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北极光之恋(3)
发誓了……
从今天开始。
做独自一个人。
有所坚持却又胆小的我。
决定谁也不再爱了。
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知道了。
——这样的事,不是偶尔也会发生吗?
过节时写在灯笼上的谜语,别的人都猜不出来,自己只看一眼就明白那是怎样的字谜。
第一次品尝到的料理,轻易地答出了所有的佐味品,还知道如果减少那一味,就会让食物更适合自己的口味。
这种明明没有被谁教过的事,像候鸟天生知道要飞往南方,是用“突然之间”似乎难以说通,但就是“突然之间”就懂得了的事。
景岚所知道的,是紫荆对他抱持了别样的感情。
偶尔会想,若人类可以如行尸走兽般生活,没有爱憎,没有欲望,那样就好了。
但他是活生生的人类。
也会有渴盼拥抱以及难以抵挡寂寞的时刻。
紫荆的感情是不会对他提出任何要求的那一种,他也只是偶尔陪她一起散步,做一些无伤大雅相互逗趣的片刻交谈。
对感情这种东西变得很小心谨慎。
十七岁的他,已经懂得收敛自己,变得不再轻易喜怒形于色。
“你那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和郑很像。”
紫荆偶尔会说出这样的话。
也许她比他想象的更喜欢父亲吧。试着思考她是在透过自己看着父亲,心里一面有小小的失望,一面却又觉得轻松。
因为这样的话,就不必背负什么人的感情,也就没有罪恶感。
和小紫的感情变好的话。
是一目了然的事。
即使刻意在吃饭时没有过多交谈,大概也流露了亲密的氛围。郑殷在家的时间渐渐变少,即使和景岚错身而过,二人也互不交谈。
景岚利用课余的时间,开始经常性地去分家走动。那里有一位比郑临渊还要辈分高的老人很喜欢他,也常带着他出席商业圈里的各种活动。
偶尔遇到不明白的事,他也会拿去问郑桑。
并非是一下子……而是一点点一点点和郑桑渐渐地疏远,却又不在态度上流露丝毫迹象。
和平嘉凌每周四下午一起去钓鱼。戴着很古老的竹编斗笠,穿麻布的宽腿裤子。鱼钓上来时,他小孩子一样的手舞足蹈。鱼尾溅了他和平嘉凌满身满脸的水,笑声在阳光下也如水珠遍洒满身。
和人相处,其实一点也不难。
人类有着强烈的集团意识,对于渗入自己身边的人,会不自觉地将之引为同类。
一直对平嘉凌心无城府地笑,渐渐地对方也在他面前露出松懈的姿态。
不是装成很关怀对方,而是尝试着一点点地使用带着撒娇和傲慢的态度,变成了更加融洽的关系。
被视为“属于我这边的人”后,也就自然得到了同等程度的关怀。
讨人喜欢的微笑,或者彬彬有礼的态度,景岚总是很轻易就能取得他人的好感。
有获得神垂青的孩子,也就有不被神偏爱的孩子。
像印在眉目间一般的,甚至连人类的眼睛也可以轻易辨识。
就像他和郑殷那样。
郑萌萌开始学会化淡妆,孩子气的感觉一旦退去,讨人厌的程度就有增无减。
景岚有时会说她几句。
但看她态度那么恶劣,也就懒得管了。
其实他一直觉得奇怪,就是郑殷和萌萌的关系不知为什么一向特别亲睦。
以前他觉得是两个都不被重视的人自然走在一起。后来看清郑殷的真面目,就很难想象他对萌萌有什么单纯之心。
因为和紫荆的关系变好。
对萌萌也没法真的置之不理。
每次想尝试和紫荆说萌萌的事,对方却一脸茫然。
“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
紫荆谈起萌萌,就会变成一个柔软茫然的女性。对。那种本该最激发母性的话题,却让她变得稚嫩。
“我不是什么好的标准,也没有资格限制女儿。”
这样说有点苦涩,但是她一向觉得让萌萌最恣情的生活,就是好事。
萌萌想要的,都给她。
萌萌要做的,尽量不去管。
身为一个母亲,她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样了。还有就是,她不愿意和景岚谈这样的话题。
那会显得她很老气。
只有在面对景岚的时候,她希望她能忘记她这一生所有不快乐的事。单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和景岚在一起。
虽然所说的在一起,也就只是一起散步、骑马,去打网球。只是这样,她就会觉得开心。
寂寞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不是只要混杂在人群里就会消失。景岚以前说她太封闭,要她多交朋友多走动。但是和那些有钱的阔太太们在一起,她只会觉得更加无趣。她所能想起的全是些不快乐的回忆。
就只有和景岚在一起时,整个世界都变得新鲜了。有点忧郁却总是微皱着鼻尖向她微笑的美丽少年,把空气都过滤了似的,让她的眼睛看到的世界,也变得愉快了起来。
“我想去瑞士。”
冬天的时候,窝在沙发上,看旅行手册,没头没脑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里现在一定很冷吧。”
景岚在对面,漫不经心地回答。
“说不定有小松鼠,在覆盖满满白雪的柏树间跳来跳去。”她有趣的形容,让少年也跟着笑了。
“那是萌萌会喜欢的世界吧。”
“我也喜欢的呢。”
“真傻。和自己的女儿争比梦幻吗?”
他不经心的说法,让她心里有些微的小小刺痛,却又马上哼地甩开卷发,意兴阑珊地合闭画报,“我说笑的!”
“我就知道……”穿着高领毛衣斜躺在对面沙发上的少年仰起头以手掩唇很乐地笑了,黑幽幽的眼睛在刘海衬托下轻睐得如此狡猾。
“这样一说,紫荆就会生气。”
故意牵动别人发火的举动如此欠扁,却因少年缓慢的吐字和暧昧的眼色,而变得让心掉落在和瑞士雪一样大而柔软的绵花堆里。
然后虽然还有余怒,却变得无处施力。
“要是紫荆真的喜欢欧洲的话,倒是可以一起去哟。”
“哼。”心里是高兴的,但却装得懒散散的,趴转过身,斜眼瞅他,故意说着,“我只是说说罢了。”
“太好了。”少年笑着坐起来,回答,“我也是。”
荡漾着紫色纹光的刘海和惑人的狭长眼角,让人在抗议之前,先被他的面孔迷惑住。
然而被这样的小鬼捉弄,又觉得不甘心。
“你将来一定会害很多女人哭泣的。”
“真是老套的台词。”他装着不感兴趣地把水果刀用力插向苹果。
“不好意思。老女人说老套的台词正是相得益彰。”
“就算紫荆很在意年纪什么的,说着老啊老的,但是明明就一点也不老。”
明知是骗人的,明知是假话,还是被少年说着这样的话语时,那种露出了真心困惑般的眼色迷住了。
彼此,没有做过出格的事。
没有过,出格的交谈。
但仅只这样的闲聊,散发出的气场,却让佣人们谁也不敢靠近。大家都轻手轻脚地悄悄地远离客厅。
眉宇间的事,是无法隐藏的。
郑殷也从那其间看出了些许端睨,觉得既不可思议又好笑。
“还真是个有女人缘的家伙啊。黑家的女儿也好,小紫也好,怎么都会喜欢上他呢?”
明明从小就对母亲没什么好感,之后更被母亲抛弃过一次的景岚,却出奇的了解女孩子的想法,甚至也许因为他并不恨生母,对于其他女性,也就抱持了宽容之心。
他也知道和紫荆这样,有点问题。
但具体是什么问题,他却说不出来。
每一次都用没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来开脱自己。但渐渐地,变成了只是同处一室,都让他觉得是在做不好的事。
这样的困惑,当然不可能和朋友讲。
林寒和小女朋友谈着纯纯的恋爱。连初吻大概都会紧张得要死。关九欧的青春就苍白地奉献给体育运动了。
只有他和他们不一样,而且变得渐渐地越来越不一样。
偶尔,他拉关九欧,一起偷偷地喝酒。
酒醒之后,关九欧有四天半都绕着他走。
他急了,追着他逼问自己是怎么得罪他了,为什么不理自己,才听到关九欧大发脾气喊你酒品太差了好不好?
纳闷地回家问了郑桑。
自己喝醉后是不是很难看?
因为一喝酒记忆就会消失掉。他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而郑桑苦笑着回答说没错,你酒品很差的。
要是一生都像喝了名为醉一场的酒,就好了。
不管发生什么,都用忘记了三个字就一笔勾销。
但这也只是想想罢了。
过年的时候,因为有各处要去拜访,理所当然地忙碌着,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忙。也自然不可能陪紫荆去欧洲。老实说他对坐飞机都有心理抵触感了。总觉得怪恐惧的……
那就降而求其次。
两个人穿得暖暖的,在过年前,去庙里拜拜了。
紫荆的头发有一半被掖在大衣里,景岚笑着帮她把头发揪出来,整理衣领时,看着紫荆脸孔小小的样子,心里异样温暖。
手套握着手套,就不算出格了吧。
坐在分开一点的长椅上,一起喝个年糕小豆汤。
“热呼呼的哟。”
“热呼呼的呢!”
两个人,相视笑了。
公园里的麻雀落在地面歪着小脑袋一边慌张地吃着洒在地上的面包屑一面又无时不刻地关注游人的脚步。
“它们好忙啊。”他笑道。
“真的呢。”她说。
“走开、走开。”故意发出一点声音,挥挥手臂,麻雀们轰啦啦地飞走了。
“干什么啦。”她伸手拍打少年的头。
黑色发旋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又笑了。他笑的样子没有时下少年人的傻气和轻浮,通常嘴唇是抿着的,偶尔要刻意时才会露出牙齿。那种抿唇而笑的沉静,散发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又让看到的人,感觉到了命中注定的悲伤。所以故意假装成没有看到的样子。
“有小鹿跑过去了呢。”
“真的呢。笑。公园就是这样啦。”
踢开足下的土块,冬天偶尔也有三两根小草冒出来,把手揣在口袋里,相互讲一些听起来很没有重点的无谓的语言。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个缺口的心,对二人都是,就稍微地变暖了一点点。
这样看的话,倚在公园鹿舍的栅栏前面,穿着白色大衣的紫荆,也只是普通的女子。
而已经比她高了半头的自己,在路过的人眼中,大概更像是恋人般的存在吧。
用手比了比。
却是紫荆先说:“比我高了呢。”
“嗯。”停了停,补充:“怎么觉得我一直就比你高来着?”
“才不是吧。你刚来时好瘦好小。我以为是来了个小姑娘哪。”
“你才可怕吧。站在窗帘后面看我,我满脑子都是《灰姑娘》的情节,以为会被你虐待。”
“那是头壳坏掉的小说家才爱写的故事。每天无时无刻虐待人,得花多少精神。”
“说不定就是有这种变态呢。”
“呵呵。”
然后,无话可说一般的,紫荆笑了起来。
“呐。紫荆。”
“嗯?”
“刚才不是拜拜了吗?”
“对哦。”
“紫荆许的是什么愿呢?”
“这个啊……不告诉你。”
他耻笑她,“又在装少女了。”
“真是恶毒的家伙。”
“那——”他抬头,看了看光秃秃的枝桠,“紫荆相信神明吗?”
“这个啊……也是秘密。”
“什么啊。”他转过身,想说这个也是秘密也太过分了吧,却看到紫荆正摘了手套,小小的手指去拨栏杆上的雪像洁白的花瓣一样,很可爱的样子。
“相信呢。”
“唉。”换成是他在走神,因为明明都错过回答的时机了,紫荆却又自己提了起来。
“我相信有神明哦。”美丽的脸,在合起来的手掌后面,冻得发红的鼻尖,让脸孔比起平常少了些精致,却变得更加鲜活。
“因为啊,我所有的愿望,其实全都实现了。”
“……”喉咙里卡着小小的一粒冰,让景岚不知道要怎么回应。紫荆明明就吃了很多苦的样子,可是她却说她所有的愿望其实全都实现了。
也许是看着景岚一副不知如何接话的模样吧。紫荆在前面走着,鞋子陷到降下一层灰尘的雪里,发出沙沙声响。
“是真的哦。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她问。
连题目都没讲,他只好摇头说不知道。
“有一个勇士,做了很多很多困难的事,才终于见到了龙王。龙王呢,可以满足他的一个愿望。勇士说:我想要成为很英俊的人。于是啊……”
“他变得很英俊?”
“没有啊。因为啊,龙王以为自己的样子就是世界上最英俊的。所以他把勇士变成了和他一样的脸。可那是一张用人类的眼光来看,是怪物的面孔呢。”
“哈哈哈……”应该,是这种反应吧。可是景岚一边笑,一边觉得喉咙变得更干涩了。
“呐。”紫荆低头,把手揣在了口袋里,“其实神明是很好心,但偶尔会耍笨的生物呐。虽然想要把勇士变得很漂亮,却让他成了一个怪物。我们人类的愿望,神明是无法真正了解的。即使如此……还是不断地向着神明许愿,所以,即使有错,也是这样的我们有错吧。”
她曾经希望有一个人出现,能够对她温柔一点。然后,回应她的愿望,老师出现了。
温柔的老师对她说过好多好多让她感动得流泪的语言。虽然那个老师改变了她的一生,把她害得好惨,可是仔细想想,要是那个老师没有在那个时候出现,也许那个脆弱的她,就会被寂寞先杀掉呢。
然后。
她在被丈夫打骂的时候,也希望过有谁能体贴她的苦难。那时,神明好像又回应了她的祈祷,赐给了她好心的情人。
后来发生的事,一定是连伟大的神明大人,也不能预见的吧。
所以,在她最最走投无路的时候,神明干脆找来了郑临渊。在人间来说,那样强大的男子,让这样的人成为她有力的靠山。
“所以哦……”紫荆笑道,“要是真的有神仙的存在,他一定对我很好很好。”是她自己那么笨,所以才会每一次也没办法得到幸福。
“因为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事啊。”
虽然这样的事,她想了好久好久才想明白。
“因此呢,我的愿望就是……”
低下头来的紫荆,脸孔有些微微发红。景岚想天气太冷了,这样下去,也许紫荆会感冒,毕竟她不常运动,也许抵抗力也不好。
为了听清紫荆在说什么,景岚微微地弯下了腰。
柔软的嘴唇就要说出什么。
然而最先响起的却是砰然闷响。
在某处,经过了消音的手枪,从肉眼难以辨识的角度射来,正中紫荆的背。
就像被谁从脑后用力地打了一下,双膝一下子发软,浑身的力气消散,明白过来时,已经被少年用力地抱住。
看着他由震惊转为焦急的容颜在眼前大喊,但是耳朵里像堵上了棉花,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遥远。
“十六岁。”
用力的用力的紫荆说。
而还没有搞懂发生了什么就被迫地由这个已经开始习惯意外的身体感知到了死亡的靠近,景岚抱住紫荆,听不清她想要说什么。
“我啊……”
一开口,鲜红的血就流下来。
比你,要大十六岁。
所以。
向神明许了愿。
想要让你遇到十六岁时的我……
不过仔细想想,那应该是没办法办到的事吧。笑。
神明呢。
他果然又好心,又笨拙。
虽然总是答应了我全部的愿望。
却一直不能把我变得幸福一点。
很希望在十六岁时遇到三十四岁的你。
让你这狡猾的家伙也品尝一下因为年纪造成的无力的懊恼。
……
可是这样的话,全都没办法说了。
嘴一张开,血就涌出。
迷迷糊糊觉得很冷,身体自然偎向暖暖的所在。
景岚抱着不断失血却露出了浅浅微笑的紫荆,无论怎样摇晃怒喊,对方都已经不会再听见了。
她睁着大大的美丽的眼睛,永远地睡了。
那是一个新年。
他在即将快要十八岁之前。
得到了如此可怕的“礼物”。
没有去放心地爱过,只是隔着距离地凝望,也终于没有被允许。原来任性或者乖顺,从来不是会决定幸福与否的条件。
“死得这么香艳,真像是私奔一样哪。”
得到了紫荆的死讯,郑殷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个无关痛痒的表情,让景岚好愤恨。
浑身都在战栗了。
“是你干的!一定是你!”
在客厅里,不顾一切地试图去揪郑殷的衣领,却被郑桑用力地阻拦。
“冷静点,二少爷,你冷静一点。”
“没有证据的事,随便乱说,我会去告你哟。”放下报纸,挑起一边眉毛,郑殷笑着,透过镜片,如此告之。
那个微笑的表情,毫不在意地公然挑衅,被那种就算是我干的你也无可奈何的邪气渲染,景岚愤怒得不能自已。
“把我逼到这种地步,还不是因为你吗?”
郑殷冷冷地故意抛话,似乎希望他会因此更加失控。
马上,就要十八岁的景岚,将要成年。
而一旦成年之后,他就会正式入驻郑氏,成为郑殷最大的对手。在那之前,可以选择除掉景岚。但是也有另一种方案……
如果可以得到紫荆的那部分股权……
即使有分家支持,景岚也不足为患。
但是紫荆时常也会反对他的决定,何况近来,和景岚的关系也变得太好了一点。
所幸,不是还有萌萌的存在吗?
削薄的唇角微挑,那就是郑殷最大的筹码。
衣袖在手臂试图推动轮椅时,被用力地拽住了。无表情地转头,毫不意外地看到少年想通了什么般的阴悒的脸。
“对你来说,”少年的语言夹带着强烈的讽刺,“人类的感情与心,全都是可以被用来计算的东西吗?即使是你这么恶劣的家伙,也有人愿意一厢情愿地崇拜着你。连那种愚蠢的笨蛋,你都要不放过地利用吗?”
寒泉一样的眼眸,笔直凝视,就像可以望到连阳光也无法照射到的心。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郑殷微微地笑了,“不过要是你打算和我作对,就请先纡尊降贵,用你那嫌弃我肮脏的眼神紧紧追随着我,我一个人在地狱里也实在很寂寞呢。”
轻飘飘地说完,他拨开景岚的手。即使坐在轮椅上,他的背影也显得那么孤高。
垂首站在原地的少年无力追上,因闻迅赶回家的郑萌萌一推门就向他奔来。
“为什么?为什么妈妈会遇到这种事?一定是你!一定是你的敌人!因为和你在一起,才会错杀了妈妈!你这个讨厌的家伙,你不来我们家就好了!”她用力地捶打他,踢他,“全都是从你来就开始变了!我和哥哥还有妈妈爸爸,本来生活得很幸福!”
真想讽刺说那是你一个人的幸福吧。
但是被那句“全是因为和你在一起”的话,超越想象力度击中心口,景岚后退一步,竟然苍白着脸色,无法驳斥。
一瞬间想起好多事。
小时候,胡同里。
算命的阿婆。
命薄的人。
不吉利。
那种话,像轻飘飘的雨,以为不必放在心上,却在每一个脆弱的时刻,无孔不入,向他袭来。
如果自己不出现,也许郑殷就没必要急着向父亲下手,更不会连累茉芽,也不会害死紫荆……
要是自己不存在就好了。
从小的时候起,每次景纪出去,缩在墙角的他,都无数次这样祈求。
眼角有透明的液体溅落。
紫荆相信的那个神明。
他才不要相信!
因为明明就,他明明就祈求了无数次啊。
再怎么笨拙,神明一定也该会听懂……
如果他真的只会给所爱的人带来灾祸。
他一直、一直,早就清楚地说了:换成是我消失吧!
“这个家是不是被谁诅咒了啊?”
出席紫荆的葬礼,平嘉凌过来礼貌性质地送了花。皱眉瞧着古老的建筑,对看不出怎样悲戚一脸冷漠的景岚耳语:“不如你干脆从这里搬走吧。放你在这里,还真觉得有些担心。”
“没关系。”一身黑衣的少年冷静地回头,面孔苍白有如初雪,“即使这里被诅咒过,现在,也已经没有可以再被带走的人了。”
平嘉凌心中一凉。
不过六年左右的时间。
郑临渊夫妇竟然相继过世。
再加上以前发生的那些事。
看来郑家果然是被诅咒了啊。
他讷讷地说着:“你没有事就好。”
少年的表情异样冷漠。
平嘉凌看不出他有什么伤心。也对呢。死的只是他父亲生前的妻子而已。又和他没什么血缘关系。
但是听说出事时那女人和他在一起。大概因为这样,让他受了些刺激。不过……也有另外的传言偶尔风闻呢。
毕竟豪门大院里不时就有那种事,平嘉凌对传闻倒也不以为然。
杀害紫荆的凶手一直没有头绪。象征性地报了案,被调查出最大的嫌疑人,反而是景岚。
真是气得郑家分家的人都快要破口大骂了。
然而警方会那样想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包括郑殷在内,谁也没有想到,紫荆在郑临渊过世的第一年里,就写下了她的遗嘱。就好像是随时可以追随丈夫死去的未亡人一般。
念出她遗嘱受益人的名字的刹那,一直微笑的郑殷的脸孔,初次丧失了表情。
紫荆她把名下的一切财产,留给了景岚。
不是给自己亲生的女儿萌萌,而是给了毫无血缘关系的继子。配合隐秘的流言,平嘉凌会有其他想法也很自然。不过这样一来,对他们倒是极度有利。
把郑殷排出郑氏,接下来只是时间问题。
“女人的心真是难以猜测。”把香烟掐灭,按在烟灰缸里,郑殷蹙眉,向着天空吐出白烟。好麻烦啊,本来想要变得简单一点,却走了最坏的棋局。
“萌萌说想要见你。”
郑桑无表情地转告事实。
“说我没空。”
“那何时有空?”
“何时也……”冷湛的目光射来,“没空。”
一字一顿的话语,配上无表情的表情,冷冷的氛围没有令郑桑退却反而笑了。
“你笑什么?”郑殷很不快。
“这就是原因。”郑桑挺起腰杆。
“什么?”
“即使紫荆和二少爷没什么关系,也会把遗嘱写成他的名字。因为紫荆很聪明,知道假如她遇到了意外,谁才会照顾萌萌。”
报告完毕,不去看郑殷瞬间怔住的面孔,郑桑弯身告退。
财产虽然是好东西,但留给软弱可欺的少女,反而会变成害了她的毒药。
紫荆作为一个母亲,一直都说自己失职,但是她一直也为了女儿而思考到最后的心,是无愧于母亲之名的。
“哥哥呢。”
因为变成了无依无靠而有点惶恐地站在那里要求见郑殷的少女骄纵不复,变得苍白羸弱。
“他不会见你了。小姐。”
郑桑很明白地告诉她。
“以后有事,去找二少爷吧。”
“我为什么要找他?都是他害死我妈妈!”
“别说这样的话了……”郑桑微皱起眉,口吻却很凝重,“你除了他,还能依靠谁呢?”
一句话,便让少女哑口无言。
“郑、郑桑……”她看着一直以来也在家中四处徘徊,像空气一样存在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的这个远房亲戚。
“我现在脑子很乱……妈妈的死,到底是……”
“那样的事您请自己思考吧。”
郑桑微微欠身,离开了她的身畔。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首当其冲的……目光望向庭院。对冬日来说,难得的金色阳光下,少年穿着服丧的深色西装,正蜷腿坐在冬天干枯的喷泉池旁。
“二少爷。”
“嗯。”
听到响动,回头,长长的刘海斜掠眉睫,露出少年惯于冷淡的收敛神情。总觉得一瞬间像是看错了。那是景岚吗?
“你……还在想着有关凶手的事吗?”
“算了。”
景岚冰冷地调转回头。
“算了?”
郑桑诧异得有些空茫。
“我啊。已经不想要经过合法的手段,找什么惩戒凶手的证据了。”少年在没有一片阴云遮蔽的冬日晴空下,轻轻地妖艳地笑着。他要用郑殷的方式,让郑殷做出补偿。
对父亲的。
对茉芽的。
对紫荆的。
他想起某一天里:阳光照着庭园。照到结出了微小果粒的树上,穿着紫色长袍的美女冷冷地轻睨着初来乍到傲慢矮小的少年。
她说:家中的果子是有毒的。
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属于那个女人独特的温柔叮咛。
郑殷。
要是你一定要把我也逼成一个有毒的怪物。
那么。
最终。
遭到吞噬的也只能是你啊。
哥哥……
视线上掠,站在庭院中的少年,双手揣在衣袋里,望向位于三楼书房的大窗。天空万里无云,晴空湛碧。能够将足下浸染黑暗的,也只有来源于人类自身的影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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