有像徐予芊料想的那样把烟盒摔在地上或是乱踹东西,他只是深吸了几口气,走到旁边一辆车子边敲敲车窗:“师兄,给支烟。”
徐予芊吓了一跳。
脑中飞快地回想了一下,从那辆车子的角度应该瞧不见她尾随邢邱天下来,仍自惴惴不安时,车子的前窗缓缓落下,坐在里头的竟真是林放。
她从来没见过他抽烟,但他很快就扔了包烟给邢印天。邢印天仍是靠在车边将一支烟抽了多半,这才丢在地上踩熄,说:“师兄,我知道今天的事是我没压往性子,口气冲了点,可我真的很气呀,我手下那些人明明在内部会议上都达成了共识,没有什么意见了,可与你们开会,你一提出不同意见,他们就全都不说话不表态了!我能不气吗?好歹我也带了他们这两年……”
他似乎气得说不出话来,又点根烟抽了半晌,才闷闷道:“师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提的意见也只是站在你们部门的角度考虑,就连我手下那帮人,也是你教的好,起码都不是不念旧情的人,我只是管不住自己的性子而己……”他说到这里,又低头闷闷抽烟了。
一直安静听着的男人到这时才露出一抹笑,缓缓地道:“我要是离开的话,对你会不会好一些?”
听闻此言,不光邢印天,连躲在柱子后头的徐予芊都愣了一下。邢印天一愣之后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地道:“师兄你什么意思,离开?要走也是我走而不是你走啊,别忘了当初还是你推荐我进公司的,你想我被人骂死吗?”
见他又有些激动起来,林放不觉笑了,忖了一下才道:“我只是问一问,这事还在考虑中……改天再慢慢聊吧。”
邢印天还是有些惊疑不定,想继续问下去,睨见林放笃定的神色后却又将话咽了下去。这个师兄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他自己还不确定的事情,别人再怎么问也是白搭。
只好把满腹疑问压下,扔掉嘴里早已忘了抽的烟蒂,说:“你今晚没课吧,一起去吃一顿?”
林放犹豫一下,“下次吧,我还是回园区转转,说不准会有学员有事找我。”
邢印天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摇摇头,念叨着:“走火入魔,走火入魔……”钻进了另一辆车子。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地开出停车场,空旷的空间里立时安静下来,良久,才听见“啪”地一声响。
徐予芊回过神来,发现是自己手中的东西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她俯身慢慢捡起来,仍是有些恍神地走向出口。
自己……究竟听见了什么?
不是林放与邢印天的真实关系,也不是公司谣言两人不和之下的真相,而是林放不经心提起的“离开”两个字。
他什么意思?不会真的想离开公司吧?可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充分的理由呀?
她和邢印天一样满腹狐疑。
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情,出了公司大楼后也没有往公交站走,而是沿着已披上暮色的街道慢慢地踱着。
她……从来没有想过林放会离开XG的可能。
虽然培训课程即将结束了,可算起来她进入XG的时间竟还没到一个月。
怎么觉得认识那个男人已经很久了呢?
知道一周里有哪几天会见到他;若能偶遇,那一天的心情就会很愉快;交谈的时候,虽然总不自觉用上不大恭敬的语气,说错话的机率似乎也比平时要高,可逐渐能说上话的事实给她带来的满足感是那样地难以言喻;主动去找一个男生这种以前的她压根不会做的事情若对象换了是他,便觉得偶尔为之也没什么不好,因为看见他有些老气横秋地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她会有一种向长辈撒娇的错觉……诸如此类点点滴滴的事情,总以为会随着彼此的逐步熟悉而渐渐增多。她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希望与林放接近、接近到什么程度,但更没想过这样的交往会突然中断。
如果那个人现在从她的生活中抽离而出,变得不能企及,那会是什么情形?
徐予芊设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完全没法接受。
身侧的喇叭声让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路边发了好一会儿呆。
光想也没用,事情还没弄明白呢现在就患得患失太可笑了。定定神,好不容易拾回平日的思考方式,她转身朝公车站走去。
园区离公车站点还有一段距离,下车之后虽然知道时间有些晚了,她还是一点都不着急地慢慢走着。今晚本来有另一位内训师的课,可反正也赶不上,干脆缺课好了。她不想即刻回去,回到忙碌得无暇思考的日常行事中,只是想好好地静一静,一个人思考些事情,虽然她也不知道究竟该想什么好。
就这样漫无边际地走着,最后仍是叹一口气,转回园区。
快到大门时迎面走来几个人,见到她用很惊奇的口气叫道:“徐予芊?”她抬起头,看见李锐和几个男生,都是面熟名不熟的同批培训生。
这些人之中,李锐和她最有交情,当即便凑过来问:“说起来刚才在课上也没见到你,难得哦,跑去哪happy了?”徐予芊没有回答。
他本来也只是随口问问,徐予芊的脾气他早见识过了,不搭理你是常事,只是回头瞧见同伴们挤眉弄眼,于是再接再厉地问:“我们正要去吃宵夜,一起吧?”
徐予芊迟疑了下。
咦,有机会哦?李锐见状更加起劲地怂恿:“以前约你老不去,现在大家都算半个同事了,给点面子吧?”
她看他们一眼,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并不是被他的熟人攻势打动,而是她今晚的心情不大对劲,需要做点反常的事来抒解。其他人却都有点踩到****运的不真实感,开玩笑,这位被男生私下评为这批MT中最有看头的冷美人可是出了名地难约,虽然现在大家都知道她的个性很呛,可是不开口的时候仍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有美女陪着吃宵夜,胃口能不好上几分么?
园区所在的位置接近郊区,太阳一落几条大街上的店很快就关门了,好在附近几块楼盘正在通宵赶工,小街上简陋搭出街道的小吃店也跟着开到半夜,晚上不愁没地方吃东西。
那几个男生也是心思简单,把徐予芊带到小吃街后才想到这个出了名吹毛求癖的女同事会不会嫌弃,忙心虚地自发为她擦椅子烫食具。
徐予芊倒是什么都没说,裙子一拢就坐了下来,问有没有茶水,被告知只有啤酒后只是皱了下眉头,便也倒了半杯一口气喝干了。
同桌的几个男生看得目瞪口呆。
李锐小心翼翼地问:“徐予芊,瞧不出你酒量这么好呀……还是你有什么烦恼?有也不能这么喝……”
她白他一眼:“我口渴行不?谁让这里没有茶水。”
李锐只是干笑。
接下来再看她,也不客气,也不装淑女,更不说什么晚上吃烧烤的东西对皮肤不好,抬手便点了一大串。
李锐看着她,又问:“徐予芊,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呀?”
徐予芊只回了一个字,“嗯。”
几个男生凑在一起,基本上都只会拿他们喜欢的话题胡吹乱侃,她乐得不受关注,一个人在那埋头吃东西。期间又有一帮人进来,她抬眼看了下,见是一群打扮得不怎么靠谱的青少年,估计是在旁边的小网吧里玩得饿了,出来找东西吃。
她向来不待见这类人,低下头又继续吃东西,不理会对方与她视线对上时骤然发亮的眼神。
等吃饱了,徐予芊优雅地用纸巾拭拭嘴角,喝口啤酒冲去嘴里的油腻感,一抬头,同桌的男生都已不说话了,齐齐地看着她。
“怎么了?”徐予芊奇道。
那几个人一起干笑。李锐边傻笑边说:“其实吧,徐予芊,我觉得你还是挺爽快的嘛。”他们几人往她那边瞅了好几眼,难得瞧见一个女生一口气吃下这么多东西,而且动作优雅无比,就看见她小口小口地动作不停,嘴边一点油渍不沾,还不时抿一小口啤酒,不留神间桌角就积了一大把木串。
如果不是她教人误会不来娇滴滴的女性外形,他们几乎要以为带出来的是一个又斯文又爽气的同性了。
徐予芊第一反应是他们说的不是好话,脸色不善地盯着李锐。他忙澄清:“我的意思是,你这样挺好的,比先前冰冷冷的样子好多了……”也没有长得还行的女生会有的娇气。
她还是看着他,就在李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越解释越糟时,徐予芊突然哼了声,说:“你要是打算从现在开始暗恋我的话,麻烦拿号码牌到后头排队。”几个男生愣了下,一齐笑起来。
越来越觉得这个美女同事不像外表那样难以接近,即使她难得开的玩笑仍是这么又冷又跩。
这一桌气氛正好,另一桌却已频频朝他们这边望了好几眼,不知是谁忍不住往桌上一拍,怪声怪气地拉长了声音:“老板,你这服务很有问题哦。为什么他们桌上有美女陪酒,我们却没有?”
李锐一听,脸色都变了,腾地一下站起来,唬得坐在他身边的两个男生赶忙按住他:“你想干嘛?小孩子没教养,不用跟他们计较!”
徐予芊睨了那群平均年纪明显未上二十的青少年一眼,拿起包包,“没胃口了,走吧。”
那桌人本来都在怪里怪气地笑着,见他们起身结账,不知是胆子更壮了还是真的喝多了,仍是那个先前出声的脚步不稳地凑过来扯住徐予芊:“美女别走呀,他们没种不敢陪你,我们陪你!”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回身抄起喝剩的半杯酒泼了过去。
场面静了一下,然后立即砸开了锅,对方连椅子都踹翻了。与徐予芊在一起的几个男生基本上都没逞凶斗狠过,人数上又明显吃了亏,见状连忙拉了她就跑,跑着跑着又觉得不对劲了,回头一看,李锐不知何时已闷声折了回去。那两个男生忙一推徐予芊:“你先走,我们去帮李锐!”说着便丢下她折了回去。
徐予芊其实也喝了一些酒,脑子有点迟钝了,眼下的情况又是她从未遇见过的,呆站了半晌才猛地想到应该打电话求助。
第一个跃入脑中的人便是林放。
她没有细想这么晚了他还在不在园区、这种事情找他合不合适……诸如此类的问题,就如一个闯了祸的孩子头一个求助的对象必然是他最信赖的人,她只知道只要交给这个人就一定会有办法。
低头匆匆翻找着手机,好不容易勾到熟悉的挂链,却因手一个不稳将其啪一声掉在了袋外。徐予芊忙俯身捡起,又发现后盖都摔开了,电池不知跌去了哪里。
她借着昏暗的路灯光在地上找了半天,没找着。想干脆去借公共电话,自己被丢下的地方却是大街旁一个僻静的巷口,前后都没看到仍在营业的店,她对这一带又不熟,上哪去借电话?
这一折腾下来不知又耽误了多少功夫,到头来她连回园区是往哪个方向走都拿不准。徐予芊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感觉自己就像个孩子似的脆弱到一碰就要掉下泪来,脑子也晕沉沉的,一点也不想思考,干脆在街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这鬼地方连过往的车子都很少,她扶额在台阶上坐了半晌,这才听见有车子拐了进来,刺眼的车头灯照得她又是一阵阵头痛。
徐予芊闭上眼等车子开过去,没想到它过去是过去了,却又慢慢地倒驶了回来。听见车门开合的声音,她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来,瞧见那个走向她的身影。
虽然似乎因为心急而走得比平时快了一些,可那独特的姿势却是只属一人所有,她呆呆地瞧着对方靠近自己。
直到对方弯下身来,唤了一声:“徐予芊?”她才回过神来,仍是不大敢相信地出声:“林……林经理?”
“受伤了吗?怎么坐在这里?”
徐予芊眨眨眼,却答非所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林放嘴角一勾,露出个像是浅笑的神情,“我已经开车在这附近转了好几圈……站得起来吗?”
徐予芊瞧着他伸到她面前的手,迟迟疑疑地握住,却没有力气把自己撑起来。林放见状问:“受伤了?”
她摇摇头。
他闻到她身上些许的酒气,不由又问:“你喝了酒?”
徐予芊不做声了。
他……他一定有些嫌恶她吧?一个女孩子,大半夜地在外头与男生吃宵夜喝酒,还惹出事情来……像他这样有些保守的人一定很看不惯,连她自己平日里也最瞧不起这种行径了。
林放却没有说什么,仍是用那种比平时要柔上几分的声音问:“李锐他们都在担心你,怎么不打个电话?”
她这时才又记起来,“我……我手机摔了,电池不知掉去了哪……”
林放闻言,问清她手机是掉在哪后把车灯打开,帮她找起手机电池来。徐予芊仍是大梦未醒般呆坐在台阶上,看着这个腿脚不便的男人俯身细致地搜寻各处,像一个帮孩子寻找丢失玩具的耐心父亲,她不知为何有股想哭的冲动。
只死命咬住了下唇。
电池最后还是在电线杆与墙角的间隙间找到了,林放将其递给她时,她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来。他像问小孩子一样问她可以走了吗,徐予芊点点头,正要站起来,却又被他伸手制止了。
林放看着她的小腿,问:“你不是说没受伤么?”
她是没有呀。
徐予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的裙摆到腿际有一大片污渍,像是在哪里跌倒蹭上了泥沙。看见她露出困惑的神色,林放不由有些伤脑筋地笑了,说了声“等等”,他折回车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半蹲在她面前将一面手帕弄湿了,轻轻帮她擦拭腿上的污渍。
微凉的湿意触上小腿,徐予芊不由缩了缩,换来他的抬头一瞥,“痛吗?”
她摇摇头,乖乖地一动不动任他帮自己整理,凉意过后,却感觉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一直发热,直烫到了她的心底。
怎么办呢?这个一贯内敛的男人在今晚毫不掩饰表现出的温柔,让她像个孩子似的直想哭。
然而他一无所察,只是低头笑叹:“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语气既无奈又纵容。
……说得他有多老似的。
徐予芊低头瞧着他,发现他还穿着下班时的那套衣服,仿佛是路上被叫回来的,不由又想起了引她举止反常的那件事。
在心里问自己,敢不敢问出来?放在膝上握成拳的手松了又紧,最后终于折衷成一句冲口而出:“林经理,你能不能、能不能……”
他抬起头看她。
因为仍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两人目光交接的距离是那么地近,让她不由一滞,很努力地才把话说完整:“你能不能等我……等我轮岗到你的部门?”
他仍是看着她。
害怕他会从中听出蹊跷或是从自己的表情里看出破绽,她连忙补上想好的理由:“我觉得……培训期里学到的东西还是远远不够,如果可以当你的下属让你直接指导的话……虽然公司的每个部门经理都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可我与他们又不熟……”
欲盖弥彰的说辞,笨拙得让她挫败地放弃了说下去,可是眼前的男人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出似的笑了笑,温和地道:“好。”
他答应得如此轻易,让徐予芊不由怔怔地瞧了他半晌,直到林放有所察觉地侧过头来,她才笨拙地移开目光。
……为什么总有种被看透了的狼狈感呢?她是挺舍不得与这个男人相处的时间没错啦,也害怕他说的离开是自己猜想的那个意思,可是不代表她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对这个男人,应该是濡慕吧,对,就是这样。
不管是骄傲还是矜持阻止了她去深究自己的真实心意,在这一刻心里却是一阵轻松,他说好,那么至少在她的轮岗期结束之前他还是会留在公司里。在这段时间里如果她努力一些,也许可以让两人的关系熟稔到能开口询问他那句离开的意思。
她在这头心思曲折地想着,那头林放已帮她清理完毕,仔细看了看她摔到的地方,似乎只有几处刮伤而已。他道:“应该不严重,回去再消毒一下吧。”徐予芊点点头。
他见她还是有些站不起来,仍像先前那样伸手扶了她一把。徐予芊搭着他的手肘走向车子,面上止不住一阵发热,因为她觉得自己其实是可以一个人走的,可是因为他太温柔,让她忍不住眷恋起来。
这样借机撒娇的自己,好丢脸……
直至回到园区,见着了焦急等待着的李锐等人,徐予芊才听说了被她抛在脑后的其余事情。说要回去帮忙的那两个男生并不是完全没有脑子,先打了电话找人求助,只是不知为什么大家有事时想到的第一个人都是林放。
林放当时正在从园区回住处的路上,接到电话立即调转车头赶了过来,幸好小吃店的老板有些来头,隔壁店里也有附近工地上过来吃宵夜的工人看不过去出来劝解,所以在林放赶到时场面基本已经控制住了。他出面处理了后事,送三个男生回园区,却发现徐予芊根本还没回来,几个男生立刻慌了手脚要折回去找人,林放却担心那群少年还等在附近伺机报复,况且几人都受了点小伤,他便让他们上医务室等着,自己开车出来找人。其实他在转那一圈时已经在想,如果再找不着人,就真的要考虑报警了。
但是在面对徐予芊时,他一点也没有将先前的担忧表露出来,在送她回园区后也是留这几个学员在医务室说话,自己去处理后尽事宜。
李锐看着徐予芊呵呵直笑,“徐予芊,瞧不出你性子这么辣,那杯酒泼得人好解气,不过以后我们可要凑齐一支足球队的人数才敢带你出去吃饭了。”
另一个男生便揭他的底:“你少来了!徐予芊,你没瞧见他知道我们把你一个人留下时的脸色,简直要扑上来跟我们拼命。”李锐的脸立马就红了,当真扑上去揍那个男生,两人闹成一团。
徐予芊瞧瞧他们都挂了彩的脸,说:“行了行了,小心伤口又开裂了!”这大概是她能说出口的,最别扭的感谢方式。
这件事情公司方面最终知情的只有林放,他也答应帮他们保密,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事,让公司知道了难免对他们印象不好。虽然免不了要受他几句不咸不淡的批评,但是,就如李锐涮那两个男生的话一样——“你们总算做对了一件事,还好找的是林Sir!”
至于徐予芊,却是变得越来越怕见到林放……或者说,越来越怕被他见着。这真是从来未有的事情,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再也没法做到之前的些许放肆不拘,一看到他,就会想起那晚小孩子似的自己,油然生出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的冲动。
装成已满十八强充大人的孩子,在给人发现真实年龄时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
那个男人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她的尴尬,对待她的态度一如从前不温不火极有分寸,交谈的内容绝不涉及太私人的话题,有时在课堂上瞧着他并不朝这边多看一眼的平静面容,徐予芊都会恍然那晚的事情都是自己的错觉,没有什么约定,没有那么外露的温柔。
这个男人不动声色的性情一向很对她胃口,可是现在却让人无比气馁。似乎一定要有什么事情,才会让他抛开面上有些冷淡的矜持,露出底下柔软的本质来。
可有时候,又让人觉得他对她,还是要比别人亲近些的。
在走廊上碰见时交会的目光,交待事情时多嘱咐的那么一两句……有一次,撞见她冒雨跑到食堂楼下,他甚至带着隐隐笑意,递给她一包纸巾。
点点滴滴不经意的小事,却在徐予芊心中慢慢发酿,有一种被长辈温柔地宠溺着的错觉。
每每想到一个月之前自己对这世上还有个叫林放的人这件事一无所知,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与他的相识似乎由来已久,而且还将这样一直相处下去。
在她面前林放从未显露过一丝一亳“离开”的迹象,对待内训师的工作仍是不遗余力,公司里也没有听说他要离职的风声,所以徐予芊渐渐放下了心,心想自己或许误解了他那天所说“离开”的意思。
再说,她和他还有那样一个约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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